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年,魔教昌盛,武林盟主陈予之率众大破魔教,武林称道。击杀魔教,人人助之,其间杀了一个送粮差使,击倒一幢瓦屋。
【一】
于生刚坐在客栈内,右手放在桌上,手指修长,像缠绕在女人身上的纱,似有似无地握着刀,明明没用力,他的手却像再也离不开这把刀,一把弯刀。
“兄台,天高路远,风波劳累。先生请您入府一叙。”一名老奴佝偻着身体,他低着头,恭敬地站在一侧。
没有人看见这个老人是怎么来的,说话之前他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于生松开了手,随意说道:“吃过了饭再走。”
他没有客气,那双光滑修长的手拿起了筷子,留老人呆在一旁。那只手真的不该长在这么一个粗糙的人身上,就像乞丐握着一个金碗,这手应该是书生,是文人,是乐师,是一双女人而不是这个刀客的手,也只有这样一双手才能使出变换鬼魅的刀法,而现在他把刀放下了。
刀刚送开,老奴就闪过要出手的念头,颈部下三寸,风门穴,点住穴位,神仙也难逃。于生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刚好侧过身子,把后背完全暴露在老奴前,正是最近的距离和最好的时机。
老奴意识刚动,突然危机感暴起,就此收住,衣衫未动,却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您且吃过再走。”
完美的时机,更是万无一失的死角,他知道这一击必中,可是还是不敢出手,因为离开他右手的那把刀,已经握在了左手上,而他的左手,满是沟壑。
从漠南来的好手,单凭一把圆月弯刀,刀出入神,其势如电,神鬼莫测之刀法杀入中原。传言他右手修长,刀走轻灵变换。老奴在那一瞬间才发现,传言都错了,原来他不是用右手刀,他使刀的手是左手。
【壹】
珞珈山脚,东河湖畔,燃着怒红的枫叶和金黄的菊花。
于生看不见眼前的景色,一次次出剑,掉落的叶却不是被锋利的剑气所伤,而是萧索的秋风。
等过了三个秋天。长剑意气处,白雪露梅花。
“恭喜师兄剑法愈发精益。”
于生抬起他干净的右手,抚在她头上,左右揉着,打乱了他的头发。他笑了笑,一个人再怎么努力,拼搏,发疯,只要活着,就会有着清醒的瞬间,有着希望快乐的瞬间。于生已经疯了太久,越练只能越愤怒,现在看见了她明媚开心的样子,可欢乐总是太少。
师父从屋内出来,还是叹了口气,道:“该换剑了。”
“师父,师兄更进一步了。”她本想问师父在忧愁什么,转过头看见师兄也在苦笑。
于生已经换了三次剑,一次比一次重,到现在他已经握着大铁疙瘩出招如寻常。剑法练得越快,于生才知道那人的迅猛一击是多么不可思议,更加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招式只是他普通一击。
人越高越知天之阔,原本以为那人只在他前面,现在才知道前面有到天险沟壑,怎么不让人绝望。
他练得是珞山剑法,每年为期,每到雪落时,出剑护梅,雪停而梅花不沾分毫。现在他换回寻常铁剑,剑光一闪,大雪像被划开的绸缎。
她一脸高兴。
师父沉视良久,:“去漠南吧。”
那个人在中原几无敌手,还想赢的话,便只能去漠南。
她不开心。
倚剑谣落日,悠悠送春目。
于生拜别师傅,看着她,悠悠而下了珈山。
君已去,妾仍留,山歌回转路难走。
君且行,莫回头,女子十七你十九。
好梦长相思,明月半倚楼。
【二】
“兄台,到陈府了。”老奴命人放下马车,掀开车帘。于生在车上看着,这老奴缀着马车,一身上好轻功,在陈府只是个差遣。
有仆人打开了府门,树叶枯黄的老树下,有座古亭,桌上铺着新布,一壶酒,两盏杯,一主一侍。
府内有雕廊画柱,有小阁楼榭,亭子里都是平常的事物,和每一个亭子都一样。可不管是谁,只要进了屋就必定盯着这个地方,因为亭里坐着个人。
这个人像一把剑,一把开天的剑。
用剑的人只有豪不犹豫,才能锋利无比,他正是这一生无愧于心,才能用剑块若雷霆。现在他站在坐在风景里,成为了风景。他的剑已经和他融为一体,而于生的刀还必须握在手上。
他看着于生。
“少侠初入我中原,便已声名大噪,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陈盟主。”于生盯着他,平静的脸上还是闪过狠色,“不知请小生来所谓何事”
陈盟主气自丹田,朗声道:“少侠初入江湖,单凭一把胡刀,先去江北,不待黄大路出剑,便一刀封喉;再回江南,也仅一招就制王翔于死地;继而北上,不出三招杀死了快枪罗英。少侠现在还问我所谓何事?”
