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场大雪。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九爷脸上的时候,他的眼皮莫名地跳动起来,睁开眼睛向外望去,发现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呼啸的寒风刮得窗棂子咯啦咯啦地响。冬天说来就来了,这样的天气,起来又干什么去呢,醒来的九爷懒得动弹,索性继续蜷缩在一堆破旧的棉絮里打盹。
九爷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他看见自己的老伴双手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颤微微地走到炕边,拍拍他的肩膀:“老头子,快起来吃饭了!”。九爷从被窝里爬起,跟往常一样深情地瞅着老伴,帮她掸了掸衣角的灰,眼神里溢满无尽的依恋。
老伴咧着没牙的嘴笑了,灿烂的笑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尽管已是满头白发,但在九爷的眼里还是那么耐看。九爷乐呵呵地伸手接饭,老伴却突然不见了……
“珍儿!珍儿!……”惊恐的九爷一跃而起,脑袋措不及防一下子碰到了低矮的屋顶,火辣辣的灼痛把恍惚的他从梦里拉回残酷的现实。
听到屋里的动静,蹲守在门口的狗蹭地窜进来,冲着九爷欢快地摇起尾巴。这是一只牧羊犬,全身黑白相间,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透出几分灵气,叫黑娃。它很乖巧,而且极具灵性,能根据九爷的指令准确地击退企图接近羊的动物,偶尔九爷外出,就把家里的两只羊交给它,多年来几乎没有出过差错。九爷对它的聪明才智也非常依赖,老头常常自己躺在背风的山凹里睡午觉,而让黑娃看管山坡上的羊。
九爷爱怜地抚摸着黑娃的毛,他没有孩子,自从老伴死后,黑娃就成了九爷生活中唯一的精神安慰。
黑娃用长长、湿润的舌头舔着主人的手,九爷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奇形怪状的钥匙,将绳子挂在狗的脖子上,拍了拍它的嘴,说:“黑娃,去开箱子吧!”
黑娃叨起钥匙绳,兴奋地从门缝里挤出门外,在雪地上跳跃着向对面的大山跑去。刚跑了几步,忽然,它警觉地停住了脚步,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返回草屋,急促的咆哮——“汪!汪!汪!……”
九爷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扯过破棉袄紧紧裹住身子,打开门闩,刺骨的风挟着雪沫呼地扑面撞来,把九爷闪了一个趔趄。
黑娃发出愤怒的吼声,不远处的路口,几个穿着黄色伪军装,腰挎盒子枪的人正在向草屋走来。九爷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呼哨,让黑娃继续去执行任务。黑娃疑惑地望了望主人,看到九爷眼里的坚定,便重新叨起地下的钥匙跑开。九爷转身进屋,关上了屋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领头的长官让其他人停下,自己走上前敲了敲门,恭敬地喊道:“叔!您在家吗?”
“这儿没有你叔,你走错了!”
那长官径自推开屋门,在九爷面前小心坐下,赔着笑脸说:“叔,我来看您老人家了,最近日子过得还好吧?”
“好个屁!粮食都让你那帮狗腿子抢去了,老百姓还有啥活路,你还有脸问!”
“叔,知道您日子难,今儿个我给您送好东西来了!”长官讷讷地笑着,挥手让手下的人抬进来两袋子白面。
九爷不为所动,瘦削的脸上怒火云集,抖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他使劲拍着自己的胸脯,越说越激动:“二杆子,走路要走正路,做人要讲良心。你给日本鬼子卖命,对得起咱村里的父老乡亲吗?!你这是往绝路上走哇!瞅瞅你身上这身皮,狗看了都生气!还……”
“叔!……”二杆子的脸一下沉了下来,撇撇嘴不耐烦地辩解:“我也是有难处的。不当伪军,吃啥?喝啥?总不能跟别人一样眼睁睁地等死吧?!再说了,今年抢秋别的乡都去了三回,咱村就来了一回,还不是全靠我在那里说好话吗!”
九爷阴沉着脸不语。
二杆子接着说:“叔,咱爷俩就甭拐弯抹角的了,我直说了吧,今儿有个事求您老帮个忙,办成后再加两袋白面,您看怎么样?”
九爷嗤之一鼻:“哼!老子宁肯饿死也不当汉奸!”
