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两白头

戍守边疆的沈清年后来曾回过两次都城,一次长兄早逝,一次幺妹身亡。

淳安七年冬雪初降,都城挂起了白幡,靖宇侯沈清疏遇刺身亡,享年三十一,无妻无子。

纯白大地,诸物安宁。

沈荷余扶着棺椁,失了血色的脸上神情恍惚,她盯着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的男子,喉咙像被人掐住了一样,徒劳得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响。

周巡搀住她的胳膊,“阿余……”

说了一半,他说不下去了。沈荷余扭转了目光正紧紧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眸,慢慢眨了一下,眼泪就大颗大颗掉下来,“王上我后悔了,你赔我哥哥。”

叛党余孽蛰伏多年,密谋良久,终于以自杀式刺杀带走了当初那个,凭三寸唇舌定天下的一介书生。

淳安七年的冬季似乎格外漫长,宫中的春节被人刻意忽略,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

沈荷余变得更沉默,有时候望着檐下滴水的冰就看整整一天,周巡总来跟她絮絮叨叨说一些新近发生的趣事,可她却仿佛没听到一样,不哭不笑不言不语。

周巡觉着悲哀又绝望,人明明就站在自己面前,却如同千里之外。

他扳过沈荷余的肩膀,压抑着自己的无助,“阿余,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

始终无所觉的女子眼睛一下子亮了,“你把哥哥还给我好不好?”

周巡喑哑了嗓音,“你知道的,不可能了。”

沈荷余道:“对啊,不可能了。”

她捂住脸,想起昨夜那个女子的话,全身忍不住颤抖。

夜是眼盲了般的幽暗,暮雪严寒,有人推开门带进一股冷风,吹散室内暖香浮动。沈荷余呆坐在窗下似无察觉,直到一声很熟悉的嗓音响起。

“你终于害死了他。”

来人一袭素衣,面上不施粉黛眼眶泛红,是顾云暖。

自从进宫以来,两人鲜有机会如此近距离接触。

众所周知,顾云暖看不上沈荷余。

沈荷余盯着宛如阴司厉鬼般的女子,心中某个角落蓦然一动。她似乎终于明白了顾云暖一直以来对自己无缘无故的敌意。

乍然间,所有违和迎刃而解,她脸上也褪去最后一丝血色。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很久之前,她曾笑问兄长:“哥哥心中就没有喜欢的姑娘?”

沈清疏晃了下神,弯着腰点了点她的额头,温和地说:“没有,我性子孤寂,这辈子怕是再遇不上一个肯包容我的人了。”

那时的沈荷余,并没有注意到兄长眼底的苦涩。

“沈荷余,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没有心的人。”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顾云暖居高临下俯视着沈荷余,字字凝血:“你永远不知道,清疏为了你究竟舍弃了些什么?你当他这些年庸庸碌碌,处处小心谨慎,当真是江郎才尽了么?他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人前背后受着这些嘲讽,都是因为谁?”

沈荷余愣了一下,瞳孔微微放大,眼泪就涌了出来,她大口呼着气,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滚烫滚烫的。

顾云暖却毫不留情,冷笑,“呵!当初我阻止你嫁给周巡,你以为我是嫉妒你?”

她抹去脸上的泪珠,恨恨看向沈荷余,“我也是父母掌心捧着长大的明珠,可他们还是把我送进了这个把人吞进去连骨头都不剩的后宫,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沈家有沈荷余,顾家就必须有顾云暖,你懂吗!”说到最后,她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

可她又何止只是葬送了一辈子自由。

那个人,她以为即使不能相守,默默放在心里也好的人。最后连一次正式的告别也没有,就从这个世间消失了。

青年一步步跟随着离开千秋宴喧嚣处,终于默默递过来一方布帕,然后又克己守礼地退后几步,他道:“我只希望阿余能够幸福。”

她泪眼朦胧望着他,悲问:“那我呢?那我们呢?清疏。”

沈清疏皱了皱眉,他弯起嘴角,“云暖,我们就……算了吧!”举止轻佻,如同惯爱秦楼楚馆的公子哥儿一般。

可她看到了,男子眼角湿润的水迹。虽然难以抉择,但终归她还是被放弃的那个。

顾云暖最后留下一句话便走进了漫天大雪里,她说:“沈荷余,你自私透了。”

素白的身影融入雪白的天地,像是要追随风雪而去。沈荷余默默看着,她忽然察觉,或许她从来不了解顾云暖这个女子。

就像她从来不明白兄长的苦心一样。

紧握的掌心被玉佩棱角硌得生疼,沈荷余闭上眼睛,将嘴唇咬出血来,苍白的脸上透着一股绝望。

春节宴那日,大哥站在三步开外,从怀里掏出个锦袋,目光定在她腹部,淡淡地道:“千福寺高僧开光的玉佩,望庇护娘娘平安。”

