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庸斋论读词作词法(也适用于书法)

《朱庸斋集》序

——朱庸斋论读词作词法(也适用于书法)

作者:陈永正

重点:首先了解作者之时代背景、生平,所谓知人论世。盖此二点不知,将莫测其中所有。

“初学先从摹仿着手,然后变化,先精一家,然后融汇各家,建立一己面目风格” 摹仿是最有效的学习手段,是所有文艺门类初学者的必经之途;先求能入,后求能出。能入求与古人相似;能出求与古人不似。倘能出入自如,介乎似与不似之间,既不失有我,复不失有古,方称能成。

诗词与书法的“用笔”,其技法理论是相通的,所谓“无垂不缩,无往不复”,“笔笔断、笔笔续”,"一气贯注,盘旋而下”、“着重上下照应”。

朱庸斋(1921一1983),词学家,书法家,原名奂,字涣之,乳名志焕,字仲章,曾用名弢畹,号庸斋,以号行。

左起:麦华三、朱庸斋、商承祚、胡根天、吴子复、秦咢生、李曲斋、莫铁,1973年

广东新会人,世居广州西关,出身书香世家。祖文熙,字缉卿。早年问学于朱次琦礼山草堂,中举后,初为江苏省丹阳县知县,后任镇江知府。父朱恩溥,为晚清秀才;朱彊村任广东学政时,以第一名入泮,康有为主讲万木草堂,乃为执贽弟子,13岁能诗,曾从朱彊村学词。先生自幼聪慧,博闻强记,从未入学,在家随父攻习经史古文,以“思古微室”自榜书斋。性好诗词,因喜秦少游《望海潮》“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之语,遂以“分春馆”为室名。年十五,入词人陈洵之门,业艺日益精进。年十六,《宋六十名家词》已能背诵过半,与友人梁逸、陈襄陵、朱宽甫结词社唱和,又开设国学研究社讲授词学。由是毕生以词为事,历任广东大学、广州大学、文化大学教员、讲师。青年时即以词知名,并长期系统研究词学,提出填词以“重、拙、大”作标准,后又加“深”字,对词学发展作出了贡献。其著作《分春馆词话》与《分春馆词》,可谓是理论与创作双璧辉映,在当代学者、词人中殊不多见。《朱庸斋集》包括八个部分:一、分春馆词话;二、分春馆词话补遗;三、分春馆词;四、分春馆集外词;五、分春馆集外诗;六、吴梦窗词讲解;七、词谱举例;八、一词一事。“吴梦窗词讲解”,缘于一九八一年刘逸生先生主编《中国历代诗人选集》,约朱先生撰写《吴梦窗词选》,朱先生为此先作了数十则讲解,随即患病,书始终未能完成。“词谱举例”,是在六十年代应叶恭绰先生之嘱而撰写的,时移势易,未及完成。“一词一事”数十则,发表于一九四八年《广东日报》副刊,均为普及性的短篇文章。

一九五六年,进入广东省文史研究馆任干事、研究员、馆员。曾在广州文史夜学院中文系、粤秀艺术学校讲授词学,并在家设帐授徒,教授诗词、吟诵、书画等国学国艺。先生是传统的通识性文人的代表,其分春馆成为近五十年文言诗文传承的重镇,门下弟子多人已成为当代知名的集学者、诗人、书画家于一身的文士。还任过中国书法家协会广东分会理事等职,书法习钟繇,雍容雅秀,尤工于小札和题跋。1983年,朱庸斋肾病复发,病逝于广州西关之分春馆。

朱庸斋题补缺楼,引首章为“分春馆”印。名章上为“朱奂”,下为“朱庸斋印”。


補缺樓牌匾实拍

《分春馆词话》(以下简称《词话》)对唐宋词和清词名家名作,作出了精当的评述,同时更从词的风格、意境、声韵、句法,学词门径等方面作出详细的解说。不仅是为欣赏词而作,更是为了金针度人,教人如何去填出优美的词作来。可以说,《词话》是朱庸斋先生一生创作和研究的心血结晶,堪称填词理论之大成,这是历代词话从所未有的成就。

