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酿

第一章  恨意

誉王大婚,新娘逃了。

叶浮生抬脚跃上了城堞,望着城下马背上喜服加身的男人,神情淡漠,“宋问,我恨你,一辈子都恨你!”

男人攥紧了缰绳,话语亦平静无波:“我知道。”

今日的婚礼,是他向太后请旨得来。

人人都说,叶浮生一介罪臣之女,是得了左相女儿温绾的荣光,才能如愿嫁给誉王。

宋问今日,一举娶进了两门侧室。

叶浮生嘴角勾起一抹讽笑,他知道,可他不在乎。

她恨与不恨,于他而言,并无影响。

“吉时已到,速将王妃带下来。”宋问转了马头,再不看她一眼。

叶浮生释然笑了起来,他追她到这里,原也不过是为了维护他誉王名声。

宋问,你我之间,必有一死。

叶浮生凄楚闭目,身子向后倾下的那一刻,衣袍猎猎作响,冷风如刀,刮得脸颊生疼。

比心还疼。

因为心麻木了,就再不会疼,可身体上的痛,却怎么也骗不了自己。

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痛楚,叶浮生睁开眼,对上的是宋问暗流汹涌的眸子。

“想死?”

“你死了,我便将林家上百人的尸身挖出鞭笞,挂在这城墙之上,曝尸三日。”

脑中紧绷的弦顷刻摧断,叶浮生紧抓着他的衣襟,目眦欲裂,“宋问,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叶浮生这辈子都会记得,那一日,宋问浩气凛然,一笔勾决,林家上百人头,纷纷滚落在了西市菜市口。

入目,俱是惊心的殷红。

叶浮生已然忘了她是如何在宋问跟前看完一切的,之后,她不敢碰水,不敢看到红色的物什。

她将自己锁在了绣阁里一个月,直到,太后身边的小黄门来宣旨,将她与温绾一同赐予宋问为妃。

谋逆大罪,满门抄斩,偏偏留了她一人。

宋问面不改色,后背被青石板磨得血肉模糊,他一咬牙,将身上的叶浮生提起,一个漂亮的翻身,已然落座马背。

左手掐着叶浮生纤腰,宋问道:“想报仇,就给我好好活着。”

街巷阡陌,骏马嘶蹄,不一会儿,便回到了那个炼狱。

鲜艳的喜庆颜色,吹吹打打的鼓乐声,叶浮生忍不住心底的惧意,脚下似被什么扯住,怎么也迈不开。

叶浮生挣脱了宋问牵她的手,不住摇头,“我不进去,宋问,我不嫁给你。”

说着,转身就欲走。

宋问眼眸一沉,阴寒得滴水:“今日,你不嫁,也得嫁。”

容不得叶浮生反抗,宋问一把扛起了她,大步跨进了王府大门。

“啊——”

甫一得了自由,叶浮生便开始发了疯似的尖叫,伸手去撕扯那些被人精心挂上了的红绸。

宋问尚在,众宾客不敢肆意评论指摘,只得不约而同地退到了院子里,静默看着这一场好戏。

温绾自后堂而来,人如其名,举止娴雅,温婉动人。

“王爷已是对妹妹百般迁就,妹妹有什么事,也等婚堂拜完再说。”

一来,便自尊了地位。

叶浮生停下动作,指甲不由自主地狠掐进了掌心皮肉中。

“拜堂?”她冷笑,“拜的什么堂?用别人鲜血换来的,你们难道……”

话未说完,宋问已然斥道:“够了!你究竟要怎样才能不胡闹?”

第二章 丧白婚礼

加入书架 胡闹?

叶浮生骤然安静下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宋问,四目交汇,黑白分明的眼中映出对方清晰容颜。

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好啊,”叶浮生道,“要我乖乖嫁给你,不是不可以。”

温绾不甘被忽视,抢在宋问之前开口:“妹妹直说无妨。”

叶浮生深吸了几口气,看着宋问,神情认真,“我要你王府缟素相迎,鸣奏哀乐,要你将我义兄牌位安放在新房。”

“宋问,你做不做得到?”

