此生钟爱桃花但无法形容看桃花的感觉,就像要表达一种伤心,却找不到文字来描述它痛感的层次。击中心怀的美和发自肺腑的疼,真真切切的只有自己最清楚。这么看来,也许我爱的是忧伤,更甚于桃花。
《岁时杂记》来自宋朝吕原明。他说惊蛰之后一候桃花,二候棣棠,三候蔷薇。春雷声动之后,最先响应的是桃花。但是有些阅历的人都知道,花开最是不能也不用专心等候的。繁琐细碎的流年间,蝇营狗苟的尘世泥淖里,不经意的一抬眼,马路边、水塘深处、山坡上,公园里桃花便大片大片地开了。山桃最为敏感,开得早,但谨慎得有些拘谨。那食用桃花稍微矜持一些,但似乎因为害怕迟暮,一开便热烈恣意。这花开花落的时段里,哪里是人等时间,分明是时间凌驾于人的期望之上,任性和骄傲的要命。突然就在你毫无防备之时,不由分说地决然释放,只有让你唏嘘不已的份儿。
春日微醺的风里,有泥土初醒的清新。爱花的人儿前脚还期望着“玉手分花拂柳,双眸望断天涯”的浪漫情境,后脚桃花便开了!像是为了弥补在寒冬季节里它们曾经的极度隐忍和专注的酝酿,还债报恩般的极尽暄妍。得失交错的那些个瞬间,暗香浮动,若梅的风骨;玉蕊楚楚,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怅然和美好;粉妆玉琢是得了“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的妙趣;你看她们,疏落着的,绝世而独立;喧妍着的,热烈而浪漫。“春华之盛莫如桃”般的占断春光,纯粹的美里带着些霸道。她们和着春风的软,稀释着初春的寒,似乎和刚刚从寒冬走出还带着些防备的人心做着较量。没有哪种美,你明明知道它会疏忽飘落,散去,却还是要为它悬着一颗倾心、还是要固执地记挂,深情的怜惜……
桃花,是不是像盛世美颜的绝色女子于泥淖纷繁的人世间绝尘出世笑傲江湖?难怪孔尚任将不同季节的桃花比作美人步月、美人渐醉、美人浴罢、美人晚妆,美人病怯。没谁能把桃花写得如此女儿情态和风情。足见他对桃花的喜爱,也引得无数文人对于桃花的无限垂青。
一直觉得,那些选择盛放的花朵,似乎是在做着一场隐秘的宣告。盛大的绽放之后,会劈头盖脸的来一场令人心碎的凋零。她们肆意地侵占过你好不容易柔软和卸下防备的心田,又决绝的华美的姿态瞬间死在你的心上。于是,未尽乐享这场花事的遗憾和突兀令人猝不及防的伤便狠狠地胶着在你的心头、你的记忆,成为你的心事、你的阅历、你的心事,你处事时的战战兢兢。
令人心生喜悦的物候之征,亦容易令人情深而随之生恨。这是一种复杂的人情人性。相传玄宗与玉环一日流连于莺歌燕舞之中,在万紫千红中,美人唯独选中一支桃花簪于发髻之间,霎时,人面桃花相映红,徒叫三郎比并看。那是何等的盛宠!那美人以为能托付终生的三郎亦深情款款地发出“此花尤能助娇态也”的由衷感慨。殊不知,男欢女爱永远经不起权位名利的拷打,那山盟海誓的浓情蜜意更是被马嵬坡玄宗自保时的决绝无情的嘲讽。美人最终含恨而去,花容月貌具尘土,空留人间遗恨无数。因此白居易《长恨歌》云:“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桃花亦得“销恨花”之名。
日本文化似乎对这种人性秘密也有所洞悉。鸭长明《方丈记》有言: “江河流水,潺湲不绝,后浪已不复为前浪。浮不凝滞之泡沫,忽而消失,忽而碰撞,却无长久飘摇之例。世人与栖息之处,不过如此。”超然物外地观山听水的背后,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物哀之美”。人间的一切,凡花凡人凡物都摆脱不了这种宿命。咄咄逼人的美好和无法逃避的毁灭纠缠在人的心里,这种朴素而过盛的感性与情绪左右着心怀悲悯的人。年复一年的等待、得到、失去,挫败,沉迷、醒悟,循环往复,一边欣赏着桃花开落,一边蹉跎着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