《词话》卷一、卷二概论部分,内容丰富,说理翔实,以 下所述各目最有价值,可供后学取法。

读词

朱庸斋先生论词、教词,有两个目的,一是如何读词,二是如何作词。

《词话》云:“学词须先从读词入手,首先了解作者之时代背景、生平,所谓知人论世。盖此二点不知,将莫测其中所有。”学词之法多方,学作词,先学读词。“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是孟子首先提出来的两项读诗原则。面对前人诗作,首要问题,就是如何深入了解作者当时的处境及其思想感情, 他在怎样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下生活,经历过怎样的重大事件,思想发生怎样的变化等等。对这一切,要怀着理解与同情之心。知其世,诵其诗,方得尚友古人,明其心迹。王国维云:“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则古人之诗,虽有不能解者,寡矣。汉人传《诗》,皆用此法。”这里所谓的 “法”,不是具体的技法,而是理解问题的思想方法,在论世与知人的基础上,方能以己之意去逆古人之志,进入诗人之精神世界,理解其主体意识,揭示隐藏在诗句深处的孤独的灵魂。

知人,人实难知。如王国维所说,“诗人之境界”,是与 “常人之境界”格格不入的。真正的诗人,具有其独特的诗人气质,是进取的狂者,也是颓放的痴人;既有淑世情怀,而又遗世独立;敏感激动,不守故常,更葆有纯真的童心。他们心中,精神世界远比物质世界重要。在常人看来,诗人似乎都是有精神问题的畸人,要以正常人的思维去解畸人的诗,无异于为“痴人”解梦。在“狂者”、“痴人”眼中,常人均是愚夫,以愚夫之意,去“逆”狂者痴人之志,欲得其本来就不清不楚的“实义”,以致佳诗尽成死句。

先生本身是词人,评论词人词作,固能深造自得,别有会心,亦须从知人论世入手。《词话》云:“贺铸为北宋词坛重要作家,其词风格多样,非论世知人,熟稔其生平及作品,不能定论。” “贺为赵宋外戚,又娶宗女,但出身武职,天性刚强,与人论事,坚执己意,虽贵要略不退让宽容,是以宦途偃蹇,其词即随遭际而变:早岁生活闲适优逸,小令清刚绮绝;既而官场失意,浪迹市廛,转近柳永;中年迁播不定,越激越高, 变为豪放;晚岁饱谙世故,英气销尽,遂变为平淡、沉郁、含蓄矣。”又谓厉鹗“生长于清代盛世,生活平庸单调,故其词 未臻沉郁深厚”。

先生主张,在“知人论世”的基础上“托物言志”。指出“寄托乃应从大者而言,以志业相期,危苦杂乱,眷怀家国,个人得失,辄关大局,此可以言寄托也”,“以比兴体出之,托意闺帷,寄怀君国者,不得作为亸柳欹花求胜而论”。词有兴寄,境始大,体方尊。把个人命运与国家大事关联,词就不是 “诗馀”了,它比诗更能表达幽窈的境界与情思,更能摇人心魄。先生又认为,纯写个人感情者,即使是有寓意的佳构,也不得谓之有寄托。“荣辱得失,离合悲欢,因与春花秋月,同一遭遇者,发言为诗,物我合一。或触物以兴怀,或缘情以赋物,此乃不过关系个人生活,即承平开明之际,亦所难免。此类作品,只直称之为寓意,不能辄谓之有寄托也。”《词话》对 “常州派评词,夸张比兴,肆言寄托”颇致不满,谓“寄托一词,不宜滥用;比兴之作,尤难肯定。必须因人、因时、因事而推断”。先生复函李文约又云:“屈原寄慨乃为君国兴废而出之,庭筠寄慨乃为个人得失而出之。怀才不遇,不得志于有司。故前人对温虽推崇至甚,亦未及言其以比兴喻国运,即张惠言亦不过谓其感士不遇而已。”