一字一句,决然狠厉。

温绾是太后侄女,天之骄子,生而尊贵,自然容不得叶浮生这样轻贱了自己婚礼。

温绾正欲开口阻止,岂料宋问答得飞快:“好,我答应你。”

不过片刻,红绸招展的王府,俱成了素白死灰一片。

宋问手握重权,来客们看戏不能言,好心情顿时散作一片,一个亲事成得死气沉沉,很快便匆匆结束了。

蜡炬成灰,夜深了。

叶浮生仔细将林景牌位拭净,摆在婚床前壁的龛笼上,奉以香烛。

幼时国破家亡后,她成了林家义女,如今林家满门遭屠,她孤身一人坐上丧白小轿,一人寻到宋问为她备下的婚房中,一人枯坐至半夜,不知在等谁。

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又一次没了家。

——小妹,等你日后成亲,兄长定要亲眼看着你欢欢喜喜地穿上嫁衣,亲手将你交到那人手里,要他承诺护你一辈子。

可后来,林景没能见到她成亲,那个人,也护不了她一辈子。

“兄长,”叶浮生有些失声难言起来,“我不想嫁他。”

宋问推门的手顿在半空,骤然捏紧,负手背在了后面。

“那你想嫁给谁?林景?叶浮生,林景死了,被我亲手斩杀的,你知不知道?”

宋问甚少唤她全名,两人青梅绕床,竹马相戏,记忆中,他只唤过两次。

一次是初相见,他问她:“你叫叶浮生?”爽朗无嫌隙。

一次是现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

叶浮生挡住了他的汹涌目光,本能地将林景牌位护在身后,“我知道。”

她说:“宋问,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呢?”

宋问不答,踉跄着步伐走过去,将她一把扯入怀中。

清冽酒香传入鼻尖,他深吸了一口,“叶浮生,你就是死,也得我宋问先点下这个头。”

本该红烛照高堂,璧人坐成影,她却亲手将一桩婚事,生生做成了丧礼。

叶浮生在他怀里百般挣脱,咬牙切齿道:“宋问,你放开我,你没有资格碰我。”

他身上有脂粉酒香,是上半夜里温绾留下的?

眼前的男人,口中可有半句真言?

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多年情意,说掐断便能掐断,一朝与她缠绵,转身却可拥住温绾。

恶心至极!

叶浮生身上素白麻服已被他褪下,光裸的肌肤被穿堂寒风拂过,惊起阵阵战栗。

“我不能碰你?”他冷笑,一把将她推拒双手死死扣住,大掌施虐般的收紧,在叶浮生腕上勒出红痕,几欲要将她骨头捏断。

宋问附身贴近她的耳侧,“这个世上,最有资格碰你的,只能是我宋问!”

言已,痛楚如疾风骤雨般落下,将叶浮生隐忍的最后防线攻破,逼得她咬牙恨道:“宋问,我定要手刃与你……”

熟悉气息将她话语封缄严密,尽数咽回腹中,随之而来的,是宋问给她的刺痛与隐秘欢愉。

难喻痛楚与快意交杂,一如那夜,情事缱绻。

第三章 至亲

叶浮生是被一阵嘈杂声弄醒的。

甫一张开眼,便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叶浮生被呛得猛烈咳了几声后,瞪着眼,看着正笑得一脸无害的温绾。

“好妹妹,姐姐给你带了件薄礼,只你不要嫌弃才是。”

温绾稍一示意,旋即有丫鬟递上一个锦盒。

叶浮生防备地盯着她,不发一言。

盒子打开的那一瞬间,叶浮生猛地抬手打落了丫鬟手里的盒子,发出一声尖叫,似要将人的耳膜刺破。

里面盛装的东西滚了出来。

数九寒冬,一个月过去,林景的头颅却仍旧腐烂得迅速,烂肉杂发纠缠成一团,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味道。

叶浮生趔趄着爬了过去,将那头颅死死抱在怀中,警惕着众人,生怕旁人再伤害林景半分。

“王爷——”

宋问来得快,温绾来不及躲开,只得从叶浮生梳妆台上胡乱拿了一根发钗往自己脖子上刺去,又将染血的发钗扔在了叶浮生脚边。

“王爷救我。”温绾一下扑进宋问怀中,柔弱可怜。

宋问瞧了一眼叶浮生,眼神冷得滴水。

温绾道:“妾身不过是想劝妹妹将那逆贼头颅扔了,谁知,妹妹竟动手伤了妾身。”

“妾身死不足惜,可收敛逆贼尸身,是谋逆大罪,妾身不能不为王爷考虑。”

宋问置若罔闻,他松开了温绾纤腰,走向半跪在地上,状如疯子的叶浮生。

他伸出手,想将她拉起来,却被叶浮生闪躲了过去。

宋问道:“叶浮生,你从哪里得的?”