有个人冒着晨间云雾,在狭长的石阶上三步一跪九步一叩,满心虔诚的希望满天神佛能够庇佑幺妹母子安康。

双手拢住玉佩,沈荷余终于忍不住,哀哀哭出声来。

可惜最终神灵抵不过人心。被期盼已久的孩子后来也不在了。

那会儿,沈氏一门,幼女为后,长子为侯,次子为将,权势滔天,诸世家莫能望之项背。

若是皇长子再诞生于沈家,难免日后外戚干政。

周巡挣扎良久,到底还是舍弃了那个流淌着他和他心爱的女人血脉的孩子。

大约世间帝王,终究是权衡利弊,斟酌利害得失的罢。

没过几日,凤冠玉印皆被送还给周巡,他凝视着凤冠上的东珠,忽然记起新婚夜蒙着盖头的沈荷余。

一派语笑嫣然,让他不知所措的喜爱,那时候的周巡以为哪怕是用天下去换她,他也能毫不犹豫拱手相让。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他做不到。

同年,顾云暖入宫,册为元妃居四妃之首,顾家气焰一时无两。

自此,周巡坐庄,顾沈两家,平分秋色相安无事。

这段风波不起的平静,直到沈清疏身死终于被打破。

俞霜出宫那天,一步三回头,最后她抱着沈荷余的腿痛哭,“姑娘让我陪着你吧,宫里一个伺候的都没有了,我放心不下你。”

可沈荷余只摸着她的头顶,眼底一片荒芜,她静静地望向宫门外,那里一个玄色衣衫的男子已经跪了许久,缓缓道:“霜儿走吧,余缺等你呢。”

“拿着,置些田地养头牛生一群娃娃,好好活着。”将一个锦袋塞进俞霜手里,她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寂寥的背影隐没在朱红宫苑里,俞霜没想过,这将是她们的永别。

顾云暖九月中旬生下了皇长子,晋位份为元贵妃。

前朝议论纷纷主张废后,并上书提议册皇长子生母为王后。

奏疏上王后罪责有二。一为膝下无子未诞王嗣,二为品行不端跋扈嚣张。

周巡大怒,愤而离席。

这事儿最终不了了之。

孩子满月日,宫中摆了极盛大的酒席,五彩斑斓的花灯顺着河流漂到宫外,整个都城的人都欢呼雀跃。

沈荷余悄悄的放了一盏灯,听说这花灯能越过阴阳,直漂去忘川河,若是可以,她想给兄长送封信,道句安康。

人来人往,喧嚣热闹的王城,却仿佛与她无关了。

周巡晃着酒杯,仰头一口闷下,目光落在身侧,王后的座位始终空着,轻轻叹了口气。

遍观四座,人间欢喜无处不在,可他们却再不可追。

沈清年常从塞北寄回书信,他是个粗人,不爱笔墨,却总搜肠刮肚的写信,写漠北草原,写孤雁归巢,写长河落日。

他已然是沈荷余最后的牵挂,她回书,若有心仪之人当聘而娶之。

冬初,沈清年成亲了,那日沈荷余默默放了盏灯。

周巡立在下游,伸手捞起湿透了的花灯,从中间取出张字迹模糊不清的纸来,他小心展开,上写:展信佳,甚念。

忽然是难言的心酸,他手指点在几个文字上面,蓦然想起沈清疏来。

靖宇侯鲜少动怒,沈荷余小产那次,他却提着长剑闯进了宫,沈清疏抽出剑指着周巡,眼睛充血的红。

“我捧在手心的珍宝,你敢这样伤她!”

“我的阿余,从小不曾受过一点伤痛,你却害她这般难过,周巡,你若不喜她,我接她回家便是,何必如此辱没人!”

她的兄长,是天下最爱她的人,他比不上。

沈清疏说:“王上,叛党之事不必忧心,臣可代劳除之,只求您许我一诺。”

赐臣妹一子以傍身,此事完结,臣递辞呈周游天下,再不碰朝堂之事半分。

以身诱敌的靖宇侯死在了初雪将至的冬初,那天与之一同葬送的,还有周巡与沈荷余的过往。

周巡和顾云暖的儿子最终定名为周泽,寓意泽被苍生。

过了惊蛰,沈荷余懒散了整个冬日,终于出门见了日光。苑里伺候的宫人向来对她避之不及,她也乐得自在。

后来的故事说来烂俗,伺候皇子的姆妈失责伤了孩子,却赖上偶遇的王后肆意谋杀王嗣。

沈荷余的跋扈出了名的坏,众人皆知。

没人信她,也没人替她分辨。

她盯着孩子头上的伤口,却只道:“速传御医。”

回暖阁中,元贵妃抱着孩子,轻声凝噎。

周巡悄悄捏着自己的手心,抬首问沈荷余:“你可有话说?”

