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年4月 · 漫长的岁月

作者:雷·布拉德伯里(Ray Bradbury)

译者:陶雪蕾

来源:《火星编年史》(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

——————————————————————

当大风刮过天空,他和他小小的一家便坐在石屋里,燃起炉火取暖。大风在运河上激起风浪,几乎有摇落星辰之势,然而哈撒韦先生却总是平静地和妻子交谈,妻子必会有所回应;他也会向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谈起地球生活的往昔,孩子们也总是有问必答。

这是大战之后的第二十个年头,火星已经成了一个坟墓般的星球。地球是不是也一样呢?哈撒韦一家常常在漫长的火星夜晚讨论这个问题。

这天夜里,一场剧烈的火星沙尘暴横扫过低矮的火星墓地,席卷了古老的火星城镇,也撕裂开人类殖民城市的塑质墙垣。这些美殖民城市早已破败不堪,一片凄凉。

风暴渐渐平息。哈撒韦来到户外,站在风中望着挂在清朗的夜空中的绿色地球。他举起一只手,仿佛自己身处昏暗的屋里,想将天花板上的灯泡旋亮。他极目远眺早已干涸的火星海床。心想,这个星球上再也没有别的生命,只有我自己,还有他们。他往后看了看石屋。

现在的地球是怎样一番情形呢?他用自己30英寸的望远镜遥望地球,但也看不出地球表面有任何变化。噢,他感到身体还好,只要多加小心,还可以再活上二十年。会有人来的,他们或是来自火星干涸的大海的彼岸,或是乘坐拖着红色烈焰的火箭,穿过太空而来。

他对屋里的人说:“我要去散步。”

“去吧。”妻子答应着。

他默默地从一大片废墟中穿过。“‘纽约制造’,”他看着路边一块金属牌,读出上面的字迹,“所有这些来自地球的物品,都将比古老的火星城镇消失得更快。”他朝散布在蓝色群山间那些已经有五千年历史的火星村落望去。

他来到一处孤零零的火星墓地前,寂寥的风拂过土堆上一排排六边形的石头。

他站在那儿,低头看着四座坟墓,坟头上立着粗糙的十字架,上面还刻着姓名。他的眼里没有泪水,泪水早已流干。

“你们会宽恕我所做的一切吗?”他轻轻地问,“我真的太孤独了,你们懂的,是吗?”

他回到石屋,进屋前最后一次把手搭在眼前,在黯淡的天空里搜索着。

“你总是等了又等,看了又看,”他自言自语,“说不定哪天夜里……”

这时,天空中出现了一小团红色的火焰。

他走到石屋里的光亮照不到的地方。

“再看看。”他低声说。

那团红色的火焰还在。

“昨晚没看见这玩意儿啊。”他有点犹豫的低语。

忽然,他摔了一跤,又爬起来,跑到屋后,旋开望远镜,对准天空里的那个红点。

热切观望了一分钟之后,他出现在低矮的石屋门前,妻子和三个孩子一起看着他,他终于说出话来。

“我有个好消息,”他说,“天空中有一艘火箭,来接我们回家。我观察了它,凌晨就会到达。”

他低下头,把脸埋进手心里,开始轻声哭泣。

凌晨三点,他点着了新纽约城留下的一切。

他拿着火把,来到这座塑质城市,点燃各处的塑料墙,让火光和热浪吞噬了整座城市。这里变成了一座方圆一英里的灯塔,即使在太空中都能看见,这样就可以指引火箭降落到他和家人所在的地方。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甚至有些发疼。他回到小屋:“看见了吗?”他把一个灰扑扑的瓶子举到光亮处,“这是我收藏的葡萄酒,就为了欢庆今晚。我早就预料到总会有这么一天,有人发现咱们!来喝一杯吧,庆祝庆祝!”

他斟满了五杯葡萄酒。

“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光啊,”他感叹道,神色庄重地凝视着酒杯,“还记得战争爆发的那天吗?整整二十年又七个月之前。那天所有的火箭都被从火星召回地球,而你、我和三个孩子正远在山里考古,考察火星人古老的手术技能。我们快马加鞭地赶路,几乎把马都累死了,不记得了吗?可等我们赶回城里,已经晚了,一个星期前人们就都走了,我们的国家被摧毁了,火箭全部撤回,不等任何落在后面的人。于是,就只剩下了我们,最后的几个人!上帝、上帝啊,这些年是怎么捱过来的啊!要不是有你们陪着我,我肯定熬不过来。没有你们,我一定会自杀。可是同你们在一起,这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来,敬我们自己!”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也敬我们漫长的等待!”