叶浮生颤着身子,余光瞥见那双根骨分明的手,几欲张嘴,最后竟也只能发出如野兽般的呜咽声来。

林景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宋问功不可没。

当日林景率兵破入皇城,是宋问亲自将其捉拿,又是宋问亲自审问,亲自监斩。

都是他!

“给我,”他道,“叶浮生,听话。”

叶浮生摇摇头,不住向后蜷缩,像是在躲避什么凶恶之物。

宋问眼眸一沉,不由分说地从叶浮生怀中扯出那具头颅,狠狠掼在了地上。

他抬脚,一举踢了过去,厉声喝叱:“将逆贼之物给本王扔到兽园。”

叶浮生伸手过去抢,却被宋问紧紧制住,直到下人带着林景尸首走远,宋问才一把推开了她。

宋问眼睛瞥到温绾脖颈上渗出的鲜血,复又道:“侧妃叶氏,心机不良,杖责三十,不许踏出醉阁一步。”

他转头,温柔牵起温绾,指腹轻触她受伤雪颈,眸里尽是柔情,他道:“回风院,本王命人过来给你瞧瞧。”

温绾却回绝了他的好意,“妹妹毕竟娇贵,妾身怕底下人伤到了妹妹,还是在这儿看着的好。”

宋问心疼温绾,怕她在此受凉,命人将醉阁碳火加了几盆,又是亲自动手,为温绾上了药。

叶浮生被人拉到刑凳上,那巴掌宽大的木棍落在身上,拍打皮肉发出沉重闷声。

叶浮生死死咬唇,嘴皮咬破了也不知,在她觉得骨头都要断裂了的时候,宋问与温绾才相拥着出来。

“你要知道,如今林家没了,只有本王,才能护得你安稳。”

第四章 蹴鞠

那些执刑的人,惯会瞧人眼色,三十大板下来,叶浮生身下已是殷红一片。

宋问带着人走时,下了死令,不许任何人进醉阁,就是怕有人动了恻隐之心,过来探视她。

浑身疼得厉害,叶浮生扶着朱红墙壁,缓缓挪动着出了醉阁,实在痛极,她便在地上爬行,身后血迹迤逦了一路。

她晓得兽园在哪里。

温绾带着人坐在兽园的高台上等着她,阵仗好不气派。

“叶浮生,林景对你果然重要。”

林景的头颅上挂了几块新鲜肉片,被吊在半空中,流下几滴血水,引来下面一双双贪婪的兽眼。

叶浮生发了疯似的冲过去,却被温绾命人制住。

温绾摸上自己今早被刺的脖颈,眸中迸射出恶狠狠的光芒,“我今日受的,要你叶浮生千百倍地还回来。”

“还记得蹴鞠怎么玩么?”温绾纤指指着一旁的数名大汉,道,“你幼时和我们一起玩过的。”

“若你能从他们手里抢回林景的首级,还能不让它掉下兽园去,我便将它还给你,如何?”

叶浮生还没说话,那些大汉便已将林景首级当作蹴鞠踢了起来。

上面血迹头发还在,脚一踢,眼珠儿便从中滚落了出来,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温绾毫无耐心,一脚踢向叶浮生小腿,迫使她上前。

叶浮生原本重伤在身,一下子没有支撑,整个人扑倒在地。

只听“噗”一声,叶浮生慌忙移了手,眼睛一扫,叶浮生看到了那只被她压破的眼珠儿。眼球里面尚连带着筋,汁液流出,沾了她一手。

叶浮生张着嘴,倒吸了几口冷气,呛得她胸口发疼,可她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

林景首级被踢向温绾脚下时,叶浮生离得远,温绾被吓住,本能地向后退,却一脚蹬到了那个头颅。

眼看着林景首级就要落到底下那老虎群中,叶浮生顾不得身上剧痛,咬牙冲了过去。

恰逢此时,温绾眼尖地发现宋问急匆匆往这里赶。

温绾心中算盘快速打量起来,一把拉住了跑过来的叶浮生,口中大喊:“王爷救我。”

叶浮生来不及停脚,又被温绾借力一推,整个身子止不住向前倒去——

“咚——”

“吼——”

一声巨响,伴随着老虎的叫唤。

宋问的心紧得发疼。

只差一步,他就能赶到她身边的。

从他来的角度看,是叶浮生推着温绾,可为何,掉下去的会是叶浮生?

