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皮肤凡有裸露之处,必然有大大小小的伤痕。额上的伤口也自然还未好全,但已微微开始结痂。
从他的身上,我感觉不到一丝法力的波动,他果然将毕生修为尽数渡给了我,才换我如今好端端的立在这阴暗的长廊里。
他已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僧人。
我嗓子眼忽然很酸痛,就仿佛夜空中那颗最为璀璨的星辰,瞬间陨落了。
我看了他许久,他似有感应一般,忽然停止了诵经,但双目仍然轻阖,没有看我一眼。
“你来了。”他道。
“...你为何要自投罗网?”
他的声音依然那样平静无波:“我犯了杀孽,应当接受惩罚。”
“杀孽?这也叫杀孽?!若不是秋无矶苦苦相逼,要我性命,你又怎会…!”我愤愤不平的道,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长廊里回荡,我眼光蓦然冷冽,“这都是他咎由自取。”
“错了便是错了,咎由自取的人是我,”他轻轻摇了摇头,“无论秋无矶行事如何,他毕竟尚为人身,这些年败在他手里的妖魔里虽有无辜者,但不能否认,其中更不乏贪婪嗜血之徒。是我不该妄犯杀念。”
“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我幽幽道,“何况他并未死绝,你的心太软了,这样的人,不该留他一线生机。”
他沉默了一刻,继而慢慢道:“人终究会死,何必执念于早晚。”
我听烦了他这套悲悯天人的说辞,不耐的问:“我要如何才能救你?”
“不必救我。”隔着冰冷的牢门,我听见他决绝的声音。
我怒极反笑,指尖不自觉的开始颤抖起来:“你说得倒是轻松。不救你,眼睁睁的看你被除以极刑?在我眼前灰飞烟灭?”
他终于睁开了双目,但眼光却落到了牢房的窗边,远远望着窗外泄进来的那一点光亮:“尘缘已了,只愿敬听天命。”
“敬听天命?”我木然的重复着这四个字,继而冷冷一笑:“你的天命莫非不是庇佑人间,拯救众生么?可你将毕生所修皆给了我,还打算如何遵从天命?”
“小鹤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他念我的名字的时候仿佛一声叹息,“这世间的因果代价,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至于你我,只能止于此了。”
“我不信!”我失控的喊道,“你口口声声说我们缘分已尽,说对我并无私念,可却偏偏一次又一次的舍身救我,甚至为我散尽无上的修为…净玄,我只要你一句真话,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凝结了,静得仿佛能听见尘埃落到地面的声音。
寂静良久,在我以为等不到他的回答时,终于听见他那无悲无喜的声音:“你走罢。明日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我愣了一下,心中极快的思量起来,明日?明日不就是处刑之期?
“你这话…莫非你已有了法子脱身?”
他既未说是,也未说不是,只道:“我自有打算。”
“好,我等你到明日,等你给我的答案,”我背过身去,沉声道,“你若骗我,我必定会去劫法场,届时血流成河,你莫要后悔。”
“哪怕背负天下的恶名,我也一定会救你性命。”
说完,我不等他有什么回答,径直离开了牢狱。
林三在牢外等我。
见我出来了,忙上前问道:“如何?”
我摇摇头,满目悲凉:“可惜从始至终我都未曾看到他的眼睛…只怕他已抱了死念。”
林三一愣,叹息道:“大师真乃固执之人。”
我以十指按住额头,痛苦的道:“我不能让他死…还有什么办法,用什么办法可以救他…”
林三看我这般样子,张口想宽慰我,却又不知说什么为好,唯有伸手轻轻抚了抚我的背部。
“他抱了死念,是因为他以为自己犯了杀戒…这是他的代价…”我喃喃自语,眸光忽然一明,猛然抓住林三的衣袖,“你不是说,那道士尚有一口气息吊在这世间,他在哪?!”
林三只怔愣了一瞬,立即明白了我心思所在,他点点头道:“你别急,待我去找人探听探听。”
江宁城外,衡阳道观。
道观前有几个小弟子在洒扫,林三上前恭敬的道:“这位小师父,请问无矶道长可在观中?”