他的妻子、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把酒杯送到唇边。

酒顺着每个人的下巴滴落。

————————————

清晨,城市只剩下烧焦的柔软的碎屑,如黑色雪花般吹过干涸的海底,向远处飘去。大火已经熄灭,目的也已达到。天空中的红点越来越大。

从石屋中飘出烘烤姜饼的浓郁香味。哈撒韦进屋时,妻子正往桌上放新烤的、还冒着热气的面包,两个女儿正在清扫裸露的石头地板,儿子则在擦拭银器。

“我们要为他们准备丰盛的早餐,”哈撒韦笑着说,“穿上你们最好的衣服。”

他跑进用作储藏室的巨大的金属棚屋,里面装有冷冻设备和发电机,多年来,他一直将它们维护保养得很好。他的双手修长灵巧,闲暇时也曾修理钟表、电话和录音机。储藏室里堆满了他亲手做的各种东西,其中一些的原理和功能,多年之后再看,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

他从冷柜深处取出好几盒青豆和草莓,它们已经冷冻了整整二十年。“圣迹显现!”他心里念道,随后又找出一只冻鸡。

火箭着陆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烹饪的香味。

哈撒韦像个孩子似的,一路跑下山坡,途中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发疼,只好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喘息着休息了片刻,接着跑向火箭。

他站在火箭喷出的热气里,舱门开了,一个男子向下张望。

哈撒韦抬手搭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终于喊道:“怀尔德船长!”

“谁啊?”怀尔德船长跳下来,打量着眼前的老者,他伸出一只手,“上帝!原来是哈撒韦!”

“没错!”他们凝视着彼此的脸。

“哈撒韦,我的老伙计!是咱们第四探险队的人呢!”

“好久不见了,船长。”

“真是太好了!见到你真高兴!”

“我已经老了。”哈撒韦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也不年轻了。我去了木星、土星和海王星,一晃就是二十年了。”

“我听说有人排挤你,不让你再插手火星殖民。”哈撒韦看了看四周,“你离开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怀尔德说:“我能猜到。我们已经绕火星飞了两圈,只发现了一个人,叫沃尔特·格雷普,住在离这里一万英里的地方。我让他和我们一起走,他拒绝了。我们最后一次看见他,他坐在大路中间,一张摇椅上,叼着烟斗,向我们挥手。火星上没有人了,一个也没有了。地球上呢?”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偶尔我能收听到地球上传来的微弱的信号,但总是某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很遗憾,我只懂拉丁语。就连这样的信号也很少,我猜地球上大部分地方还是一片混乱,战争还没有结束。你要回去吗?长官。”

“是的,我们当然很想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我们身处遥远的太空,无法与地球取得联系。无论那里变成了什么样,我们还是想回到地球。”

“能带上我们一起吗?”

船长一口答应:“当然,还有你的妻子,我还记得她。你是二十五年前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对不?那时这里开放了第一座殖民城市,你退伍了,把她带来,住了下来,后来又有了孩子……”

“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没错,我都记得。他们也在这里么?”

“就在山上的小屋里,已经准备好了丰富的早餐等着你们。能赏光吗?先生们。”

“十分荣幸,哈撒韦先生。”怀尔德船长冲着火箭喊道,“都下来吧。”

————————————

哈撒韦和怀尔德往山上走去,身后跟着二十位机组成员。大家都深深地呼吸着清晨寒冷稀薄的空气,太阳升起来了,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你还记得斯佩登吗?船长。”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

“我差不多每年都会到他的坟前去看看,看来他总算找到了归宿。他当初不愿意我们上这儿来,现在人们都离开了,所以我觉得对这个结果,他应该满意。”

“还有那个谁,叫什么来着?对了,帕克希尔,萨姆·帕克希尔。他怎样了?”

“他开了个热狗摊。”

“一听就是他会干的事儿。”

“刚开了一个星期,他就回地球参军去了。”哈撒韦用一只手按住胸口,忽然坐到一块石头上,“抱歉,我太激动了,毕竟是久别重逢。我得休息一会儿。”他数了数心脏跳动的次数,情况不妙。

“我们有医生,”怀尔德说,“请原谅,哈撒韦,我们知道你就是医生。但最好让我们给你检查检查。”他把医生喊过来。

“我没问题,”哈撒韦坚持说,“只是等了太久,太兴奋了。”他呼吸困难,嘴唇也开始发青,“你们想想,我为了能有今天,一直苟延残喘。现在你们来了,要带我回地球了,我很开心。就算立刻倒下,我也甘愿。”

医生放下听诊器,递给他一颗黄色的药丸:“拿着,你得好好休息。”

“医生,让我坐一会儿。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再次听到朋友的声音真让人兴奋。”

“药丸起作用了么?”

