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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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像晚归的老牛车一样缓缓启动,开往那座令我向往的城市。远处的山峦在霞光中只留有一个清晰又黑黢的轮廓,随着火车的前行上下起伏。

和王印相恋三年多了,从一开始的不屑一顾到非他不可,只用了小半年。从恋人到无疾而终却只用了一个月。

结束了高中三年魔鬼式的学习后,我顺利进入大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开始憧憬着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大四了,身边的人都出双入对,我还一个人茫然地走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期待着某一天,有一个他,会突然出现。

也许是我心诚,王印出现了,带着三分成熟,七分锲而不舍让我沦陷。我放下大学生的身段,和一个打工仔谈起了恋爱。一段一开始就被姐妹们看好的感情。

一年多里,我们争吵过很多次,每次冷战后又各自冷静,再若无其事地在一起。我以为这一次也一样,可是半个月都过去了,他依旧没有主动给我发消息。姐妹们安慰我,这个时候最是考验耐心,谁先开口谁先输。于是,我强压住心头泛滥成灾的思念,沉浸在一群压根没有谈过恋爱的姐妹们的安慰中,幻想着他也跟我一样心痒难捱,甚至比我更难受。

又半个月过去了,仿佛过了几年。三年的回忆都不够我打发一个月的时间,却让我开始不安。我拿着手机编辑好信息,迟迟不敢按下发送键。我告诉自己再等等,也许他下一秒就会给我发信息呢。

一秒又一秒,期望一次次升起又落空,连那些美好的回忆都拉不住我想要联系他的冲动。我紧盯着发送键,用尽全身力气按下。发出去了,手机像个烫手的山芋一样被扔到了枕头上,我扯过被子捂住头。心跳得那么厉害,惊慌得就像当初被表白时一样。“叮!”信息声击中我紧绷的神经,脑子被炸得嗡嗡响,我迅速抓过手机,盯着屏幕一阵失落。“喂……”舍友接起了电话。

也许他还在忙,他看到信息一定会给我打电话,我应该想一想怎么跟他算这一个月的账,我安慰自己。我躺在床上,任凭回忆将我淹没,渐渐睡去。再次醒来时,我睁开一只眼,打开手机。新的信息提示,是他!我坐起来,捋了捋凌乱的头发,用力眨了眨眼睛,真的是他。我打开信息,第一行字就让我浑身瘫软。手机砸到脸上,我疼得哭了起来。

哭泣声引来了姐妹们的注意,她们拿过手机看到上面的分手信息,让我直接打电话去问问。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一位姐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他不喜欢你了还问什么啊。”立刻收到了其他姐妹的眼神射杀。可是这句话我听得那么真切,其他人说了什么我一句都听不进去。

这一次,我不想发信息,也不想打电话了。我要去找他,哪怕吵一架我也要去!

我带着王者归来的决心准备去A城为这段感情寻个结果。

为了提升形象,我买了一个跟年龄很不搭配的包。临时在小花书上学习化妆,拼西西上买的廉价化妆品和工具。然后,对着镜子像个老手一样捣鼓自己的脸。工具很齐全,粉饼很劣质,香味很刺鼻。我为自己毫无底限的挣扎感到羞耻和不屑,却又按捺不住那颗不甘的心。我安慰自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到了火车站,售票员态度和蔼地给了我一张票,那票我收藏了很多,唯独这张看上去那么令人稀罕,墨迹都还没有干。我仔细地看着票面上的信息找到了进站口,找了个离进站口最近的位子坐了下来。低头一看,手指捏住的车票一角湿透了。我慌忙中松了手,车票失去承托掉落下去,我弯腰去捡,一只手先我一步捡了起来。

“谢……”我愣住了。接过他递来的票,不知下一句该说什么。

“不认识了啊。”他笑着说。

“周侠嘛,老同学。”我看着眼前的人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

“你也要去A城啊,咱们还是一趟车。”周侠坐在我旁边,他很健谈,我倒拘束得像个新媳妇儿。

周侠是我初中同学,我对他的印象不是很深刻,只知道有他这么一个同学。不过这一路有他,路上也不那么伤感了。他把车票换到我邻座来,起初我情绪低沉,尽量装得很自然。他见我一直看窗外,便找了很多话题聊,几乎都是初中时代的事情了。我惊讶地发现他记得关于我的很多事情,我跟着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也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地岁月,真想时光能倒退。可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火车到站了。

