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离开家乡/才知道/家乡是甜的/是咸的的/是辣的/也是麻的/家乡是一包包糖醋小排/是一块块风干腊肉/是一只只酱板鸭/也是一块块麻辣兔头/直到离开家乡/才知道它的独特风味/是装在罐子里的。
——题记
从北京去往宜春的高铁上,我正处于人生的低谷。之前的项目运营大半年迟迟没有盈利,未来的方向一下变得茫然不可期。老付就是在这个时候对我发出邀请的,说是让我趁着过节的当口去他家乡品尝美味,我想都没想背上行囊就出发。
之所以答应得这样痛快,是因为老付有一个厨艺很棒的老妈。
过去在学校的时候,老付每次开学报到都会带上几个小号的编织袋子,里面装满了瓶瓶罐罐的手工肉酱。那些肉酱黑乎乎的,偏又装在各种型号的话梅罐子里,看上去极不打眼,但老付却宝贝得不得了。每到寝室叫外卖的时候,老付总能就着肉酱多下一碗饭。
我曾有幸品尝过一两次,味道极是鲜美。可惜老付每次带的数量都不多,我能尝到的次数极其有限。有了我们的捧场叫好,老付更是时不时便将他老妈的厨艺吹得神乎其神。他说这罐子里的肉酱,还藏着一种家乡的味道。
我不懂什么是家乡的味道,但是我的肚子却一路引吭高歌。我看到邻座的姑娘啃起了哈尔滨红肠,一股浓浓的蒜香味儿让我想起了北方冰冷的雪地。列车一路南下,光秃秃的远山在余晖下渐渐葱郁,宜春越来越近。
一下车,一股南方独有的湿暖气流瞬间将我裹挟,我看着天边的云彩已被晚霞染成金红,远处站台的出口处的上方大大地悬着宜春的牌子,我这才确信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一出宜春站,我就见到了老付敦实的身影。他在人群中搜索到我,登时露出喜色,火急火燎地拽着我往前拖,嘴里还嚷着,快点儿,一会儿吃的就凉了。
到老付家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他把我领进了一个市中心的高档小区,这有点颠覆我的认知。
我一直以为老付家应该是在远离繁华地带的山里,至少也得是个郊区,然后家里面有个大院,院子里有一口硕大的铁锅,门前还得挂着一串串红彤彤晒干了的辣椒的那种。因为据老付描述,他妈家里世代大厨,是个厨艺世家,掌握着很多种好菜的独门秘方。而我对手艺人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那些走街串巷的落寞的匠人上,想不到老付家竟如此现代。
随老付乘电梯到了十几层楼,还没等进门儿,就闻到了股异香正从门缝里一阵阵地溢出来。老付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不停催促我进屋,嘴里还忙着道,快进去,正好。
不等老付招呼,我便循着阵阵香味儿找到了厨房,见一个瘦削的背影正对着灶台忙碌,想来便是老付的妈妈付阿姨了。
我曾在老付的描述中一度以为付阿姨是一个人到中年体态发胖的妇女,却没想到她的身材竟有几分纤弱,漂亮的长鬈发扎在一起束在脑后,从背面看便似一个少女。我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对厨艺精湛的人似乎有些误解,不由在心里默默检讨。
付阿姨察觉我的到来,忙起身热情招呼我说正打算做拿手好菜秘制豆干,叫我在外面等待。这秘制豆干我曾不止一次听老付提起,每每提到它,老付总露出一副垂涎三尺的神态,直比让他包夜上网还意犹未尽的架势。
作为一名资深吃货,我自然想要上前一窥究竟。只见付阿姨正用一个硕大的漏勺从洗菜池里捞出一盆正方形的豆干来,与市面上大小不一的豆干不同,这些豆干大小一致显得颇为工整,难得的是很薄,看上去便很好入味的样子。
付阿姨麻利地抖了抖,大颗的水珠从漏沙里欢呼雀跃地蹦出来,一股豆子的清香味儿也随之四散出来。付阿姨说,要把水控干才好过油,不然这些豆干准会从油锅里跳出来落得满屋都是。
炉灶上的火开得不大,油温却一点点升上来,铁锅的上方开始冒出细细的青烟。付阿姨蓦地就将一盆豆干倒在油锅里,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就像是过年时的鞭炮一样悦耳动听,清澈的豆油也在锅里泛出淡淡的青色来。