“没问题。咱们走吧。”

他们一齐朝山上走去。

“爱丽丝,看看谁来了?”

哈撒韦皱了皱眉,探头朝屋里看了看,“爱丽丝,你听见没有?”

他的妻子露面了。不一会儿,两个身材高挑,举止端庄的女儿,还有个子高高的儿子,都出来了。

“爱丽丝,你还记得怀尔德船长吧?”

她犹豫地看着哈撒韦,像在等待指示似的,接着微微一笑:“当然记得,怀尔德船长!”

“我记得我们曾共进晚餐,就在我动身前往木星的前夜,哈撒韦太太。”

她热情地与他握手,“这是我的女儿,玛格莱特和苏珊,还有我的儿子约翰。你们都记得船长,对吗?”

一双双手逐一相握,不时传来笑声和说话声。

怀尔德船长抽了抽鼻子:“这不是姜饼的香味吗?”

“来点儿如何?”

每个人都行动起来,折叠桌支起来了,热腾腾的食物端上来了,骨瓷餐盘、精细的亚麻餐巾,还有上好的银餐具。怀尔德船长站在那里,仔细打量哈撒韦太太,还有她的孩子们。他们时不时从他身边走过,他仔细地看着他们没有一丝皱纹的脸,留意他们的表情,还有他们年轻而灵活的双手的每个动作。最后,他坐上约翰给他搬来的椅子,问:“约翰,你多大了?”

“二十三岁。”约翰回答。

怀尔德停下手中的银刀叉,脸色变了。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人,悄悄对他说:“船长,不对呀。”

约翰忙着搬来更多的椅子。

“什么意思?威廉森。”

“船长,我和约翰·哈撒韦是同学,二十年前我们一起上学。现在他说他只有二十三岁,而且看上去也只有二十三岁,这不可能。我现在已经四十三岁了。这是怎么回事儿?船长。”

“不知道。”

“但是您的脸色变了,船长。”

“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那两个女儿也是,二十年前我见过她们,和今天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变化,连一条皱纹都没有。威廉森,我要你帮我办件事儿,你得跑一趟——我告诉你去哪里,找什么。早餐快完的时候你就溜出去,那个地方不远,只需要十分钟,火箭着陆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地方了。”

“嘿,你们一本正经地商量什么呢?”哈撒韦太太笑着说,一边轻巧地给他们加了点汤,“现在该露出笑脸,旅途结束了,你们聚在一起了,要像回了自己家一样。”

“是啊,”怀尔德船长大笑着说,“您看上去很年轻,容光焕发,哈撒韦太太。”

“你们男人当然这么说啦。”

直到她转身离开,他一直盯着她,她的脸细嫩柔润,如苹果一般甜美光滑,没有一丝皱纹。她听着每一个笑话,不时发出悦耳的笑声;她利落地拌着沙拉,一点也不气喘。她那体型瘦削的儿子和身材曼妙的女儿们都显得格外聪慧,讲述着他们漫长岁月里那些不为人知的生活趣事。哈撒韦在一旁附和着他们的话,不时作点补充,看得出,他为他们而自豪。

威廉森溜了出去,朝山下走去。

“他要去哪儿?”哈撒韦问。

“检查火箭。”怀尔德说,“可是就像我说的,哈撒韦,木星上什么也没有,对人类一点用处都没有。土星和冥王星也一样……”怀尔德维持着对话,但根本没注意自己在说什么,他的心思都放在威廉森下山查看的结果上。

“谢谢。”当玛格莱特·哈撒韦为他斟满饮料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摸了一下女孩的胳膊,她没有介意,她的肌肤温暖柔软。

哈撒韦坐在他对面,几次停下话头,按住胸口,极力忍住不露出痛苦的表情,转而继续倾听大家的谈话,还不时关切地看看怀尔德,发现他几乎没怎么碰姜饼。

威廉森回来了,坐下来继续用餐。船长瞅机会小声问道:“怎样?”

“找到了,长官。”

“然后呢?”

威廉森脸色苍白,他看着眼前谈笑风生的人们,两个女儿的笑容有些羞涩,那儿子正在讲笑话。他轻轻地说:“我去了墓地。”

“那儿有四个十字架?”

