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最初有记忆,就是从那一次,听他阿爷说起这棵树开始的。那时他的阿爷坐在那棵大树底下的一块大石头上,他坐在树跟旁的一大堆叶子上,在这之前他随他阿奶在这树下乘过凉,也跟过他阿妈在这树下等过他阿爸,还和他那些朋友们在这树上掏过鸟蛋……但这些阿呆似乎都已经忘记了,而等他真正有了不会忘记儿时的能力,也就到了五岁。
那时的记忆也就串着往后的时间,一秒一秒的堆积,而后他远离了,而后阿爷阿奶去了,而后阿爸阿妈老了,而后儿时的朋友散了,而后他的记忆就串着他到的另一个地方,从另一个坐标重新开始堆积,堆积着堆积着,阿呆就再不是阿呆了。
但那棵树就还一直是那棵树。
那棵大树是真的有大树的样,婆娑,粗大的深褐色的树干,这是时间里的风沙扑打,造成的褐黑,繁多的枝干招摇在悠荡的空中,阿呆记忆里的这棵树都是垂满着叶子,油绿油绿的,映衬着那灰褐色的条条枝干,袒露在空中,似乎不曾历过秋冬,不曾遭过沙尘,不曾落过叶般。那时的阿呆,每每傍晚从家里探头看村头的这棵树,他都会看见他的阿爷坐在村口的那棵大树底下,手里拿着那把不知道跟随了他多少年的大扇子,爬上草屋顶上的阿呆,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大树和阿爷,望着望着,眼睛就总是会花,眼睛模糊了,阿爷和那棵深褐色的大树也就合为一体了,不知道是阿爷变成了那棵树,还是那棵树吞了阿爷。等到家里的阿奶做好了晚饭,用大嗓子喊叫着屋顶上的阿呆,呼叫着不远处在乘凉的阿爷,阿呆又才看见那个刚与大树融为一体的阿爷,闪了闪身子,从树里走出来,蹒跚地走回家。
“这是一棵还没有开花的树。”
坐在树底下的阿爷说起这句话时,恰好有一片叶子掉了下来,碰到了阿爷的肩膀,弹到了坐在地上的阿呆头上。阿呆摸了摸被树叶轻碰得发痒的头,仰头看了看这一棵树,阳光从树干的缝隙里洒下来,映着阿呆的脸,阿呆“嘿嘿”地傻笑:
“不开花,也就不会结果啦,不会结果,也就没有西瓜吃咯。”那时说出这句话的阿呆,正惦记着不久前他阿爸扛回来的大西瓜,鲜红的果肉,心心点点的瓜瓢,狠狠地咬一口,汁甜肉脆,从嘴角边流下的来不及接住的汁水,延过脖子,透过衣服,触着身体,冰凉冰凉的,就好像一注冰水混进血脉般清爽。
阿呆心里褪不去他对西瓜的第一次记忆,那一次他阿爸工程终于竣工了,从远方坐火车回来,扛回来了三个大西瓜。站在拥挤的火车上,他把那三个西瓜放在肩膀上,他拥着前面的人,后面的人也拥着他,可就是没有人能弄得到他的西瓜,一路颠簸回来的他始终舍不得吃,哪怕是开一小块解下渴也不愿意。待到两天后,阿呆他爸总算把西瓜扛到了村口那棵大树底下,可真的扛不住了,他就朝着阿呆家那个方向叫嚷着,喊他好久不见的家人,叫他们来看他在火车上扛了两天的西瓜,这是样新奇的果子,阿呆他阿爸的吆喝声,把隔壁邻舍的人也招了过来,一个一个放下手里的活,撅着屁股跑过来,伸着头围着他们一家子,一动不动,盯着那个放在地上的大袋子,都等着旁边的阿呆他妈把那个袋子打开,看看所谓的西瓜是什么玩意儿。
袋子是阿呆打开的,所以袋子里的那三个大西瓜,来到那个陌生的地方,第一次触到的也许不是那干燥得让人发疯的空气,而是阿呆那双转得圆咕噜的眼睛里,透出那好奇又惊喜的目光,然后再是周围的人惊呆的眼神。而阿呆第一次看见西瓜,就是透过那个袋子里看到的,第一眼看到那翠绿的大西瓜,他就想起了旁边的那棵树,那时的他坚信这些圆圆的大果子,也就只有那棵树才能结得出来。
“树是树,果子是果子,树不是果子,果子也不是树,无果便无树,有树必有果,有果必开花。”阿呆的阿爷摇着手上的扇子,拍了拍旁边的阿呆,没有牙齿的嘴巴,颤了颤,说出了上面的这一句话。
又起风了,尘土扬起,阿爷手里的扇子随风停下。“咯吱咯吱”,风来到了那棵树跟前,枝干开始摇动,更多的叶子碰着阿爷的肩膀,更多的叶子掉在阿呆的头上,更多的叶子洒在了地上。可是就是没有一丝的花瓣,也没有半只的涩果,风从新掉的整丛叶子里翻起,翻起的依旧是叶子,泛旧了的叶子。
“有果必有花,可这是一棵病树,一朵花都没有开过,更别提又大又甜的西瓜了。”那时的阿呆把玩着从那棵树上掉下来的新树叶,嘟着嘴巴,回了他阿爷这句话。
