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六叔是在车间处理厂旁边一栋伤痕累累的旧楼办公室,他面如红褐色,高高瘦瘦看起来弱不禁风却有一丝侠义之风,让我想到了宋江。
六叔前年才退休,凭着自己在岗位上留存的人事利益关系,被老大请到这里监督生产车间,顺便打打电话处理车子被违规拖走的行政关系。
他一人间办公室,不怎么和我说话,经常在电话中安排周末下乡烧烤聚餐或者徒步活动,吩咐电话中的人照着执行。或者要不就抽根烟翘着二郎腿眼睛迷熏,思考。
六叔每天都来的很早,总是有意无意地监督我的出勤情况,一天我坐在他办公室汇报工作,突然他慢悠悠开口说,你做事不拖延不抱怨,但你知道你最大问题是什么吗?
前半句我很高兴,后半句我很疑惑地皱着眉头。
他说:“你放不下过去,过于执念,最重要的是你不尊重我们这些人。”
我心里一横,不尊重,从未想过。
他看了眼我的表情,继续慢悠悠带有沙哑的声音说道:“你私下怎么称呼你老板?农民企业家?你以为我们都是下乡人吗?”
六叔突然变了脸,用力拍桌子,“你要是想要做成一件事,这将是你最大的阻碍,如果不克服这个毛病,你永远成不了大气候。”
我一下子懵了。他直挑出我的错误态度,给我痛快的一击。
“如果你瞧不上这份工作,瞧不上这里的人,请你出去,辞呈都不用,明天就回家待着!如果你有骨气有想法,请你坚韧蛰伏,你来在这里不是因为你是个成功者,如果你连最基本的劳动都做不到还要靠着父母的脸谋生,那我这个乡下人真瞧不起你,你也不可能有出息!”
我头皮发麻,一字一句听着,说不出话,真实而不刺耳,我吞下自己的辩解和暴燥,收起情绪,站起来。
“我要去处理事情了。”
初来对环境的极度不适应,我以为我隐藏地很好,但六叔都看在眼里。
我每天回家都垂头丧气,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从六叔与我谈话那天起,我变得冷静了。
面对、处理、解决、放下。
我开始着眼于当下,采购电话,自己设计公司logo,找银行打印对账单,找税务局缴钱,找管交所处理申请公司,协调售后客户的闹事等等一系列接地气的活儿,六叔从不作评价,他还是喜欢抽根烟,眯着眼睛似乎坐等着周末聚餐。他只是不再早来了。他有时候半天待在办公室,剩下半天就交待我事,然后找老友喝茶谈事。
一次去社保局办事,老大说办基本的两个险就行了,你去沟通吧。
办事人员很为难因为国家规定至少办四个险,“你和你老板说说呗,这差不了多少,你看妹妹,也就40块。”说完,非常鄙夷地看我一眼。
我琢磨着真的只差这点钱,电话给老板汇报,老板说好,你办吧。于是我办了两人四个险。
隔天老板一过办公室,找我说,“你怎么办事的,都说了我这边会去找人,你怎么就办了,现在又得找人撤销,可麻烦了。”
待老板走后,我找六叔说理,这40块我自己从工资中扣不行吗?
六叔严谨地摇摇头,千万别这么说,按照他的办,现在就是等他的下一步指令。
就这样一周内我来回去了四五次社保局,与行政盖章的五楼人员沟通,与办事的二楼人员交涉,老大来了电话,说算了,就这么办吧。
六叔在门口朝我的方向稍稍抬头,“解决了吗?”
我学他那样严谨地点点头。
下午来面试财务总监的人到了,站满了走廊,最早来的面试者和我妈差不多年纪,她一张口就亲切地说,“你看起来是有很有想法的小姑娘啊。”
“怎么说”。
“面相吧,觉得你会有出息,我女儿也和你一般大,她还在读书呢,你就出来工作了。”她依旧很努力亲切微笑着。
“读书是件很奢侈的事情,不过如果还有机会,我会更加珍惜的”。我很官方答道。
她笑着,看不出表情。
全部面试完了后,她被录用了。
会计上班的第一个月就给我个下马威,我统计的工资数据在她那通不过,她说她的工资少了,应该再加上周末两天的工资。
我心想你周末还没上班呢,你周一来的,那前面的两天我怎么给你算。但嘴边说 好,我再看一下。
我联系老板,老板说两天工资而已,也没多少钱,按她说的算就是。
我沟通六叔,六叔说你也把那两天工资给你自己加上不就行了,灵活性啊。
最后我给她加了300工资,自己加了30元,及时把表格发给她审核。
过一会儿了,六叔说,怎么样?
我说,按照你说的办了。这次六叔笑了,“你学到了什么没有?”
我脸上十六个问号,他则点燃一根烟坐下来,看我这个职场菜鸟出丑有点“幸灾乐祸”。与我分析,“为什么社保多缴了40元,老板很生气?会计多要了两天工资,老板却很爽快? 因为这个老会计的价值远远高于你,她是老虎,而你是个猫崽,你怎么可能会赢?”
我一听,皱着的眉毛,慢慢舒展开。
六十多岁的六叔来这里工作其实也就为了打发时间,他完全可以任由我这个小白胡乱神游在这里,反正浪费的是我的年轻,但他没有。他教会我如何观察人,如何分析人,如何维护自己的权利。他把他毕生工作经验潜移默化传授给我,我很感激。
微博说“上层社会人捧人,下层社会人踩人”,但现实是每个社会阶层都有捧者踩者。顺境里总有很多双慧眼,但我感恩逆境中的识珠者。
几个月后六叔被辞退了,收拾东西那天,六叔最后一次交待我,不管命运带你去哪里,都要追随你的梦想。
“ 如果你以后成功了,可能才会请我吃饭。”
“成功了?为什么?”
“你那时候再问我吧。”
人在年轻的时候,遇到年长的朋友或者老师,他们用自己的人生经历教你一些事情,这本身是相当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