“是的,长官,上面还有名字。我抄下来了。”他摸出一张纸条,悄声念出四个名字:“爱丽丝、玛格莱特、苏珊和约翰,都姓哈撒韦,死于无名病毒,2007年7月。”

怀尔德闭上眼睛:“辛苦了,威廉森。”

“那是十九年以前啊,长官。”威廉森的手在发抖。

“是的。”

“那么这些人是谁?”

“我不知道。”

“咱们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要不要告诉其他人?”

“等等再说,继续用餐,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我现在可什么也吃不下去,长官。”

早餐以火箭上带来的酒结束,哈撒韦站起来:“我敬诸位一杯,老友重逢真是人生至乐。也敬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没有他们,我不可能活到今天。靠着他们的陪伴、关心和照顾,我才坚持了下来,等到了你们的到来。”

他把酒杯对着家人,他们都显得有点不自然,在其他人饮酒的时候,他们垂下目光。

哈撒韦喝干了自己的酒,突然,他扑向桌子,随即滑到,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几个人小心地扶着他躺下,医生弯下腰在他胸口听,怀尔德碰了碰医生的肩膀,医生抬起眼睛,摇了摇头。

怀尔德跪了下去,握住老人的手。

“怀尔德?”哈撒韦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我搅了这早餐。”

“哪儿的话。”

“代我向爱丽丝和孩子们道别。”

“等等,我让他们和你说话。”

“不,不,别让他们,”哈撒韦喘着气说,“他们不会理解,我也不想他们理解,别让他们来。”

于是怀尔德什么也没有做。

哈撒韦死了。

怀尔德等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从围在哈撒韦周围的惊慌的队员中走了出去,找到了爱丽丝·哈撒韦,直视着她的脸,“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关于我丈夫?”

“他刚刚……去世了,他的心脏……”怀尔德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我很遗憾。”她说。

“您真的明白吗?”

“他不让我们难过。他早就说过,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不想让我们哭泣,他没有教会我们如何哭泣。他不让我们知道,他说,一个人所能经历的最悲惨的遭遇,无非是真正懂得了孤独和悲伤的滋味,却还能为之哭泣。所以我们不懂得哭泣是什么,也不懂得悲伤是怎样的感觉。”

怀尔德低下头,目光掠过她温暖柔软的双手、修剪整齐的指甲和白皙纤细的手腕,然后,他又看着她光洁优美的脖颈和聪慧的双眼,最后说:“哈撒韦先生在您和您的孩子们身上,展现出了非凡的才能。”

“如果能亲耳听见您这样说,他会很开心。他真的为我们而骄傲。到后来,他甚至忘记了是他制造了我们。他爱我们,把我们当做真正的妻子和孩子,而且,可以说,我们确实是。”

“你们给了他极大的慰藉。”

“是的,这些年来,我们从未分开。他喜欢聊天,喜欢这栋石头屋子和炉子里的火焰。我们本来可以住在城里,正常的房子里,但他更喜欢这里。我们随他的喜好,既可以享受惬意的田园生活,又能够感受到现代生活的乐趣。他告诉我们他的实验室,还有他做的那些有趣的事情。他在山下那死去的城市里接通了电源、架设了音响,一按电钮,全城灯火通明、喧哗热闹,好像有一万人住在那里,有飞机掠过,有汽车按响喇叭,也有人们交谈和欢笑。这时,他会坐下来,点一支雪茄,和我们聊天。我们不仅听得见城里的声响,偶尔还有电话铃响起,事先录制好的声音,问他一些料理方面的问题,他会耐心地解答。有了这一切,有了这样的电话,山下城市里的喧哗,还有我们的陪伴和雪茄的慰藉,他说他很快活。只有一件事他无法让我们做到,”她说,“那就是衰老。他一天天老了,而我们却永远是这个样子。但我猜他并不十分介意,或许他就喜欢我们保持现在的样子。”

“我们将会把他埋葬到墓地里,和那四个十字架的坟墓在一起,他会喜欢的。”她轻轻把手放在船长的手上,“我肯定他会的。”

船长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哈撒韦的家人们跟着小小的送葬的队伍一起下了山。两个人抬着担架,上面躺着哈撒韦的遗体,蒙着白布。人们从石头小屋和储藏间经过,多年前正是在这里,哈撒韦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怀尔德站在他的工作室门前,想着他带着妻子来到另一个星球,还有三个孩子。妻子和孩子们去世后,只留下他一个人,以及永不止息的冰冷的风,和无边的寂静。他会怎么做呢?他把妻子和孩子们埋进墓地,竖起十字架,然后回到工作室,用他灵巧的双手,绝顶的聪明和深深的思念与回忆,重新一点一点做出自己的家人。山下有一整座殖民城市为他提供了所有的材料。一个孤独的,聪明绝顶的人,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地上的沙土让脚步声变得模糊,当船长来到墓地时,墓已挖好。

——————————————————————————————

傍晚时分,他们回到火箭那里。

威廉森看着石头小屋的方向:“他们怎么办呢?”