付阿姨不疾不徐地用平勺一遍又一遍翻动着油锅里的豆干,就像是在池塘里弄水一般,待到豆干的颜色微微开始变得金黄,付阿姨才用漏勺将豆干捞了起来,迅速地在锅的上端颠了三下,然后又一次将豆干一股脑儿倒回滚烫的油锅中。
如此三次,等到豆干的颜色变成了焦黄,付阿姨这才将豆干彻底捞了出来,盛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碗中。豆干在灯光下发出诱人的光泽,我悄悄地咽了下口水。却正巧碰到老付从客厅进来,撞见我的窘态,他笑说,还没做完馋什么,接下来才是关键。
原来,这秘制豆干最为关键的步骤便是爆炒。说到爆炒,平日里大家只道爆炒便是寻常炒菜,只需要把菜放在锅里翻炒两下便可,殊不知在炒菜过程中,这火候极为关键。
以炒青菜为例,火候若是小了,青菜不入味儿,嚼在嘴里便没有滋味。但火候若是大了,一个不留神变会烧焦,染上一股子汽油味儿,即便没有焦,青菜也会在烈火油烹下变的蔫蔫的,吃在嘴里嚼劲全无,且连原本的清香也消失殆尽。只有火候正好,炒出来的青菜才会软硬适中,一口咬下去便有股浓浓的蔬菜清香在口中。所以,豆干能不能做好,关键便在于爆炒时的火候如何。
只见付阿姨变戏法似的从灶台下方的柜子里抽出了一口大铁锅,这铁锅足有平常的铁锅两倍大,手柄处的木把已经黑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锅里面还上了一层锈,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付阿姨说,这是家里做豆干的祖传铁锅,传到她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了。
付阿姨将铁锅放到水池里洗了洗,便随手架到了灶台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将火调至最旺,蓝幽幽的火苗窜得老高。她叹口气说,这天然气到底比不上乡下的柴火旺,炒出来的菜总是差口气儿。付阿姨露出一副无比遗憾的神色,而我已经在一旁跃跃欲试了。
铁锅里的小水珠终于在灼热的温度下都化作水蒸气消失在锅里,付阿姨见势往锅里加了勺豆油,不多,刚好没过平勺的样子,复又加了点咸盐,她说这样豆干会更好入味而一些。等到底油开始冒白气,付阿姨将一大碗豆干都扣进了锅里,抄起平勺翻炒起来。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竟闻到了一丝丝咸味儿。
大约是见我露出一副馋相,付阿姨笑了笑,转身从抽屉里掏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瓶子一字排开,没一会儿便堆满了整个灶台。付阿姨说,这些都是用来做秘制豆干的调料调料,每一种调料的用法、用量和次序都有讲究,假使有一道工序错了,那么整个豆干的口感便会大打折扣,我这才知道这小小的秘制豆干竟还有这许多讲究。
许是怕我不信,一旁的老付开口说,你还真别不信,这些调料市面上买都买不到。就这辣椒粒,那都是我妈在市场上捡最贵的买的,买来了洗干净晒足三天三夜,再放到案板上剁,手起刀落,剁的那叫一个细碎。老付一边说,一边做出剁辣椒的手势。我这才了然,原来这瓶瓶罐罐里装的调料,竟都是付阿姨亲手做的。
老付说,这是他们家祖传的秘诀,好比孜然粉,如果在超市里买现成的是决计不行的,一是它用料未必好,二是在柜台陈放的太久早已失去它原本的清香,豆干如果用那种超市货来烹调,便是大大的浪费。
老付一边说一边摇头,而另一边厢的付阿姨早已操起那些瓶瓶罐罐在铁锅上不断挥洒了,她的手法十分熟练,几乎看不清她是如何加调料加的又是哪些调料,只能看见有大片的粉末不断地飘进锅里,只一会儿,原本金黄的豆干已经变了褐色,而每一片都豆干上都匀称地沾满了红色的碎辣椒,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色泽。老付说,这便完工了。
顾不得烫,我赶忙找来筷子尝了一块,滚烫的豆干不断刺激着我的味蕾,一次又一次传递着对美味的不同体验。尽管舌头被烫得分辨不出味道,但我仍然清晰地感受到它独特的鲜香。大约真正的美味,是不需要味觉评判的。仅凭食物本身的气息,就能让人确信,这是难的美味。