先生指出,读词之法有二:“一、专家词,取大家、名家之词熟读,意在其风格、面貌与写作方法。二、取古人同调名作熟读,意在比较其风格、面貌与写作手法之异同、优劣,尤注意词调之特点与作法。”不妨多读一些典范之作,吟哦背诵,如况蕙风所云:“此时曼声微吟,拍案而起,其乐如何。”熟习后才能领悟语感。句字的平仄交互,字眼的“响”、“哑”,也须注意。阅读过程也是与古人对话的过程,努力去领略唐风宋韵,感悟古人的文化品格与审美精神,以便在创作时借鉴、吸收。

朱庸斋论作词之法

先生一生,言传身教,在“为词”二字而已。分春馆门人从师问学,目的也很明确,只是学作词而已。

学作词,第一步骤就是“摹仿”。

《词话》云:“初学者当从摹仿入手,然后变化,先专精于一家,然后融汇各家,建立一己面目风格。” “摹仿”,是最有效的学习手段,是所有文艺门类初学者的必经之途,未经这一步的,在行家眼中,只是徘徊于门外的“爱好者”而已。吴宓 云:“文章成于摹仿,古今之大作者,其幼时率皆力效前人, 节节规抚,初仅形似,继则神似,其后逐渐变化,始能自出心裁,未有不由摹仿而出者也。”“摹仿”,宜取法乎上,先难 后易。不要以为浅近的易学易写,便随意仿效,草草而成;一成习惯,则难以自拔,再也不能深入古人的堂奥(胡疑)了。一入手就要“摹拟”古代的佳篇,只要是第一流之作,都可以作为范本。以庄敬之心,逐字逐句体味词人的用心、作意。在这过程中,特别要尊重“词”这一门类固有的程序规矩,不应逾越。大量读词,慢慢掌握格律以及典故、词汇、句式、章法,然后 才试行仿作。先是字摹句拟,“摹拟”前人名作之内容、词句以及用笔等各种技法,经过一段时间,然后就“不仅仅于字面摹拟”,而仿效词人之整体风格。《词话》指出:“研究作者写作手法与风格。取大家或有代表性作家作品,排列比较其手法独特处、风格不同处,谁易学,谁难学,然后取自己性近者、易学者先学。”先生词集中有“用清真原韵”、“依白石原韵及四声”、“拟梅溪”、“用碧山韵”、“拟遗山”、“和元遗山”、 “拟忆云”、“步述叔韵”、“拟海绡翁”等题,均先生“摹拟学习”各家风格、神理之作。数十年间,于己则学而不厌,亦以此诲人不倦。

先生以“学古”为学词的主要途径。“学古人而不为古人所拘限”,“学古而有我”,方为真正的学古。《词话》云:“学词之道,先求能入,后求能出。能入,则求与古人相似;能出, 则求与古人不相似。倘能出入自如,介乎似与不似之间,既不失有我,复不失有古,方称能成。惟其不似,是以能似,所谓善于学古者也。” “凡善学古人者,无论学何派何家,必不完全仿效之,只须学其局部,从而发挥以成自己之整体。晚近学词 而有成者大都如此。其学古人在似与不似之间者,亦未尝不遵 此途径也。”先生自言“远祧周、辛、吴、王,兼涉梅溪、白石”,上句自是沿袭周济之论,下句却是先生独得之秘。笔者学词,亦随此途径摸索,然天赋与先生有异,故为词之风格亦不尽相同。