“盟主认为我做的不对?你可知道黄大路又纳了妾,王翔剿灭了山贼,而罗英则是去了趟赌坊。”
陈盟主道:“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这些都是陈盟主的兄弟,他已经是个老人了,老人的朋友往往都不多了。
“黄大路纳了妾,深闺娇妻能被看中是无双的荣幸,但是他的新婚妻子早已和一书生定了约,他取得当然是未婚的小姐,因为黄大侠中意后,没有人敢再娶黄大侠的意中人。本来,百无一用是书生,所以这个书生死了,不是黄大侠杀的,书生忍不下屈辱,也不愿离开心爱的人,这个书生自杀了。”
“您说——黄大侠知道这件事吗?”
于生毫不停歇,接着道:“王大侠仗剑入山,剿灭山贼,保护了地方百姓,当是侠义无双。王大侠身法轻灵,可能毫无在意,他在与山贼打斗时,踩坏了附近一老农的三亩良田,老农年事已高,溘然长逝而去,当然,没人能断言这个老农的死亡跟此事有关。”
“至于罗大侠就更简单了,一时兴起去了趟赌坊,欠了五两银子。而没有赌坊敢去找罗大侠要银子,何况是五两银子。”
于生一顿,自嘲地笑道:“所以罗大侠从没欠过赌帐。”
“陈盟主,这些事要怎么分说呢,大侠还是大侠,可我们这些弱小不堪的人,也想倔强地卑微地无聊地守着日子活下去。”
陈盟主皱起了眉头,他的眉头如山岳沟壑,铸成了川字。
陈盟主缓声道:“刀剑无眼,争斗一招一式也别无他想,这些事在所难免,何况各位弟兄们也是以死相博。”
他叹口气说道:“生死在天。”
“另两位也是无心之过,又何以非得一死。”
“所以那些已死的人就这样死了,陈盟主。”
于生挑眉道:“这些都是大侠,救人无数,所以杀一人也还剩无数级浮屠,倒是小生莽撞了。”
“错了就该受罚,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他们改过,还能造福百姓。”
于生大笑道:“陈盟主,那你看我是不是也有改过的机会,不如就此算了。”
于生笑得更猛了,都要笑出了眼泪,他终于忍不住了再没有一丝紧张。
“陈盟主,真的是说笑了。我也只是说说罢了。不过是几个人而已,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人总归是要死的,所以他们不必于心有愧,而我,就是要杀这些人罢了,何苦想多余的事,武功不是用来杀人,习武又有什么意义。”
于生不笑了:“大侠改不改过都是还是大侠,小人投胎再造也不过还是普通人。大侠的命和普通人的命,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陈盟主看着于生,看向远方,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番话竟然也应该是对的。但也仅一瞬间,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的眼神重新锐利。
“若为天下人而付出我一人生命,陈某愿为之。”
陈盟主的话大义凛然,他的人也一身浩然正气,所以他才能无愧于心,是真正的大侠。
自问从没对不起天下人,才能真正的无愧于天下。
于生不得不起敬,他抬眼看着眼前的人:“陈盟主,小生今日,是来杀你的。”
于生道:“我要杀你,不然我就自杀。您当然不会答应,我当然就死了。明日花仍然在,酒依然香,您还是陈盟主,只少一痴人,妄想的人,发疯的人,发疯的人能和陈盟主一样吗,天下有人会答应吗?”