宋问不敢走过去看。

温绾瞧了一眼他,眼中颇为得意,兵行险招,却是绝处逢生。

叶浮生死了,宋问便也只是她一人的。

只是等温绾看到下面的景象时,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崩塌。

底下干干净净的,除却刚进入老虎腹中的首级残物。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消失得那么快?

宋问显然注意到了温绾僵硬的神色,想起没有听到叶浮生叫声,他不由收紧了双手,有些艰难地挪动着脚步。

一颗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在那里堵得死死的,宋问险些喘不过气来。

足足走了五步,宋问心底数得清楚。

宋问习武,一眼看到了挂在兽园高台突出椽木上的叶浮生。

宋问不自觉轻吐了口气。

她没事儿。

宋问不知道的是,此刻,叶浮生捂着嘴,眼睁睁地看着林景首级被那群老虎吞入腹中,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骨头被嚼碎的声音。

嘎吱——

声声入耳!

待她如亲妹的林景,连在这世间最后一份证明也不在了。

第五章 有孕

温绾带着惯有的温柔道:“王爷,都是妾身拦不住妹妹,没能早一步先将那逆贼首级扔到兽园里去,这才酿成了如今大祸,还请王爷责罚。”

宋问双手骤然攥紧,他道:“你有何错?都是她咎由自取,一个逆贼,也这样放在心上。”

温绾唇角不由勾起,“可妹妹身上还有伤……”

“本王亲眼所见,她方才还想推你下去,你这样良善,免不了要吃亏,总是要给她些苦头吃吃,她才知道尊卑。”

宋问截了温绾的话,以温绾受到惊吓为由,匆匆带着温绾离了兽园。

叶浮生听得分明,两人离去的脚步声,一脚一脚地踩在她的心里,将那颗心,践踏得血肉模糊。

宋问,竟是连她的性命也枉顾。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口中的逆贼,是陪他出生入死的弟兄?

“宋问,”叶浮生哑着嗓子,眼泪不争气地从眼角爬落,“我恨你!”

衣帛碎裂的声音异常刺耳。

宋问看到,叶浮生撑着身子,打那上面落下的时候,裙角勾到了柱子的倒刺。

“刺啦”一声,如同她破碎的那颗心,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宋问的心骤然一紧。

躲藏在暗处的暗卫冲了出来,一把接过叶浮生,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着她出了兽园。

宋问厉声喝道:“好个大胆的奴才,没有本王的允许,谁让你救她的?”

温绾刚想说两句,便又听闻宋问道:“她要死,就让她死!”

昨夜红鸾帐暖君恩重,今日便是生死由天薄幸郎。

宋家儿郎,果真不能轻信。

叶浮生落到兽园突出的木头上时,骨头被重重一摔。

那时林景首级被老虎吞入腹中,她无暇顾及,此刻甫一落地,叶浮生才觉致命疼痛。

她面色苍白,忍不住弓起身子,身上冷汗涔涔,浑身疼得厉害。

宋问本想任她生死,却被温绾劝说着将她带回了醉阁。

“禀王爷,侧妃娘娘只是胸骨碎裂,只需稍加调养便好,只是,如今娘娘已有一月身孕,切记不能忧思过重。”

“一月……”温绾惊呼出声,却被宋问凶恶眼神止住了。

扬手让人退下,宋问紧盯着闭目装睡的叶浮生,问了句:“是不是林景的?”

一月前,林景造反,率兵冲进皇城那晚,宋问亲自与他交锋,叶浮生从林景身后跑出来,险些为林景挡了一枪。

那夜,是合宫夜宴,她本该与一众勋贵女儿在宫里的。

可她却义无反顾地站在林景身旁,死生不顾。

她选择的,是林景。

叶浮生蓦地睁开眼,胸腔不住起伏,带来阵阵痛楚。

半晌,屋子里落针可闻。

宋问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咬牙再问了一遍,“说!你腹中孽种,是不是林景的?”

就是因为心中早有猜测,他才不顾新婚叶浮生落红与否,可如今,她竟是送了这样大的一份礼给他。

叶浮生面容发白,颤着唇,良久不能言语。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宋问,我叶浮生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每一个字,都牵动着心脏,一字一句,恶狠狠地被她吐出,似要将心连根拔起般的痛意瞬间袭遍全身。

疼得厉害!

宋问周身霎时笼罩着一股寒意,叶浮生不由打了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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