学作词步骤则宜从晚近及清人入手,《词话》云:“当自流溯源,宜从清季四家始。” “盖以唐宋年深日久,时移世易,物异景殊,以其时之字词句意,实难写当前之事物。彼四家者,去今不远,状物写景,抚时念事,涵泳两宋,机抒别出,面目多方,而法度俱见也。” “词至清季,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内容充实,运笔力求重,用意力求拙,取境力求大。”清季王鹏运、朱祖谋、郑文焯、况周颐四家,创作技巧之高,固然可为范式,更因时代接近,情感上较易产生共鸣,较易得作词之法,较易有成。宜先精一家,深入体味,规模取法。通过学王鹏运, 上追碧山、东坡;通过学郑文焯,上追白石、耆卿;通过学朱祖谋,上追梦窗、清真;通过学况周颐,上追梅溪、方回。尔后由清人再上追两宋,遍参诸方,以期自成面目。“专精一家, 融汇各家,自成一家”三个过程,须循序渐进,若一开始即学唐、宋人,以“取法乎上”自诩者,到头来可能是优孟衣冠,难得正果。是以学唐、宋人与学清人,两者虽时有先后而并行不悖。 

先生指出,学词,须天分、学力、功力三者兼备。《词话》 云:“作词一须天分,二须学力。有天分者,性灵自然流露,易于出笔,情致必佳。然天分不可恃,中年以后,日见其衰, 或累于俗务,或时移事迁,故须辅之以学。”又云:“小令尚可凭情致、性灵、巧慧见胜;长调则非具有功力不可,尤须博学,与诗文汇为一流,不然则纵有句篇,亦难称巨手。”天分是与生俱来的,不可力致,而学力与功力则须长期学习及实践方得养成。初学者应多作写作练习,增强切身感受,丰富自己的语藏,掌握基本的写作技巧。分春馆诸弟子,尽管天分、学力、功力有别,但只要谨遵师教,循序渐进,皆有所成,可为明证。 学力与功力,须毕生修持,与时俱进。

当代的文化人,尤其是讲授、研究古代文学的大学教师, 也应尝试写作诗词。如果没有创作经验,缺乏感性认识,则如雾里看花,不知个中情味,所谓研究,也只能是掠影浮光,难以探微索隐。不关注、不实践诗词创作,对于研究者自身来说,无疑也是一大缺失。


朱庸斋论词之体格

《词话》云:“余为词近四十年,方向始终如一。远祧周、辛、吴、王,兼涉梅溪、白石;近师清季王、朱、郑、况四家。所求者为体格、神致。体格务求浑成雅正,神致务求沉着深厚, 虽未有所大成,然自问规模略在矣。”此是全书之主旨所在。

“体格务求浑成雅正”,开门见山,此为第一。“体格、神致”之说,虽本自况周颐《蕙风词话》,然况氏只提到体格要 “浑成”,而“雅正”,实为诗歌之根本所在,是以先生特意表而出之。诗词,是高华典雅的文学形式,是传承高贵的纽带,用意高雅,用语典雅,用心端正,用情纯正,均大诗人大词人之本色。先生认为,要尊词体,先要“摒去浮艳、佻挞、儇薄、叫嚣语”,而“以雅正之言”,叙景写事,抒发心声。《词话》谓宋初小令“典雅近诗”,欧、晏小令“风格亦自婉雅温丽”,又谓少游词“用笔轻灵,深得欧、晏之典雅”,周邦彦能雅化柳永词”,故“终较柳词优雅”,又赞美吾粤学者陈澧之词“雅正”,皆大力标举一 “雅”字。

欲求为词之雅正,则须志存高雅,惟雅人始有深致。先生是一位崇尚高雅的传统文人,诗词书画是他一生的挚爱,词风雅正,书法娴雅萧散,所绘山水小品亦秀雅自然。先生容姿俊朗,吐属风流,喜爱雅致的生活方式,读书之暇,则与友人品茶煮酒,赏月观花,吹箫听曲。门弟子侍分春馆中,无立雪之惮严,而有坐春风之温煦,其温文儒雅形象,亦为侪辈所倾慕。

《词话》卷一之八、一一、一二、一七、二四,此五则强调“浑成”乃为词之关键,“初学词求通体浑成。既能浑成, 务求警策;既能警策,复归浑成。此时之浑成,乃指浑化,而非初学之徒求完整而已”,强调作词“先求浑成,然后再求神味、情致”。“通体浑成”,评词、为词都应以通篇整体感觉为先。