“陈盟主,我这条莫须有的命不知道能不能在您的心上沾染半点纤尘。”
【贰】
别了珈山烟雨,进入大漠飞沙,于生往漠南而去,凭手中三尺长剑,忘命地挑飞一位位名家。
直到他遇到那把圆月弯刀,月儿圆圆,弯刀圆圆大漠的狂沙开始怒吼咆哮。严寒,疲倦,劳累,饥饿,这些感觉开始在身体狂窜,于生有点困了,他想喝酒了。
但是弯刀又到了他眼前,于生勉力抬剑,每一刀都压着他的剑势,他连拼命都办不到,那把刀捉着他在玩。
刀客停了下来:“你很拼命。”
“练剑的目的本是求胜,不是求死。拼命的人也往往爱惜自己的命,这是方式,而不是目的。但是你很拼命。”
刀客连说了两遍,他眼前这个人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因为我求死。”
刀客道:“那你大可自杀。”
“我只能死在别人手上。”
刀光一闪,已经架在他脖子上。他脖子一动不动,等着这把刀到来。因为那个不可能报的仇,抬头就是青天,可他的世界没有一点光。
刀没有落下去。
于生道:“我身上有债,一个不可能还清的血债,所以我不能自杀;但死在别人手上,就于心无愧了。”
像一个拼命读书却无法考取秀才的人,偶然被强盗杀死,这样就再没有人能怪他不努力,不上进,不负责任。书生也终于能够安慰自己:要不是死了,说不定还是状元及第。断送了希望的死亡,也同时斩断了绝望。
刀客道:“那个血债每日激励着你,也折磨着你。”
于生道:“我已经找不到前进的路,我无论如何也杀不掉那个人。”
每天遭受煎熬和死亡,到底哪一个更痛苦呢。
刀客看着眼前落魄的人,起了兴趣。
“改用刀吧,我来教你。”
于生左手拿起了刀。
【三】
亭内侍女将酒倒入杯中,先自饮一杯,再把酒倒两盏杯内。她穿着青色衣服,她很普通,她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陈盟主拿起桌上的银针插入酒中,再抽出光洁如新。
陈盟主邀请于生进来:“你是一个有趣的人。”
于生拿起酒一饮而尽:“您却是一个小心的人。”
“谨慎的人,往往活得久些,这是老话,老话往往是真的。”陈盟主喝光了酒,“你不怕有毒?”
“盟主自然不会在酒里下毒。”
“毕竟你想杀我。”
“剑之所以快,就是凭一句问心无愧,您的剑一直很快。”
话没说完,于生已经出刀,他的左手的每一肌肉已经和刀吻合,他要出其不意。
陈盟主的剑很快,往往后发先至,同时出招就占了先发制人。所以于生不能等,刀光一闪,从桌下直奔胸口而去。
陈盟主剑已经拿到手上,剑气森寒,像远山之巅亘古不化的寒冰雪,不用触及,就能感受到尖针般的寒意,他出剑,于是冰雪破碎,天崩地裂地向你压来,密不透风。
于生抢攻不着,松手借力,弯刀以剑为轴快速地划了一个圈,再割胸膛。陈盟主顷刻之间反应了过来,挥剑格挡,长剑划成冰墙,弯刀被击回,正好落到了于生手中。
陈盟主道:“你实在是个有趣的人。”
这是他第二次说有趣了。
于生道:“我本应该是个有趣的人。”
每个人都是有趣的人,只有被愤怒,仇恨充斥之后,才会抹杀这天性。
拔刀,出手,于生的刀像荒漠中的毒蛇,准确而致命,他在抢攻,也是在养气,他要战,战到气势饱满,刀身圆润,他没有取胜的把握,只能将胜负放在致命一击,现在他在等。
于生已经出了十刀,他能感觉到刀的每一处变化。阳光,花香,风声本来在动,忽然全部静止,时刻到了,这是他最快的一刀。
是荒漠中最猛烈的狂风,天地间黯然失色,谁能躲过风呢。陈盟主没有躲,风停了,停在这绵延千里的冰封雪山前,刀势被剑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挡了下来。