二杆子低声下气:“叔,好汉不吃眼前亏,兵荒马乱的日子光讲骨气有啥用。前几天镇上的皇军司令从墓里挖出一个黄金匣子,上面挂着一把奇怪的锁,没有锁孔,也没有钥匙,手下的人找了几个锁匠,愣是没人能打开。叔,您是咱镇上的锁王,要是把那锁给开了,侄儿另外再孝敬您一袋白面怎么样?”说着,二杆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凑到九爷跟前,在桌面上平摊展开。
画上的图形让九爷的眼睛陡然一亮,他直起身细细端详了半天,又摇摇头,把纸推给二杆子,说:“这是一把古锁,我也开不了。”
二杆子勃然变色,抓起桌上的纸使劲揉成一团,从凳子上站起,一脚踢开屋门,带着手下的人愤然离去。拐过屋角,忽地停住,又折回来,把心一横,咬牙对着九爷扑通一声跪下来:“叔,刚才我看出来了,那锁难不住您。您老就帮侄儿一回吧!这锁要是开不了,皇军会要了我的小命的!”
九爷把眼一瞪:“滚!我不是你叔!”
二
其实,二杆子猜得一点也不错,九爷的确会开这把锁,但他不能开。
九爷出自书香门第,自幼跟随父母读书识字,长大进学堂深造,是个知书达理的好人。在旧社会,大户人家的子弟都被尊称为爷,由于他在本家兄弟中排行第九,所以人称九爷。可惜后来遭遇兵荒马乱,家道中落,为养家糊口,在他二十岁那年不得不放下架子,走出学堂拜锁匠为师,学会了一手开锁的绝技。九爷是个性情中人,乐善好施,为人处世讲究堂堂正正,昧良心的事他是坚决不肯做的。他的手艺和人品享誉十里八乡,“要开锁,找九爷”这话就连小孩子们都知道。屈指算来,今年九爷已经70岁了,虽是古稀之年,但他一点也不糊涂。二杆子带来的图纸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九爷清楚地记得自己早年学艺的时候,曾听师傅说过古代有些能工巧匠造出过许多奇形怪状的密码锁,分别将刻有汉字的几个转环套定于锁身上,只有旋动转环拼成一句暗定的多字俗语或诗句,让锁鼻通过,方能打开。而且密码锁大都有自毁功能,如果强行用外力打开匣子,里面藏的物品就会毁之一亘。二杆子带来的图纸上所描绘的锁便是一把特殊的密码锁,从外观上推算,应该算是文物了。
九爷认为,开锁事小,失节事大。乱世年代为了几袋子白面就把老祖宗留下的文物拱手送给了日本鬼子,那不成了卖国贼了吗,所以,那锁他是万万不能开的。再者说,就算为这事死了,好歹也能留个清白名声在人间,总比当遭人唾骂的汉奸强。让九爷恼怒的是,混蛋二杆子可不这样想,那个龟孙子天生一副奴才相,一打仗就巴巴地投靠了皇军,还当上了伪军中队长,整天挎着枪跟在皇军屁股后面招摇过市,全村人的脸都让他给丢尽了。
太阳慢慢升高,风也渐渐小了。
黑娃叨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回来了,九爷接过猎物,拍了拍黑娃的头表示赞许。自从镇上来了日本鬼子后,日子是越来越煎熬,一年到头别说吃点肉了,就连粮食也难以糊口。为了弄点野味,聪明的九爷想了个主意,他用硝粉和硫磺等物自制了一些火药,装在一个别致的匣子里。那匣子精巧的很,外层有一个锁孔,里面设有机关,只要小动物碰到它,就会被炸伤装进里面,除了九爷特制的钥匙,谁也打不开。在村对面的山上有一处隐蔽的山洞,九爷有时候馋了,就带着黑娃把机关匣子放在山洞的角落里,那儿常有野兽出没,每回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收获,这只兔子便是九爷的杰作。后来,九爷教会了黑娃用嘴叨着钥匙开匣子,碰上雨雪天气路不好走时,便派它独自执行任务,自个儿躺在家里悠闲地等着。就这样,在那些战火迷漫的日子里,一个老人,一条狗,在阴霾的天空下,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九爷炖了一锅香喷喷的免肉,就着豆面饼子,和黑娃一起美美地吃了个饱。
饭毕,九爷扛起二杆子留下的白面,带着黑娃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后头走去。
村长黄保忠家里,几个孩子正扭在一起,为一块红薯争得不可开交,村长媳妇将熬好的野菜粥盛在碗里,准备吃午饭。
还没进院门,黑娃就急切地叫喊:“汪!汪!汪!……”
黄村长迎出门外,接过白面,热情地招呼:“九爷,您老快坐下一块吃饭,今儿这天可真够冷的!”