那几个弟子先是略有些诧异的望了我们一眼,而后面面相窥,其中稍年长的一个道:“无矶道长已临仙登,不见外客。”
“今日我们来此拜访,实属人命关天,十万火急,”林三恳求道,“还望小师父通融通融。”
那小弟子仍然摇了摇头:“衡阳观有衡阳观的规矩,你们还是请回罢。”
我心头一顿焦躁,提起伞剑便直逼他的喉间,冷冷道:“告诉我秋无矶在哪儿?不说,我便要你血溅当场!”
后面稍为年轻的几个弟子顿时脸都白了,一时失了方寸,我剑下这个面上还有几分镇定,最后却也颤着手指向了别处:“偏院…第四座…”
我不等他说完,顺着他所指的方向飞身而去,留下林三在后巴巴的道歉。
那是一座极清静的院子,无花无草,无声无息。
屋子中央有一个须发白头、身形枯瘦的老者背对着我。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问道:“老人家,请问…”
那老者闻声转过身来,他的面目让我登时瞪大了眼睛——这人…这人竟然就是秋无矶!
他半黑半白的发此时已尽数斑白,面上的皱纹更是错综复杂,因为脊骨佝偻,他看上甚至比我还要矮半上半分。
不过短短一日,他竟已如此老态龙钟,面目全非。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净玄为何执意求死,因为在他的意识里,他不仅害得秋无矶苦修几十年的道行尽毁,还害得他一夜之间成为一个垂垂老矣的孤者。这竟比直接伤了他人性命更叫人绝望。
秋无矶认出是我,亦是诧了一诧:“是你?你居然还活着?”他苍老的面孔微微一抖,“你胆子不小,竟敢孤身来到贫道面前。”
我朝他行了一个礼,恭敬的道:“青持今日来,是有一事要求道长帮忙。”
“帮忙?”他不屑的道,“笑话,贫道为何要帮一个妖孽。”
他浑浊的眼珠半眯不眯:“你不怕我杀了你?”
我心神无惧,只道:“之前是青持不懂事,若有冒犯道长之处,愿凭道长处置。”我朝他躬身而拜,头埋得很低,“只求道长救净玄一命,他是一个无辜之人,是我一直用妖法迷惑了他,他才会做错了事。”
秋无矶没有说话,我低着头亦看不清他是何表情,千百种思量在我心头划过,只盼着他莫要登时拿出拂尘将我就地正法即好。世事难料说得不就是此时此境么?一日之前我与他还势同水火,只拼个你死我活,谁能想到现下我不得不对他低声下气,甚至甘愿奉上性命呢。
“你走罢,”上方传来他沧桑的声音,“今日,我不杀你。”
说完,他转身即走。
“道长留步!”我急切的喊道,朝他的方向跪地而拜,语气里满是恳求:“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一切都与净玄毫无关系,还望道长救他一命!事后要杀要剐,青持绝没有半句怨言!”
他的身形顿住了,极慢极慢的转过身来,面上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想不到我秋无矶这一生,到头来竟会败在你们手上…”他幽幽的道,而后自顾自摇了摇头,“真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过往种种皆成空。罢了,我已时日无多,救不了你想要救之人了。”
“道长!”我眼眶里隐忍着泪,朝他磕了一个响头,“净玄他以为自己犯了杀孽,所以一心求死。还望道长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他那浑浊的目光落定在我身上,落了许久许久,然后是一声叹息:“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是我不愿放过他吗?”
“.……”
“是他自己不愿放过自己啊,”他沉声叹气,“是他的执念,不肯放他自己一条生路。”
我愣在原地,还未仔细咀嚼秋无矶话中真意,便见他已转身进了屋子,长袍一掀,木门一响,将我与外界的万事万物尽数隔绝。
我定定的看着那扇门良久,心内知道它不会再开。一阵风划过面前,眼瞳忽然觉着刺痛,伸手一抹一看,竟是满满掌心的潮湿。
我忽然觉着很累很累,累到无法再承担阻扰流泪的力量。
在这无花无草,无声无息的院中,我哽咽起来。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继而听见林三颇为焦急的声音:“青小姐,怎么样?”
“.……”
他先是朝屋内望去,见到紧闭的木门,再低头望见我满脸的泪水,只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一切。
“…我们回去罢。”他的声音在风中寂寥的回荡,“回去,再想想法子…”
他伸手想来扶我,我摇摇头拒绝。
“我不走,”我坚定的道,“我要留在这里,或许…或许…他还会回心转意…”
林三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将手收了回去。
他看向我的目光里,不知是无奈,还是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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