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5豪赌东亚之六---灭高丽•下
小武从文件夹里取出一页纸,笑道:“我这里还有一张日本人画的唐朝地图。时间是总章元年(668年),正是刚刚消灭高丽之后的大唐---可以说是达到了盛唐的顶峰吧?
武则天伸头看了两眼,嫣然一笑道:“大致如此吧。不过日本人画多了些,大概他们把不确定的地方、以及众多藩属国都划给了大唐。举两个例子说,朝鲜半岛的新罗王国、以及东海的琉球王国,我们确实没有吞并。”
图表25日本版大唐亚洲地图(66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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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睁大眼睛道:“不过新罗的确是大唐的藩属国呀?他不是归鸡林州(道)都督府管辖吗?即使没有吞并,但也是大唐势力覆盖之处吧!”
武则天点头笑道:“在日本来看,确是如此。但以大唐之大,四面隐患极多,总不能轻易实现‘垂拱而治’!在高丽被灭后仅二年,即咸亨元年(670年),大唐的西面又发生了很大的变故,让我们一下子非常头痛。”
小武讶道:“什么变故?”
武则天微笑道:“安东的战事告一段落,安西的战事又要开始了!为了遏制吐蕃发展的势头,我和高宗打算让已经降顺的吐谷浑旧王复国。于是让大唐军送他一程,回青海一带召集旧部,以大唐藩属国的身份、挡住吐蕃人北上之路。不过这样的话,吐蕃势必不会置之不理,如此则唐与吐蕃的一场大仗难以避免。”
此时武则天的笑容突然收敛,低沉了声音缓缓道:“自我掌权以来,三年征西、十年征东,无不取得彻底的胜利!大唐军队正所谓‘打遍东西无敌手’---所以日本人才画了那样的地图。但在我的心中,开始隐约感觉到了不妥:此前大唐最依赖的两大名将---苏定方和李绩在不久前先后过世了!”
小武大惊,连连点头道:“对啊,我也才刚发现了这个问题!此时的大唐虽然花团锦簇,但是名帅将才有些青黄不接呀!”
武则天沉声道:“所以,我们夫妇熟虑之下---从安东调回薛仁贵为主将,阿史那道真、郭待封为副将,共领5万大军,护送吐谷浑王西去。”
“然而非常不幸的是,唐军在大非川败于吐蕃之手,几乎全军覆没!只有这三个人光溜溜地逃回来!我一气之下,便将他三人削职为民,虽然他们三个以前也是有功勋、有资历的。”
小武非常惊讶道:“薛仁贵可是名声远扬啊!居然有此大败!你觉得他的水平到底怎样?”
武则天脸露憾色,摇头道:“早先,薛仁贵是一个卫士长。在一次长安水灾中,他在玄武门大声呼喊洪水来了,使得我们能够及时避难,事后高宗嘉奖了他的忠勇。然而薛仁贵勇则勇矣,能骑善射、攻坚有力,领兵之后却不以谋略见长。”
小武更加惊讶道:“这怎么会呢?听说薛仁贵曾平定了漠北的铁勒九姓,军中传唱‘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这是何等的豪情?后来又大败高句丽,威震安东都护府,你居然说他不以谋略见长?”
武则天哼了一声,道:“这就要仔细分辨一下了。漠北之地原本是由忠于大唐的瀚海都督婆闰(回纥人)管理的。早些年叫做燕然都护府,治所在单于台;后来将治所迁到回纥中心的时候,改名叫瀚海都护府。这也体现了大唐对回纥(维吾尔)的重视---希望继东突厥、薛延陀之后,回纥人能够管理好漠北。”
“但在婆闰死后,回纥新首领伙同突厥、铁勒其它势力,开始逐渐与大唐为敌。瀚海都护府发生了反叛之事,本也事属寻常;故于龙朔元年(661年),我们派了郑仁泰为主将、薛仁贵为副将,领兵前去讨伐。”
小武点头大笑道:“这事儿我知道---薛仁贵还在军前与敌人斗箭,接连射死了铁勒勇士多人,结果迫使对方全体投降!”
武则天叹了口气,摇头道:“铁勒部众之降,难道只是因为薛仁贵厉害吗?不是的。那一带的百姓,以前在婆闰治下的时候,也都是大唐的子民,故反心并不坚决。”
“敌军阵中,明显有不少人是被裹挟而来的。故当薛仁贵射死了为首的几个顽抗之人后,其它人便自然愿意降了。”
小武哑了半晌,尴尬道:“如此说来,也是有些道理……”
武则天接着道:“郑仁泰、薛仁贵挥军掩杀,九姓铁勒皆降。然而薛仁贵认为,等大军一撤,胡人便会再次造反,故坑杀了所有战俘,估计得有十万人之多。从此,九姓铁勒已衰,可是大唐在漠北也失去了人心。”
小武道:“……”
武则天微表遗憾道:“以前,我们曾多次征调漠北的回纥军队,随同苏定方的大军作战。可当郑仁泰、薛仁贵平定了天山之后,再调铁勒之兵就困难重重了。”
小武怀疑道:“可以调回纥的人吗?不调铁勒其它部族的?”