九爷拍拍身上的面粉,说:“我吃过了。你先吃,一会儿跟你说个事。”
村长媳妇撩起衣角抹眼泪,感激地说:“九爷,多亏了您老常接济,要不这帮孩子……”
九爷心一酸,摆摆手,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唉,在这艰苦的岁月里,还有什么比没有吃的更让人难过的呢,老百姓年年在春天播下希望,却在秋天收获伤心。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在中国大地上横行霸道,强行掠夺,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九爷正这样想着,突然,大门咣当一声被人踢开了,闯进来十多个端机枪的伪军,吓得几个孩子尖叫着扑进母亲的怀里。
黄村长快步走到院里,大声喝道:"干什么?!"
为首的一人拽了拽手里的枪栓,嘴里喷了口烟雾,慢吞吞地说:"黄村长,我们替皇军司令来下个通知.命令你们村的锁匠九爷三天内将古锁完好无损打开,违期一天,斩杀村民一人!凡执意抵抗者,格杀勿论!你们自个儿看着办吧。"
"活土匪,我跟你们拼了!"黄保忠咬牙切齿,抄起铁锹就打,几个伪军一愣,端起枪就要射击。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住手!"
九爷威严地站在屋门口,怒目而视。伪军立时有点胆怯,放下了手中的枪.
"给你们中队长捎个话,今儿晚上九爷有请!"。闻听此言,伪军欣喜若狂,撒腿跑回去报告。
"这帮走狗,逼得太狠了!"九爷哆嗦着手把早晨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黄村长说:“您甭担心,晚上我多找几个人过去。好歹您也是二杆子的亲叔,量他还敢怎么着。”
九爷摆摆手,说:“算了,那个兔崽子是六亲不认的主儿。还是我自己对付吧。族里出了这么个败类,丢人哪!”
“那是他自个儿走了歪道,不怪您。”黄村长劝道。
九爷叹了口气,不再言语,走到外屋看几个孩子抢着喝粥。
三
寒冷的冬季,白天总是结束得太快。
夜幕低垂,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早早熄了灯睡觉,整个山村陷入一片寂静。
九爷家里,昏暗的灯光下,二杆子小心翼翼地从包裹里捧出一个黄澄澄的匣子。九爷仔细摆弄着匣子上的锁,跟他心里猜想的一样,这的确是一把密码古锁,黄铜质,长10厘米,高4.5厘米,主体被分成4个可以旋转的部分,每部分都用楷体阴文刻着5个字,共4组20个字,分别是“离草上离原”、“荣枯岁一一”、“尽火不野烧”、“又风生春吹”。其两端小小的平面上又装饰有狮首,图案纹饰清晰生动,栩栩如生,镌镂精细,构思奇妙。凭直觉,九爷猜测古锁的密码并不难,只要把上面刻的字连成一首古诗就行了。
二杆子紧张地说:“叔,我已经在皇军司令面前下了军令状,两天后现场开锁,您得抓紧琢磨,搞不好,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九爷脸色凝重,呷了口热水,说:“二杆子,让我开这锁也行,但有个事你得答应。”
“您说,为九叔做事侄儿理当竭尽全力。”
九爷压低了声音:“帮我弄几颗地雷和火药。”
二杆子起疑,问:“您要那玩意干什么?给八路?”