先生评词,亦每以“浑成”为基准。如谓柳永《雨霖铃》 词“写来浑成”,周邦彦词乃“通体浑成”之样板。评吴三立 《次韵墨斋》七律“老练浑成”,先生致傅静庵函曰:“必欲自作

《词话》云:“何以始得浑成?当于文从字顺中而来,是以石遗'文从义顺’ 一说,实为章句篇什之要义。”文从字顺,通篇稳妥,是学词的最初一关。乍看起来,似亦“卑之无甚高论”,实际是先生从多年教学中总结出来的甘苦之言,决不可轻易忽之。

《词话》又云:“长调则非具有功力不可,尤须博学,与诗文汇为一流,不然则纵有句篇,亦难称巨手。”长调尤须浑成切忌有句无篇。

《词话》中有关“创格”之议论,尤为深切。先生指出:“学词之道,自有其历程,不能跳级躐等。” “今日初学者未识历代诗词体格,便思躐等,以求创格,或故作奇形怪状,以求面目新异。须知面目有美丑之分,有真伪之别。狰狞攒怒亦面 目也,但不可与秀美清华同日而语;涂抹标奇者乃舞台之面谱, 亦非本来面目。”徐晋如解释说:“初学诗词,固然要力求对仗工整,以打好根基,但切不可为求工巧,并诗词本身体性亦置之不顾。须知诗之感人,终究要靠'芳馨悱恻’之情思,而不是语言上的独特、对仗上的精奇。”先生致傅静庵函曰:“弟为词多年,新意向能创之,如何始得别具一格,至今尚茫然不 自知其所止,即求归宿处亦未择定,创格更不敢望,现只求浑成而已。”这绝不是故作谦抑之辞,而是一位真正有自知之明的词家肺腑之语,读后当掩卷三思。不少青年作者,好高骛远,求新求奇,一篇吟成,自以为得意,可是,在行家眼里,却是不成熟的东西,连入门还未能,哪里谈得上自成面目。

先生致函傅静庵曰:“务使体格高,风骨劲。”惟其浑成,惟其雅正,体格方高,风骨始劲。

朱庸斋论词之用笔

在众多写作技巧中,以“用笔”至为重要,必须认真学习。叶恭绰曾致函先生曰:“比年颇悟词之技术,最要者为用笔。”另函云:“我廿年来颇注于词之用笔,即钩勒刮搏,此点在宋词亦只数家(苏、辛、柳、周、贺等)足为师法。”另函又云:“廿年来,愚颇注重于词之用笔,亦自觉略窥诸作者之秘。”先生复函与之一再讨论,《词话》中亦有多则有关 “用笔”的论述。

《词话》云:“欲学某一家词,只能学其用笔以表达感情,因经历人各不同,况今古时移世易”,“填词者意赖笔生,用笔常需赖虚词表达出之。”先生认为用笔之道在于虚字之勾勒,善学者学用笔以表情达意,从字句学只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理。如“重拙大”、“沉郁顿挫”、“沉着秾厚”等风格,非用笔无以表达。用笔之技法,如前人所谓“起承转合”,“一气贯注,盘旋而下”,“着重上下照应”,“无垂不缩,无往不复”,“笔笔断、笔笔续”,等等,亦须留意学习。

还须认真掌握词调的特点,结合用笔以成风格。《词话》 云:“词调各具特点。有宜于直抒者,如《破阵子》调,豪放如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婉约如晏几道'记得青楼当日事’,均一气直抒;有宜曲折者,如《点绛唇》调,自冯延巳以来均一语一曲折,姜夔之作幽峭挺拔,在婉约派之外,亦复如 是。”又云:“《高阳台》平顺整齐,流畅有馀。若不以重笔书之,必致轻薄浮滑之病。故填词者涩调拗句,常易见胜;谐凋顺句 (尤其平韵者),则不易工。”均专家独得之语,不可滑眼看过。

