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汤显祖《牡丹亭》
1.
人常道往事如风,而你永远无法挽留一束风。
像每一个俗套故事的开头,你与某一人相遇,他出现在你的世界里,他朝你微笑,朝你走来,你突然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从此你都会记得有这样一个人,他出现在你的生命里,留给你一个干净明亮的笑容。
最初认识伊万·布拉金斯基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过他会变成那束离我远去的风。我曾背对着万丈光芒不管不顾地走向他,一路上跌跌撞撞,我曾看见那双高加索人的深邃眼眸中缀满星辰。
那年我只有二十岁,正是青葱岁月。
大一的寒假我和同学一道奔赴呼伦贝尔支教,我们的住处在海拉尔区,而支教的小学校在一座远离城市的贫困镇子,坐车差不多要三个半小时,每天都要起大早赶早班车去到那座小镇,这让我们大多数人很不适应,尤其是姑娘们,她们一致认为学校举办此类支教活动毫无意义。我们并不是什么善人,非要抛开与家人共度除夕的机会来到大草原给穷孩子授课。
我躲在角落里默不作声,那时我想,善人真是个好听的名词。
海拉尔也不是个十分繁华的地方,而我初来乍到因为水土不服患了重感冒,一连几天闷在出租屋里无法出门。先去的同学拎了苹果来探望我,当时我正在备课,他窝在房东留下的旧沙发里,心怀不满地往嘴里灌着啤酒,金属制的易拉罐表面被他捏出一个坑,他说:“王耀,你何必那么认真呢,除夕之前就可以申请回去了。”
“既来之则安之。”我从塑料袋里拿出未洗过的苹果,触手生凉,它在白炽灯的照射下红得发亮。
备课内容是陆蠡的《囚绿记》,在海拉尔寒冷的冬夜,我反复誊抄课本上的文章选段,出租屋里也是褪色的蓝木条嵌上不太明净的玻璃,我幻想或许在这段时间我也可以种点什么,让我的绿友攀上窗框,窗外阳光明媚,屋内宽敞明亮……我笑着,手中写字的钢笔稍有停顿,在纸页上留下一个扎眼的墨点。
这些想想就算了吧。
几天后我的感冒痊愈了,海拉尔越来越冷,昼短夜长,我整理好备课材料就准备去学校上我的第一堂课。
清晨公交车上通常十分无聊,那天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天还没亮,周遭没有一个人在说话,昏暗的车厢里并不多暖和,我尽量往窗边挤,因为我身旁坐着一个高个子的斯拉夫人,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这让我局促不安。他似乎有注意到我冻得通红的鼻尖和结了霜的睫毛,于是解下围巾替我围了一圈,我猛然间撞进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他看着我:“我瞧你实在太冷了。”
我对此类突如其来的关心感到不可思议,双手颤抖地拽住围巾,偏生这个斯拉夫人像个没事人儿,似乎我们早就认识,用一条围巾御寒再正常不过。
“谢谢……”我感激不尽,毕竟身处异乡能碰上这么个热心肠的人真是不易,“您不冷吗?”
“这儿可没我的家乡冷。” 他语气里透着几分得意,“北边,我从俄罗斯来的。”
我把半张脸都埋进他的围巾,很软的羊绒围巾,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比安心的味道。这下我大可向他靠过去,听着他不温不火的寒暄,与他共享一条围巾。
他低头瞥见我挎包里露出的语文课本和蓝色封皮的备课簿,问道:“诶,你也是老师吗?”
“算不得老师。我还是师范大学的学生,假期来镇上小学支教的……您是?”
“我叫伊万,伊万·弗拉基米罗维奇·布拉金斯基。我在镇上小学教英语,很高兴认识你。”他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只手,“你放心,我的口语没问题。”
风雪拍打在车窗上,前方曙光熹微,我渐渐看清了他的脸庞,绝对称得上英俊,和其他东欧人一样的高鼻深目,嘴角上挑,笑意浓重,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仿佛变成了他的熟人。那只手看上去和它的所有者一样值得信赖,所以我握住他的手:“王耀…您好。”
我就这么遇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