沈荷余看着熟睡的孩子,又看看周巡,道:“没什么好说的,孩子身边的人换一批吧,若要追我什么罪,也随你们商量,我先回去了,到时候告诉我一声就行。”

最近不知怎的,怠惫得厉害,说话间便有些昏沉。

她抬脚往外走,周巡默默跟了上去。

他问:“便如此不愿意信赖我吗?”

沈荷余笑:“顾姐姐进宫的旨意,王上当时早就知晓吧,可为何不早与我言语一声呢?”真可笑她满腹真情,骤然化三九寒冰。

胸中憋着一股邪火,刚出了回暖阁的门,她扶住墙便吐了一口淤血。

见了血色,沈荷余骤然明了,她这是病了。

可她面上却蒙上几分喜意,这日子太难熬,捱过了冬日,正巧是阳春三月,遍地生花,见了兄长也能说说世间盛景。

自那日起,一直到死,沈荷余都不肯见周巡一面。

她恶毒地想:我这样难过,周巡你总该替我疼一疼的。

春风日暖,殿内却烧着足足的碳火,周巡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来。他问:“余妹妹,你冷吗?”

没人应他。

怀中人被斗篷裹得透不出半丝风气,可体温还是逐渐凉却下去。先时还留有些温热,到后来怎么捂也暖不回来了。

就如同多年前他们的关系一般,回不去了。

晶莹剔透的琉璃盏掉在地上,摔出千万个碎片后,再也黏不成原来的模样。

他垂着头长时间没说话,忽然,一滴水落在女子纤瘦的脸上,很快滚入鬓发消失不见。

“沈荷余,论起心狠来。”

男子红着眼,瞪着面容清秀的女子,颤着唇点头缓声道:“我确不如你。”

那一夜,三千青丝染尽霜雪。

顾云暖在僻静处化了纸钱,她盯着青烟渺渺,纸灰纷飞,怮然大哭。

沈荷余心上最终的致命一击,是她给的。

她亲手用血淋淋的利刃剜掉了那个姑娘的心头肉,一脚又一脚踏碎了她最后一线求生之念。

很多年后,顾云暖终于做了王后,她的儿子也顺理成章成了太子。她好像什么都有了,可是却又像什么都没有。

她仿佛也老了,晒着太阳总爱回忆从前,她会慢慢的想那年的花灯节,慢慢的想那年的故人。

连绵不断的彩灯像总也看不尽,精明小摊贩给灯谜下放了彩头,每个摊位都人气沸腾。

灯火摇曳中,两人指尖落在字谜笺子上的一抬眼,她便赔上了终生。

沈家小姑娘扎着圆圆的发髻,手里提着兔子的花灯,兴奋得鼻尖冒出亮晶晶的汗珠,道:“哥哥,是那姐姐先碰到的,你输了,罚你背我回家!”

嚣张得厉害,却也可爱。

她收回了手,匆匆转身离开,忽然被人扯住了袖子,小姑娘笑嘻嘻的递过来一枚玉簪,扭头就跑,她垂头只见簪头雕了简陋的云纹,正是那个字谜的彩头。

那人施了一礼,背起幺妹,牵着二弟,行走在灯火通明的大道上,愈行愈远。

他们的终局从来是末路穷途,刚开始时,便是。她也曾拼尽全力,不过后来无功而返。

进宫头一天,她偷偷去了沈家,分明已知道结局,却还带着绝望孤独一掷。

顾云暖穿着嫁衣,红妆凄切,她说:“清疏,带我走吧。”

沈清疏摇了摇头,不顾女子的恳求与泪水,他亲手将顾云暖送回了顾家。

春风和煦,月朗星稀,顾云暖不知道,绝情的沈清疏站在墙外听了一夜哭声。

世人皆道靖宇侯冷清,可却不知他也曾爱过一个人,那人与他本是门当户对的天作之合,可是造化弄人,他们的结局最终是散场作罢。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周巡望着靖宇侯,似笑非笑,他道:“孰轻孰重,清疏当是拎得清的。”

沈顾两家,性命身家,不过在为君者的一念之间。

沈清疏用九年时间等心上人长大,后来在正当好的年纪,却蓦然转身背道而驰。

他说:我们之间就算了吧!

毕竟这世间许多人的爱情,最后都是无疾而终。

他默默地将心中开的花斩草除根,堆了一个小小的坟冢,偶尔用三两盏苦酒凭吊,祭未逝已亡人。

人死万般皆虚妄,盖棺定论都成空。

故事的最后,旧人不覆,故人不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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