先生评词,亦每从用笔着眼。如谓吴文英“词之佳者在乎用笔重",史达祖词“用笔起落转折之处甚为瞥目”,蒋春霖 “用笔重,故不浮”,“梦窗咏落梅(宫粉雕痕)、丰乐楼(修竹 凝妆)二阕,字面秾丽,用笔极重,故无浅率之弊。余丙午年 《高阳台.九月初三悼杨生作》词云:'趋暝鸦翻,堆寒叶积,画楼消息重探。梦醒欢丛,家山望绝天南。灯昏罗帐沉沉夜,记年时、九月初三。更那堪,恨结垂杨,泪满青衫。’”先生此词“摹拟”梦窗用笔,注意全篇呼应连接转换的法度。先生致函傅静庵,亦谓周之琦《三姝媚》此调,“功力甚深,亦无非以用笔层转脱换见胜”。

陈洵《海绡说词》提出用笔“贵留”之说,《词话》则对陈洵之“留字诀”作了阐发。先生工诗词,擅书画,诗词与书画的“用笔”,其技法理论是相通的,所谓“无垂不缩,无往不复”,“笔笔断、笔笔续”,也是必须掌握的书法技艺,能书者对此当别有会心。《词话》还引述前人“一气贯注,盘旋而下”、“着重上下照应”之论,进一步指出“留字诀,必使内气潜转,与之相配”,“其境虽乍断乍续,其气则通篇流转,不易骤学也。留笔能于停顿中见含蓄,宕笔能于流动中见变化”, 大大地深化了陈洵之论。

先生还主张汲取古文与诗用笔之法,如云:“用笔常需赖虚字表达出之,然非谙熟古文义法不可”,“须汲取诗中用笔脱换推进之法”,“下笔用意,宜于迂回曲折,层转跌宕”。

朱庸斋论词之重、拙、大、深

王鹏运在常州派词学理论的基础上提出“重、拙、大”之说,“清季四家”及其同路人均奉以为圭臬。《词话》亦云 “余夙服膺'重、拙、大’之说”,但更参以己意,将此说发挥得淋漓尽致,先生指出:“如何始能臻此,盖有赖于用笔也。”“重,用笔须健劲;拙,即用笔见停留,处处见含蓄;大,即境界宏阔,亦须用笔表达。”

先生认为戴叔伦《转应曲》(边草)、薛昭蕴《浣溪沙》(倾国倾城恨有馀)二词,以及韦庄“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二语,“重、拙、大”兼而有之,吴文英《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气贯、笔重,意拙而境大”,陈其年《贺新郎·赠苏昆生》“慷慨苍凉,笔力重大,富有重拙大之境界”,陈述叔《风人松》“重九”及“甲戌寒食”两词,“语淡而情苦,合重、拙、大为一手”。

先生对“拙”的理解,尤为深刻,谓“拙义有指辞句者,有指意境者。辞句之拙乃朴实而不纤;意境之拙乃真挚而不饰”。要能“拙”,“必须先有内在诚笃,次则在乎平日涵养”,又云“拙之一道,有刻意求拙,有自然见拙。刻意求拙,仍是初地;自然见拙,水到渠成。凡务纤新、轻盈、奇涩、险幻皆非拙也”,是以“拙字不能貌相,有极瑰丽亦可称拙,有极平淡亦可称拙”。《词话》举出晏几道“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周邦彦“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辛弃疾“十分筋力夸强健,只比年时病起时”为例,说明这些“不假雕琢修饰,但真切而实在”的词句才是真拙,而吴文英之“檀栾金碧,婀娜蓬莱”八字乃呆滞而非拙也。

用笔能“重、拙、大”,方臻“沉着”之境。“沉着”一语,《词话》中无虑数十见,如云“沉着秾挚”、“沉着秾厚”、“沉着浑至”、“浓厚沉着”、“气势沉着”,可知其在先生心目中之位置。