“不知道。”船长说。

“您准备把他们关掉吗?”

“关掉?我从没这么想过。”

“您不准备让他们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不,我不能。”

“难道您准备就把他们留在这里?像现在这样?”

船长递给威廉森一支枪:“如果你能做到……”

五分钟后,威廉森从小屋跑了回来,满脸汗水:“给您,把枪拿走。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带着枪进了屋,一个女儿对我微笑,其他人也很和善,那个妻子还递给我一杯茶。天哪,我做不到,我不能谋杀……”

怀尔德点点头,说:“不会再有这样的杰作了,他们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一直像这样活下去,十年、五十年,甚至两百年。是的,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有……也有,活下去的权利。”他熄灭烟斗,“好了,进飞船吧,我们起飞了。这座城市已经毁灭了,再没有价值了。”

天已经很晚了,寒风四起,人们都进了火箭,船长却还在犹豫。威廉森说:“难道您还要回去向他们说声再见吗?”

船长冷静地说:“不关你的事。”

他冒着寒风大步朝小屋走去,火箭上的人们看见他的身影,在小屋前流连,还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船长握住了她的手。

然后,船长跑了回来。

——————————

夜里的寒风吹过干涸的大海和火星墓地,吹过四个老旧的十字架和一个新一些的。那低矮的石头小屋里透出温暖的火光,外面寒风呼啸、沙尘飞扬、星星在冷冷地闪烁,石屋里的四个身影——一个女人,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围坐在炉火边,聊天、欢笑。

夜复一夜,年复一年,那个女人会走出屋外,举起双手搭在眼前,久久地望着天空,凝视着遥远的地球模糊的绿色微光;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遥望那绿色的星球,但她夜夜如此。

然后,她会回到屋里,往炉火中添一根木柴。屋外,寒风四起,干涸的海底依旧一片死寂。

——————————————————

读后——

这是雷·布拉德伯里的《火星编年史》里,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

《火星编年史》是一本奇妙的书。我本打算收集完我心爱的短篇故事之后,再给长篇幻想故事另结一辑,但《火星编年史》似乎不在此类,它是一串小故事的集合,大部分能够独立成篇,串在一起又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类似的还有厄休拉·勒奎恩的《变化的位面》,也许还包括乔治·啊啊·马丁的《图夫航行记》。

但这并不是这本书最显著的特点,《火星编年史》最显著的特点是——我觉得——美和悲哀。

说它是我看过的最美的科幻小说集也不为过。

“……今夜,空气中有一股时光的味道……像尘土、像时钟,又像人群……再想想时光的声音,你会想到流过幽暗洞穴的水滴、大声的呐喊、尘土落在空盒盖上的轻响,还有雨水的声音……时光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呢?它看起来像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进一间幽暗的屋子,像老式影院里播放的默片、像一千亿张脸如新年气球般坠落、坠落,直至虚无……这就是时光的味道、样子和声音,而今夜,今夜你几乎可以直接碰触到时光了……”

这样的句子,难道不值得我们停下来,合上书,闭上眼睛,让它在心底多停留一会儿。

在我看来,雷·布拉德伯里是真正模糊了科幻文学界限的作者,因为他终其一生、全部创作,其实一直在表现的,是一个一点也不科幻的主题——是的,这个主题和科幻没有一点关系,绝对不应该成为科幻作者唯一的主题——但是,那是人类所有的创作,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恐惧与憧憬,最本源的东西:寂寞。

我们读过的每一段文字、写下的每一个故事,记住的每一部作品,做过的每一个梦,珍惜的每一份感情,究其本质,都是人类与无边的寂寞永无止尽的对抗。但是,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揭开这面纱,用“科幻小说”这种形式,如此直接地、不留余地地,直面寂寞。

所以布拉德伯里的作品是不能多看的,薄薄的一本《火星编年史》,如此美丽迷离,想象恣肆,但是我从来不能一口气读完。

也正因为如此,他的作品,我相信,一旦你读到,就再也不能忘记。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9,830评论 5 46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3,992评论 2 37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6,875评论 0 331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3,837评论 1 271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2,734评论 5 36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091评论 1 277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550评论 3 39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217评论 0 25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368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298评论 2 31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350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027评论 3 31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623评论 3 30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706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40评论 1 25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349评论 2 34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1,936评论 2 34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