九爷摇头:“我埋在山洞里打兔子和野猪。”
第二天一早,二杆子果然派人偷偷送来了几颗地雷和一堆火药,并再三叮嘱九爷对私藏军火一事守口如瓶。
九爷如获至宝,半夜里,他悄悄地带上黑娃把东西埋到了山洞里,一切安排妥当,为防意外,又找了一块大石头将洞口封住。
约定的时间到了,皇军司令一心想看到传奇锁王开锁,便让二杆子带路,亲自领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九爷家里。围讯而来的乡亲们守候在屋子外面,众人暗暗为九爷捏着一把汗。
今天的九爷精神很好,而且还破天荒地穿了一件崭新的长袍,那是老伴临死前为他缝制的最后一件衣服。待二杆子服侍皇军司令落座后,九爷将匣子摆上八仙桌面,一边转动锁上的环,一边解说:“这是一把诗文生肖密码锁,上面刻的字暗含着一首古诗,把诗排对了,锁眼对齐了,锁也就开了。大家来看,这上面刻的字是‘离草上离原’、‘荣枯岁一一’、‘尽火不野烧’、‘又风生春吹’。其实呢,是把白居易的诗给打乱了,原句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知道了破解密码的法子,古锁说开也快,转眼的功夫已对好了三句诗,正对着第四句的时候,九爷一不小心将匣子碰落在地。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趴在桌底下的黑娃已经叨着黄金匣子冲出了门外。事发突然,皇军司令一下子慌了神,嘴里叽哩咕噜地嚷了一通,却忘了的下的众伪军根本听不懂,呆愣在一边不知所措。二杆子气急败坏地吼道:“一帮饭桶,还不快去撵狗!”
这个时候,黑娃矫健的身影已经跑出了村口,因为怕伤到匣子里的宝贝,伪军谁也不敢开枪,只得在后面猛追。
跑过一条弯曲的山路就到了村外的山脚下,黑娃叨着匣子停在那里,敏锐地傲视着追兵一个个气喘吁吁的狼狈样,它得意地摇起了尾巴。看到伪军快追上了,又迅速跑开。
“跟着那只狗跑,盯好匣子!”二杆子在后面指挥。
黑娃围着山脚转圈,带领着伪军拐弯抹角地来到了它和九爷常来的那个山洞。机灵的黑娃从石缝中钻了进去,那缝不大,仅容一条狗通过,人是过不去的。伪军追到跟前,看到洞口堵着的大石头,不敢贸然搬动,便停下来等候命令。
紧随而来的皇军司令和二杆子押着九爷赶来。二杆子用枪抵着九爷的后背,说:“叔,别怪侄儿心狠。匣子在,您的命在,匣子毁了,我也保不住您。把狗叫出来吧。”
乡亲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九爷挺直了脊梁,淡然一笑,若无其事地走到洞口,轻轻用手推动石缝的一角,那巨石便似长了腿般缓缓移动,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二杆子把手一挥,众伪军蜂涌而进,摸着沿壁四处寻狗。没多久,只听见洞里响起炸雷般的动静——“轰!轰!……”,巨响过后,团团浓烟裹着尘土从洞口冒出,里面的伪军惨叫了几下便没了声息。这帮人踩着了九爷布好的地雷,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一条狗会把人领上一条不归之路。
洞外的皇军司令恼羞成怒,举起手枪对准九爷——“啪!啪!啪!……”
鲜血从九爷的胸口汩汩涌出,他慢慢地倒下了,嘴角还挂着嘲弄的微笑……
一个黑影旋风般从山的背面冲出来,扑到九爷的身边,悲痛地呜咽,没人注意它是怎么逃出来的。
“该死的狗!”二杆子破口大骂,忙不迭地捡起黑娃丢弃在路边的黄金匣子,恭敬地呈到日本司令面前。
肥头猪脑的司令抡圆了胳脯,狠狠地给了二杆子几下响亮的耳光,打得他晕头转向,眼前直冒金花。
小鬼子余怒未息,指着匣子,命令二杆子:“你的,打开!”
按着九爷说的方法,二杆子把诗句一对齐,他屏住呼吸,小心拧动锁鼻,“叭嗒!”古锁果然应声而开。还没等看清里面藏的东西,匣子突然爆炸,盒里的强力火药炸烂了日本司令官的头,二杆子身首异处,两命瞬间一齐呜呼。
“九爷!——……”
大山回荡着乡亲们深情的呼喊,七十岁的九爷用自己的鲜血书写了一生中最伟大的杰作,在全村人的心中树起了永远的丰碑。他不屈的魂,深深融入了这块土地上的每一块砖石,每一扇窗户。
尾 声
黄村长带领全村人将九爷安葬在村里风水最好的地里,流着泪宣读了祭文。黑娃静静地卧在主人坟墓的正前方,任雪花在天空飞舞,它的眼神安详平静而又那么冷漠,它那么无助地陪伴着已被战争夺去了生命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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