先生对王氏之说最重要的贡献是,他与叶恭绰一起,在“重、拙、大”后面补足一个“深”字。叶恭绰曾致函先生曰:“来书有'境深笔重’四字,与愚向日主张相同。”又云“昔人所谓'重、拙、大’,鄙意欲加一'深’字,庶成全璧”。

《词话》云:“词至北宋始大,至南宋始深,至宋季始极其变。”又云要“避俗取深”,“臻于深妙之境”。先生强调指出: “抒情之作贵乎深;不深,则尽人皆能共言,而非一己所独特所有。” “深,使人玩味不尽,真使人有同一感受、真切。”他举温庭筠《更漏子》、晏几道《鹧鸪天》、贺铸《捣练子》等词为例,云“唯其'深’,故语不妨尽,尽反见情味无穷”,并称温庭筠为词家中“以深取胜”者。所谓“深”,除了在本书中提到的“思路深”、“体物深”、“感情深”、“寓意深”、“意境深”、“感慨深”等应有之义外,更重要的是,如徐晋如所指出的:“宣导一个'深’字,这样,就把词的婉约变成了深婉,也就更耐咀嚼。”深婉是词体有别于诗的主要特色,先生作词评词,极重“深婉”,谓词要有“深婉不迫之意”,如晏殊“善以平淡之意境为深婉丽句”,少游词“自然处往往不甚着力而深婉含蓄”,贺方回《捣练子》词“情意深婉”,纳兰性德悼亡之作“真挚深婉”,蒋春霖《木兰花慢.江行晚过北固山》词“婉约深至”。评弟子崔浩江《紫萸香慢》词亦云:“一结深婉。”此均以至道示人之语,学词者宜宝重之。先生于“深”字之上再补一 “真”字。涉及“真”,似是老生常谈,而先生却有独得之见:“要达到真、深之境界,平日须陶冶性情,体事状物,沉潜独往,与一己之感情合一,有一己之见解,下笔时自然物我交融,不知何者为物,何者为我,即内在感情与客观事物浑成一体,或由内而推及外,或由外而反映内,词自深挚真切感人。”发自心灵深处之真,方为真真。

理解“重、拙、大、深”之说,就可以理解先生“神致务求沉着深厚”的用意了。


朱庸斋论词之吃紧处

《词话》中多次出现“吃紧处” 一语,所谓“吃紧处”,是指词中最关键的地方。究竟先生心目中以何者为“吃紧处”? 大概有三个方面。

(一)在音律上的“吃紧处”。

《词话》云:“余填词只于一谱吃紧处,必依其声。” “必依其声”,并不是指一般的平声与仄声,而是指平、上、去、入这四声。某些词调中的“吃紧处”,填词时须辨五音,分阴阳有些字眼还要辨明上声去声,如《齐天乐》、《玲珑四犯》、《三姝媚》、《瑞鹤仙》等词,末二字为仄声,则必用去上,音调上更得有馀不尽之致。某些词调中的“吃紧处”,该用入声字,不用上去,如《忆旧游》词,末句七言,第四字宜用入声。

《词话》云:“守律应注意于拗句。凡拗句中之字,必为吃紧之处。”拗句,就应该严守,不应妄为改易,否则会失去调中之特色。”如《唐多令》两片第二句、《菩萨蛮》两片末句作“平平平仄平”,有些拗调拗句更要讲究平声分阴、阳。如《寿楼春》首句作“平平平平平”,史达祖词“裁春衫寻芳”, “裁”、“寻”二字阳平,“春”、“衫”、“芳”三字阴平,读来有高低抑扬之致,至“犹逢韦郎”四字俱用阳平,音节显见低沉;先生词首句“听哀鹃啼残”,为“阴阴阴阳阳”。余遵先生命和史作“摧瑶台娇芳”,为“阴阳阳阴阴”,均阴阳相间。