武则天哼了一声,嗤笑道:“你真能把回纥、铁勒、突厥人分得很清楚吗?何况郑仁泰为人相当贪婪,听说当漠北百姓归顺时,他往往故意不受降,将百姓都当作敌军处理---然后杀良报功,没收财物、掠人妻女。”
小武皱眉道:“你是说,郑仁泰只管贪财,才不去分辨对方是哪族人?”
武则天点头道:“不错,他说你是哪族人就是哪族人,谁敢质疑?所以后来漠北之人,无论是回纥、思结、仆固、多览葛(亦属铁勒),以及突厥,全变成了大唐的敌人。”
“虽然他们暂时是被薛仁贵杀怕了,但将来有机会一定会再次反唐!我们已经执行多年的‘分化瓦解’式漠北政策,算是都没有了,以后便只有敌人了。这样一来,就给日后‘第二突厥’帝国的复兴埋下了种子。”
小武诧道:“‘第二突厥’?就是‘后东突厥’吧?算是东突厥复辟了?”
武则天点了点头,道:“其实早在太宗皇帝时期,就打算让东突厥复辟、以制衡薛延陀势力。这就跟我们支持吐谷浑复辟、制衡吐蕃势力一模一样。然而,制衡术的要领是---被制衡的两方或多方、力量相差不能太悬殊,否则无从制衡起。”
“而且先不谈日后,郑仁泰当时就遭到了报应---有胡人候骑投其所好,故意向他报告:‘敌人部落的军需物资、牛羊马匹遍布原野,可以去夺回来’。郑仁泰贪利,立即挑选了一万四千名骑兵,脱掉铠甲轻装奔驰,穿过大荒漠、到了仙萼河,却未看到敌人。等粮食吃光了无计可施,方才明白那是个假消息。回撤路上断了粮,兵士们自相残杀和吞食,最后仅剩二十分之一回到大营。”
小武皱眉道:“这就是不得人心的恶果啊!越过浩瀚无边的‘瀚海’去抢劫,成本和风险都是极大的呀!可这都是郑仁泰的过错---他是主将,必须担责。不见得就是薛仁贵……”
武则天截口道:“可是漠北之人都认为薛仁贵是个屠夫,坑杀战俘的主意可不是郑仁泰出的。再者说,郑仁泰夺取了不少铁勒女子,也送了些给薛仁贵做妾,而薛也确实收了。所以怎能说都是郑仁泰的决定,而薛仁贵没责任?”
小武道:“好吧,我同意。那为什么你后来又让薛仁贵参加征辽东呢?”
武则天冷笑道:“原因很简单---薛仁贵杀人太多,名声在外,高丽人也怕他。尤其是当高丽王高藏出平壤投降的时候---据说他都不敢正眼看对面的薛仁贵一眼!高丽的情况不同于漠北,先要让当地人怕,然后方才能治!”
小武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你是什么人都能用啊!”
武则天接着道:“但在此时,薛仁贵领兵西去青海,已将大唐在安东都护府的部队都抽空了。然而兵败大非川,又使得大唐的总兵力、一时间捉襟见肘。即使我们又四处调集兵马,但也只顾得上‘安西’,暂时顾不上‘安东’了。”
小武恍然大悟道:“于是在安东这一边,人心不免产生一些新的想法了。”
武则天叹了口气,道:“那些其实都算不上大事。真正让人心烦的是,大唐的人才此时出现了断档。除了苏定方和李绩先后过世,刘仁轨也已退休---他也是个白发老头子。本以为薛仁贵等将可以接过重担,然而事实证明、他们接不住。”
小武明白道:“所以你突然又陷入了无人可用之窘境!”
武则天点头道:“没办法之下,我首先传旨、让刘仁轨复出上朝,暂由他料理遏制吐蕃一事。另外,再选拔和委派一些新的将领去高丽平叛。不过此时能够拨去的军队数量可不多了。”
小武这次并未惊讶,问道:“在高丽故地,又有人反叛了?”
武则天冷笑道:“不错。原高丽将领剑牟岑,戕害了当地的大唐官员,又伙同高藏的外孙兼渊盖苏文的侄儿安舜,在高丽故土上起事。”
“之后为了安全,他们便谋求同新罗王联盟;而金法敏居然很快就承认了、安舜的所谓‘高丽国王’之位,并以之为藩属国。”
小武这才惊道:“金法敏这是……支持叛乱?”