树种是阿爷的阿爸从南方带回来的,隔代远久,愈长愈大,愈长愈老,树底下除了两块大石头,就全是叶子了,新的旧的,堆在一起,绿的掩着黄的,黄的埋着烂的,一日复一日,一季复一季,一年复一年,一世复一世。往世的曾祖父种下那一棵小树苗,不久之后,就死了,连树的名字还没来得及与曾祖母提及,就被埋在了南方,自然是随战争而死的,至于为了何战争,如何而死,阿呆倒是忘记了那一次阿爷跟他絮絮叨叨的这些事情。他也就只是记住了阿爷说的,自他曾祖父种下那棵树以来,就没见过它开花,曾祖母没见过,而后的阿爷也没见过。
也许往后的阿爸也会没见过,今后的阿呆也会没见到,也许这不是一棵还没有开花的树,这就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树呢。
不会开花,就没有果子,没有果子,守着也无太多用处。
阿呆就是在这个想法的刺激下,离开的。这个想法是在他十五岁那年涌出来的,距离那一次他阿爷跟他提起那棵树,已经过了十年。这十年里,他还吃了几次西瓜,都是阿爸出外做工程带回来的,这十年里,他知道了西瓜是长在地上而不是结在大树上的,这十年里,他尝试过把那些瓜籽变成大西瓜,不过失败了,这十年里,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后来他阿爸不再远出,也就没有了甘甜的、羡煞旁人的西瓜。
可阿呆是真的喜欢吃西瓜,在他知道的许多事情里,他是真的想懂了一件事,想懂了,脑子还拐了个弯,拐着拐着,他也就真正的明白了。阿爸远去的时候,就可以吃西瓜,现在留在家了,就不再有西瓜吃了,阿呆他自己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出去找西瓜吃呢?找到了要多少吃多少,还不用跟别人分呢。
阿呆的拐弯拐对了,十六岁那年,远走之后的他不仅吃上了可口的西瓜,还吃上了西瓜汁,西瓜刨冰,西瓜奶昔,甚至于西瓜煎饼、西瓜蛋糕,很多很多,有关于西瓜的一切。
不过阿呆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是挑在一个无风的早晨离开的,十六岁的他站在村口那棵大树底下,穿着阿妈匆忙织出来的衣服和鞋子,拿着一个他爸用过的行李包,他看了看不远处站在门口前的,老得佝偻的阿爷阿奶和沧桑的阿爸阿妈,招招手,狠狠地转过身,抬起脚之前,他摸了摸旁边这棵陪伴了他整整十六年的大树,心里苦想,也许在这十六年间能让我见到你开一次花,我可能就不走了。
可是那棵树仍然没有开花,直到阿呆的阿爷阿奶去世了,也依旧是一棵还没有开花的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让阿呆在心里跟命运下了个赌注,不开花,也就注定不回去了,不回去,他就要一直停留在这个斑斓的地方,留在这个地方,也就他注定有足够的西瓜吃了。
远走之后,阿呆吃到的西瓜比他阿爸之前扛回来的都要甜,可能是新鲜吧,也可能是冰镇的吧,可是每每咬下那一块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西瓜,他都会想起那个地方的那棵大树,想起那个坐在石头上,摇着扇子的阿爷,想起帮他捅鸟窝的阿奶,想起那些个跟他一起拿树叶当柴火烧蚂蚁的小伙伴,想起他第一次见到的西瓜,他们都去哪了呢?树还没有开花呢,他们就消失了。
树还没开花呢,阿呆怎么还有勇气回去呢?
阿呆还是找到了勇气回去,在一个冬日的清早,他踏上了归家的火车。
“儿子,回来吧,那棵树,开花了。”
阿呆不是等那棵树开花,而是等这句话,他等了很久,等到他出胡渣了,等到他身边多了个人。坐火车的时候,他脑子里一直回响着这句话,花,是白色的,是粉色的,还是红色的呢?
是白色的,那一个下午,阿呆下了火车,曲曲折折,和他身边的那个人坐在他阿爸的牛车上,回到了那棵大树那里。白茫茫的一片,纷纷扬扬的花飘落下来,飞翔、盘旋、坠落飘在脸上,扬在身上,洒在心上。深切切的,千丝万缕的情绪如海水般汹涌,淹没了那个时候的阿爷阿奶,淹没了那个时候的阿爸阿妈,淹没了那三个西瓜,淹没了那棵大树,唯一留下的是那个时候的阿呆。
这是阿呆记忆里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