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当今皇上的第五子,今年二十岁了,受封吴王。我非嫡非长,母妃的出身也不高,没什么倚仗,虽说不想当皇帝的皇子不是好王爷,但是我没想过要坐那个位子。皇宫啊,是一个欲望的集合体,住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点疯狂,我以为我不是,我以为我可以安稳地度过这一生,直到,直到十五岁我受封出宫那年,我的母妃死了。
太医说是急症,笑话,那皇宫大概是全国急症发生最集中的地方了吧。从此我便是孤零零地一个人。我知道为什么,不就是父皇看我没什么威胁赏了两幅画表示亲近嘛,我的好兄弟们就这么紧张。我记得那天我撕了房间里所有的字画。之后我就不得不去争了,不然我何以为人子。世上的事多可笑,他们怕我争,最后又逼我争。
母妃去世后,我就再没真心笑。十九岁那年在郊外,偶然碰见一个女孩,豆蔻年华,活泼美好,一笑让人也忍不住弯起嘴角。她笑得可爱,我想娶她。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最后我去求父皇可怜可怜他守孝三年还没成亲的儿子,果然,我有了自己想要的王妃。
我应该是喜欢她的,成亲之后,我觉得自己又多了一层盔甲,似乎更勇敢了些,也长大了吧,更狠心了。转眼间,父皇的身体更加不好了,我们的斗争也更激烈了。那年秋天,我收到消息,三皇子竟丧心病狂地想刺杀当朝大臣,我本该高兴,可是他要刺杀的人是王妃的父亲。我反复权衡,仔细思量,最后决定放任事情发展。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成功本来也要有牺牲,更何况我还背负着仇恨。但是我能说服理智,却劝不了良心。
那个秋天过后,王妃再没笑过。我记得她父亲出殡那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王妃一身缟素站在雪中。当看见她哭红了的眼睛时,我突然后悔了,抬手摸摸自己心脏的位置,我仿佛又失去了什么。可能是这个认知让人太难过,我回府便病倒了,这一病便是数月。
人啊,虽然记不住出生的时候,但是死的那一天总会记得清楚。我记得那天天气好得很,阳光满室,窗外草长莺飞,一片春日里的生机勃勃。可是我却浑身冰冷,提不起一点力气,缠绵病榻这么久,我知道今天也该是时候上路了。我本来不怎么难过的,可是看到王妃如往常一般推门进来送药的时候,眼泪突然忍不住地成串掉下来。王妃慌慌张张地跑到床前拿着帕子给我擦眼泪,我握住她的手,反复说:“对不起。”刚说了一句,王妃的眼泪突然也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本来想抬抬手帮她擦掉眼泪,可惜我没力气了,只好费劲地说:“别、别哭,多笑笑。”然后我就没有意识了。那年我二十岁。
二
我是礼部侍郎的小女儿,从小父亲就对我宠爱非常,母亲也十分慈爱,就这样,我顺风顺水地长大,十五岁那年春天外出郊游,遇到了一位身骑白马,锦衣玄袍的英俊少年,他被众人簇拥着,却一身掩不住的寂寥。我见他长得好看,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本以为只是一次偶遇,可谁知后来我竟成了他的妻子,不过总归是要嫁人的,我只是感叹于命运的奇妙,却没什么不满。只是父亲有些忧虑,他告诉我:“吴王志向颇大却势力单薄,聪慧有余但果决不足,只怕、只怕难遂心愿。”父亲一生淡泊,他所忧虑的绝不是能否得到从龙之功,而是担心事败家族受到牵连。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劝父亲继续保持中立。不过其实我们都知道,既已卷入斗争,从来都是成王败寇,几乎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就这样,带着对前路的迷茫,我嫁入了吴王府。成亲仿佛就在宣告我的人生走入下一个阶段,要接受另一人出现在生命中,学着和他相处,和他一起面对生活。不得不说,这个人是吴王的话还是很令人满意的,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别扭,不肯一个人呆着,总要我陪着才好,虽然总是冷着脸,但是我一笑,他也会跟着笑起来。有时候想着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也不错,但是命运总不会让人如愿。
那个秋天,在满目萧条里,我竟接到了父亲在上朝路上被刺杀的消息。我忘了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记得黄叶漫天,灵幡飞扬。我很难接受这件事竟与王爷有关,毕竟他陪我度过了最难的那段日子。可之后他便不愿单独与我待在一起,说话时也目光闪烁,甚至在某天夜里,他以为我睡着了,轻声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甚至不久后还一病不起,以我对王爷的了解,这种程度,便远不单单是父亲被牵连的愧疚了。
在未嫁人时,我常常感慨于话本里故事的离奇,等真正面对生活时,我才明白,有时生活本身会更加曲折。那日下人在厨房煎药,我偶然独自经过,看见她趁人不备将一包白色粉末倒入药中。我下意识地就要上前制止,可是最终确又顿住脚步,悄声离开。我不知该怎么办,为人子女,我怎么能不为父报仇?可为人妻子,我又怎能加害自己的丈夫?倒不如,倒不如就这样袖手旁观。只是转身回房的功夫,不知怎地,我已泪水涟涟。
后来,每一次我都要亲自把药拿给王爷,一口一口地看他喝下去。每一次我都银牙紧咬,让自己不动声色。这对我来说完全是一种折磨,他喝下的每一口药都仿佛是在我的心口上割下一刀,回到房间,我便止不住地浑身发抖。究竟是什么样的妻子才会亲手害死她的丈夫啊!个中曲直又岂是一句命运弄人能说得清楚的。
在漫长的冬天过后,春天来了,在这个我们相遇的时候,我要亲自一步一步的送他离开。他走的那天阳光正好,柳絮满城,我看着他最后一次闭上眼睛,为他合上棺木。这之后,我的眼泪仿佛已经流干了,在守灵的那几晚,我彻夜跪在他的棺木旁,有些麻木地想着:他的那句“对不起”已经说给我了,我的那句也不会让他等太久。
下葬过后,我穿上王爷平日里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慢慢地走进城外的江中,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我仿佛看到那个玄衣锦袍的英俊少年,打马向我飞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