(二)在结构上的“吃紧处”。

领字是词中吃紧之处,为词作特有。一添领字则骤见跌宕,可带导下文转入另一意境,或作加深,或作推远。《词话》中对各词调之领字亦详加辨析。如谓“《定风波》之二字短句,为此调最吃紧之处,负担着承上转下之作用”。虚字常常处于吃紧处,有脉络关注、承接提转之作用。又谓“《八声甘州》一调最要紧处为两三字逗,作时需跌宕。词中之腾翻跳跃,转折跌宕,皆赖虚字表达”,是以“清季四家力炼虚字”,陈洵亦“善用虚字表神”。

(三)词中精警处,乃吃紧之处。

《词话》云:“词调每有其吃紧之处,务须力求精警,千万不可轻轻放过,否则便平淡无味。” “一首词未必每句每字均着精警,但于吃紧之处,便须集中精力,锻炼至警策动人。可取前人同调作品多首细心勘对。”并举出柳永《雨霖铃》词为例,全词写来浑成,至“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则顿觉精警。又如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一路平平,至“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则全篇振起。

除上述各目外,先生在《词话》、信札及讲课中,议论作词之法,尚多精要之处。

《词话》中对某些词调的具体作法作了极为精到的分析。如谓:“《祝英台近》句语长短错落,必须直行之以气,并用重笔,贯注回荡,始称佳构。试读前人名作,莫不如此。如气势稍弱,则易破碎。稼轩'宝钗分’ 一词,六百年间,无人嗣响,至强村'掩峰屏’始堪抗手也。”又云:“作险调、拗句、险韵,须出语平顺;作熟调、律句、宽韵,须出语曲折。此为填词大法。”并举《隔浦莲近》一调为例:“一、全词十五句, 无一平声句(即句末之字皆仄声,无平声),故无抑扬之致,语多哑而欠响;二、拗句多,音调不流畅,第四韵及第十韵二句,尤难作;三、有三字句、二字句、六字弓腰句,句短而又须叶韵,如此险调,殊不易填,能合律而又文从字顺,已属难能,倘语出自然,则更属老到矣。”先生授课,尝举《绕佛阁》词为例,谓此为极险、极拗、极僻之调,填词者务必少用典, 少用密丽辞藻,力求流畅自然。又以《寿楼春》为例,谓此亦拗调,用平声甚多,务须阴阳协调,音节谐畅,又谓作《金缕 曲》词,求生、求新、求涩、求硬、求拙,则是填此类“熟调”之奥要。无论险调、熟调,均择出若干命弟子按要求试作,并细致批改。

《词话》云:“(蕙风)小令而能巧用虚词,以虚间密,细味之,可悟填词之法。”用虚字,当从古文义法中悟得。先生讲课时又举陈与义《放佣》诗“暖日薰杨柳,浓春醉海棠。放佣真有味,应俗苦相妨”为例,谓前两句密,后两句虚,亦可参照领会。

《词话》云:“大家为词,既善写景,又能做境。写景乃就目中所见而描之,做境乃就心中所念而构之。往往每一念至,境随心生,能写吾心,即为好词也。如何能形象之?则必有待于做境,藉物态表达而出,使人细读之,沉思之,始能洞见吾心。”论“做境”之旨,亦为填词大法。时流每以“真情实境” 四字衡文,真境每在词人心中,语必“实境”,必成呆相,则无词心矣。从“做境”中能得“真境”,斯为至要。

(本文节选自《朱庸斋集·序》)

附作者简介:

陈永正(1941.12— ),字止水,号沚斋。男,原籍广东省茂名高州市,世居广州。诗人,书法家,1962年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任广州市第三十六中学语文教师。1978年考取中山大学中文系古文字专业研究生,1981年获文学硕士学位,留校工作。现为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研究员、中文系博士生导师,中山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华南文献研究中心主任,中山大学岭南文献研究室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第四、五届副主席,广东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华诗教学会会长。2015年12月7日,荣获第二届广东文艺终身成就奖。出版有新诗集《诗情如水》、旧体诗词集《沚斋诗词钞》和《陈永正书法选》《陈永正手录诗文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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