武则天哼了一声,道:“金法敏一直都在收纳百济、高丽的降众,此时恐怕是羽翼丰满、也想反大唐了。故他一边暗中支持高丽人造反,一边又编造新罗同百济之间的‘内部冲突’,出兵攻打熊津都督府的一些土地。”
小武微笑道:“政治上没有永久的敌人,也没有永久的朋友。大唐和新罗之间的‘全天候合作’应该结束了。”
武则天道:“金法敏就是吃住这一点---大唐此时无法派很多军队来安东都护府。当薛仁贵连同军队被调走以后,留下来主事的大唐官员,很多本来就是百济、高丽的降顺之人,兵士又少---金法敏可不怕他们。”
小武点头道:“不错。所以金法敏利用大唐西面吃紧的时机来壮大新罗,正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武则天嘴角微曲道:“我心里都有数。但我们双方都有顾忌,毕竟是多年的盟友,真要全面开打,也均有不利的影响。故金法敏只是编造了理由,局限于攻打百济的熊津都护府;对于高丽,他只敢暗中支持、不敢明确北上。”
“在我军而言,也只是花点力气平定高丽叛乱,一时也不会和新罗军接触。期间金法敏还不断上表,表明没有反意,也未勾结高丽叛众,请求大唐派人查看。但若派使者前去查看,然后各说各的理,一去一回恐怕半年就没有了。其实我知道他只是在拖延时间,并且观望大唐西面战事进展;一边悄悄扩大地盘,随时准备见好就收。”
小武笑道:“估计新罗很希望把这些泥潭似的事情、拖得旷日持久,拖得永远解决不了最好。而大唐一定持相反意见,对吗?”
武则天道:“那是肯定的,但我们不会如他所愿。再者,高丽又发生内讧,咸亨三年(672年)安舜杀了剑牟岑,南逃新罗去依附金法敏。如果大唐军追击,就要直接面对新罗的军队了。”
小武眉毛一挑,道:“终于还是免不了、要跟新罗正面开打吗?”
武则天微皱眉头道:“其实我们也尝试过别的方法,比如封了扶余隆为熊津都督,希望由他去对抗新罗。但是他磨磨蹭蹭,滞留中原而不敢回故国上任。”
小武点头道:“扶余隆怕了金法敏!依靠百济本土势力这一招应该是行不通了。”
武则天点头道:“百济久经战火,损失严重,现今势力确是不可能抗衡新罗的。我看了扶余隆的架势---他就是真去了也没用,此事还得靠大唐派兵解决。”
小武道:“那么大唐最终还是跟新罗开火了?”
武则天笑道:“不错。一开始还是小打小闹,但在上元元年(674年),大唐跟新罗来回表文的游戏不玩了---我下旨令刘仁轨、李谨行率领北方调来的二万靺鞨兵,从北面讨伐新罗。”
“同时我又下旨,废除金法敏的王位和官位,改立金仁问(金春秋之子,唐军伐百济之新罗联络人)为新罗王。金仁问久住中原,将随大唐军重入新罗;又重起薛仁贵,任鸡林道行军总管,让他渡海去接收熊津都督府、然后挺进新罗。”
小武精神一振,连忙问道:“结果如何?”
武则天道:“上元二年(675年),刘仁轨击败了新罗军,并夺取了一些城池。然而薛仁贵没能在朝鲜半岛南方立住脚,于是又罢免了他、流放象州(广西桂林)。但在各种压力之下,金法敏连忙上表谢罪。”
小武略感失望,道:“薛仁贵浪费了好机会,没能拿下新罗呀!后来又如何了?”
武则天舒了一口气,道:“考虑到各种因素,年底我们夫妇准和了,依旧封金法敏为新罗王、鸡林道大总管;而把半道上的金仁问召回,改封临海郡公。”
小武道:“那么说,大唐是默认百济的土地归新罗所有了?”
武则天摇摇头,道:“没有,只是暂时不想同新罗打下去了。”
“我下旨将安东都护府和熊津都督府的治所北迁,也是为了防止新罗突然反复,趁大唐官府空虚而就近攻击。那样的话,当地的兵又少,长安的路又远,如何来得及反应?即算我们将来再次讨伐新罗,也要先留下缓冲的余地。”
小武恍然道:“我明白了。毕竟更重要的战事,还是在吐蕃那一边!至于安东都护府,即使又被新罗王暗算,但只要主体框架没事,也就能拖延时间。等大唐缓过气来再施行反击,不至于被新罗人牵着鼻子走。”
武则天点了点头,笑道:“依我的看法,还是不值得将许多大唐军队留在安东,最好还是让高丽人、百济人来管理当地较为妥当。”
“到后来,我便派遣高藏回去担任安东都护,想必可以管住高丽人;然而不久后内卫告诉我,高藏伙同当地人图谋将高丽复国!于是我又将他抓回、流放西川去了。再之后,我又委派了高藏之子高德武来统领安东地区。”
小武一震道:“哦,想起来了。这个高德武、不就是高藏和你侄女武氏所生的吗?”
武则天微笑道:“不错,所以高德武也是我的侄外孙呀---他自幼在长安长大,当然亲近唐人,控制起来也容易一些。”
小武翘起大拇指,道:“有你的。控制朝鲜半岛,真有你的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