晚饭时,付阿姨不断地给我布菜,老付则在一旁不断嘲笑我饿死鬼投胎的样子,我顾不上搭话,一直埋头吃菜。
老付眉飞色舞地说,这回你信了吧,我家祖上三代都是这儿响当当的大厨,我姥爷有个绰号,坊间人称一把刀,刀工特神,我妈那是承了他的衣钵的。我一边竖起大拇指,一边嚼着付阿姨做的红烧鲫鱼,嘴里含混地说,家学渊源,家学渊源。
一顿饭的功夫,老付一直在讲述他们家的传奇历史。我这才知道原来付阿姨的家族是宜春地界有名的厨师世家,祖上三代都是远近有名的大厨。
付阿姨说,小时候在乡下,村里但凡有人家办喜事,就会杀猪宰羊的庆贺。每到这个时候,方圆几里地的人家就会跑来找她父亲去帮忙做饭,她父亲做菜非常快,通常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能做好近十桌的菜肴,每桌十多道菜,荤素搭配得宜,还都不重样,村里人吃得乐呵,味道也赞不绝口。久而久之,她父亲的名声越传越响,就连邻村的人办喜事儿也会找上来,所以大家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一把刀。
说到这儿,付阿姨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没接我爸的班,平时也就做给家人吃吃,最多就是孩子们在外想吃了,我就做好寄出去,这手艺到我这儿,大概是绝了。
付阿姨说完,露出一个落寞的神情,我突然想到那些有关手艺人的纪录片里落辐时落寞的身影。
整个晚上我都在反复咀嚼付阿姨最后的那个神情,老付见我情绪低落,便问怎么了。
我说我觉得你妈那么好的手艺,不传出去有点可惜。
老付点了根烟,说,可不是,整个大学我就天天惦记着我妈的手艺。咱们那时候下馆子叫外卖,我每次都想着,这哪有我妈做的好啊,所以我每次都吃我妈做的肉酱加餐。
见我没吭声,他接着说,你不知道,小时候家里穷,我最喜欢的零食就是我妈做的豆干了,每次一做一大锅,吃起来特带劲,后来我吃别的零食总觉得不够味儿。上学的时候,我就让她做好了给我带上,每次怕坏不敢多带,就等你们睡着了藏在被窝里偷偷吃,省得你们跟我抢。老付叹一口气,无限悠远地说,那时候不管离家多远,只要一尝那味儿,我就踏实。
听了老付的话,我的心中突然隐隐地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能把付阿姨的菜做成罐头在全国推广呢?这样的手艺,这样的故事,如果就此中断,将会是怎样的遗憾?
我很快将我的想法与老付和盘托出,他不出意料地拍手叫好,一边叫还一边说,这个主意好,我们付家的手艺就应该发扬光大。付阿姨也在他接连不断地洗脑攻势中应承下来,主动问我她应该做些什么。
在付阿姨的启发下,我决定搭建一个分享民间手工美食的平台,专门挖掘付阿姨这样的民间美食手艺人,将他们的美食送进千家万户,将他们的故事写进公众号里。我打私心里相信,这会是一个能讲故事的美食平台,它的出现,一定会传递着某种特殊的情怀,为那些离家万里的游子带去关于家乡的味道。
毕竟,我见过太多在北京工作的外地人,寻遍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只为寻找到一碗家乡风味的小吃。然后在咽下食物的一刻,感动的潸然泪下。
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工作,我为我的美食平台起名为坊间——寻找在坊间的鲜食。平台尚未运营,未来的效果不得而知。但和以往创业不同,这一次,我的内心平静如水。
从宜春回北京的路上,邻座的女孩儿是个典型的江西姑娘,操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唤乘务员拿瓦罐汤来。这是一个类似于八宝粥罐头一样的金属容器,上面写着“莲藕排骨汤”的字样。姑娘将易拉罐一拉,没一会儿,罐头里的汤就冒气腾腾的热起来。
姑娘见我瞧她,笑说,就爱家乡的这味儿。
我笑说,包装挺先进。
是啊,即便没有瓦罐,瓦罐汤还是瓦罐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