于生输了。这是一个他无法战胜的人。他只剩一条命,他练左手刀,他不再以命相博,而是以命出招。于生撞向陈盟主的剑,陈盟主用右手,现在他的右边成了空门,于生用满是沟壑的左手朝这唯一的空门挥出一刀,以死换来的破绽。
陈盟主右手拔不出剑,山峰崩裂之际,左手摸索,拿起桌上的银针,以针为剑捏起剑诀,后发先至,拍在于生脑门,银针透骨,大漠的狂风如秋叶般飘落在亭外。
于生终于释然的死了,看着陈盟主和他的侍女青青,他的眼神不再放肆和愤怒,变得清澈而空明。他做对了,还是错了,终于不再重要了。
陈盟主看着倒地的于生,久久才叹息:“青青,厚葬这位兄台。”
这是杀了他兄弟的人,是个发疯的人,但一个人为了信念而死去时,就会变成英雄。
【叁】
大漠苍狼,不论是中原还是大漠,男人寂寞总会喝酒,因为喝过酒后苦闷的心事才能变成酒话,一个男人从不会在清醒时迷茫和无措。
竹叶青,女儿红,杜康曲,梨花酿。
他不停地喝酒,酒一停了,人就会清醒,人清醒了,就再难醉了。
刀客过来,拿起酒灌入口中,现在他们说的都是酒话,在清醒后,就不做数了。
刀客道:“你在疑惑。”
于生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他十三年前纵横江湖,杀退了魔教。”
刀客道:“可是他也杀了你全家。”
于生道:“十三年前,魔教兴盛,坐落在于村旁。陈盟主率武林大军攻魔教,于生父亲送粮食到魔教,被乱刀杀死;而我的母亲和妹妹,躲在房屋内,陈盟主与教主打斗,打破了房屋,她们死在了我面前。”
刀客叹气道:“本是无心之失。”
于生喝酒,再喝,酒漫出来,淋在头上脸上和身上。
“我该恨谁呢?我不恨他恨谁呢。”
沉溺于恨的人,一定是生不如死。
刀客道:“你能放下吗?”
于生道:“十三年了,仇恨不共戴天,我每天提醒自己,但是总不再那么疼痛了。可是她的家人也死在了那场战斗中。”
于生喝完了最后的酒,起身离开:“计划已经不能变了,十三年前就定下了。她已经先去了,我再不能负她。”
刀客看着于生,看见两个被仇恨充满的人,拥抱取暖。
【四】
青青倒上一杯酒,先自饮一杯,再给陈盟主倒上酒。青青是个很普通的人,因为普通,所以在比试完后只会干这些普通的事。
陈盟主拿酒,银针在于生尸体上,他还是喝完了酒,祭奠他的兄弟和于生。
普通的青青看着陈盟主,平淡的说道:“酒里有毒,您也应该知道世上很多毒是没有解药的。”
陈盟主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陪伴八年的侍女,她的眼神没有波澜,寂寞的站着,她的心已经死了。
青青接着道:“我是给您试毒的,我也喝了毒酒。陈盟主,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不再想着您死去,可是这件事已经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目的。”
“为什么?”
青青道:“因为陈盟主你一生光明磊落,却杀死了我所有爱的人,我只能报仇。”
青青走到于生身边,在他身边躺下,她摸了摸于生的脸,闭上了眼睛,那刻,她听见了长剑落地的声音。
也并不动听。
【肆】
十三年前,于生带着幸存的青青来到珞珈山,他要报仇。
“你要杀陈盟主。”
“他为天下人杀了我两家人,天下乐意,我不愿意!”
师父不再说话,带他来到珈山湖水。
师父叫于生:“你学剑法,三年后下山去漠南吧。”
又看着青青:“你在山上过五年便下山吧。”
于生看着师父道:“青青不学法门吗?”
“你学剑法。”
“她学寂寞,一生无名。”
后记
值秋日,武林群议,陈盟主斩杀漠南某刀客在府中,不慎被刀客用毒暗算,已辞世。
英雄身亡,万众拜首。
其余的人,不是英雄,也没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