我和周侠互留了电话,他临走时还嘱咐我,在A城有事就找他,他很熟。我点点头,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生出一丝惋惜。除了王印,大概也就是只有他能让我陷在回忆里窃喜不已了。

周侠走了,我站在出站口彷徨。身边步履匆忙的行人都有自己的方向,而我看着人群向左走、向右走,不知道该跟随哪一波。

“雯雯……”人声嘈杂中,我听到了有人叫我。那声音如电流般划过我的心脏,我敏锐地找到了发声处。是他,我就像童话故事里那只为爱上岸的美人鱼,泼天的幸福让我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我们对视着,他缓缓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微笑。我仰起脸对着他,他看了几秒未做评价,垂下眼皮,伸手接过我的包。我却看着他移不开眼,他的发型变了,他曾经钟爱的小寸头成了斜刘海,两扇蓬松的发片左右各一扇,发缝偏左。身上有一股古龙香水的味道,那香味不刺鼻,却刺激了我的神经。他说过我不喜欢香水,所以他绝对不会喷香水。我劝自己不要介意,身体却违背了我的意愿,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微微皱了眉,我深感后悔和后怕。抱歉的话还没出口,他便转身与我保持距离,我默默地跟着他,从背后感受他的疏远。

他变了,我也变了。

自始至终,他没回头看我一眼,只是侧脸用余光看看我有没有跟上。快到他的住处了,他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说:“先去吃饭吧。”我像是一个终于得到回应的怨妇一样笑了,哪怕脖子已经酸痛,内心还有个声音叫嚣:他是在乎我的。

“来啦。”陌生的饭馆,陌生的服务员跟他熟络地打招呼。刚进门那难闻的油烟味就让我顿感失落,跟他打招呼的小厮还套着一件被油烟熏黑的围裙。我隐约看到上面印着“食来运转”几个字,这是这家饭馆唯一我不排斥的点,若不是这几个字我想我一定会转身离开。

饭馆里的桌椅板凳都像油腻的猥琐大叔,泛着令人生厌的油光。地板像泼了一层胶水一样,走到哪儿粘到哪儿。我强压着心里不断冒起的疙瘩,跟着他坐在一张油亮的凳子上。等菜的时候,飞来几只苍蝇,我厌恶地驱赶,他伸手象征性地赶了赶,说了一句:“这地方跟你们大学食堂没得比,你将就下。”如果不是因为以前他带我去过主题餐厅,我真的会以为他是在表达歉意。

我压根没什么胃口,很多次话到嘴边又被他吐出的烟雾呛了回去。我渐渐看不请楚烟雾后的那张脸,他眯着眼,肆无忌惮地吞吐着。我的眼睛开始酸涩,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你别抽了,对身体不好。”他用力吸了一口,仔细看了看不多的一截烟,说了一句:“可惜了。”随即将烟头狠狠按在烟灰缸里。我的眼泪终于一泻而下,他递给我一包纸,说:“不习惯吧,以前我也不习惯,现在习惯了。”我一时间无语。

他带着我在一条陌生的小巷里穿梭,两旁是拥挤的民房,屋檐下是忙碌的商贩,这里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城中村。可它跟城貌似有些格格不入,垃圾随处可见,不到一百米的距离,我一共踩了两次啤酒瓶,两次不明呕吐物。小摊上的食物香气混合着下水道的臭味,吸引着黑暗处的老鼠,好几次它们的身影都让我想尖叫。可是有他在,我不敢,我怕尖叫后换来他的无视,我对他的笃定正在土崩瓦解。

终于,巷子的尽头,我看到了车水马龙,松弛感扑面而来,胸口的气流就像泄洪一样奔涌而出。而他除了不时地看看手机,依旧云淡风轻地看着前方,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我们曾经走过的地方,这一次都完美地避开了。他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我也明白他的心不在焉。

“你什么时候回去?”他用力合上手机盖,很不耐烦。

“我现在就回。”按压着内心翻涌的悲伤,我脱口而出。

“那走吧,我送你去车站。”他伸手搭上我的肩膀,那力度刚好能把我转向车站的方向。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他推着走,路边刺眼的灯光晃疼了我的双眼,眼睛都知道保护自己,用泪水冲刷不适感,我为什么就要来自找没趣呢?一股悔恨的气流冲到了我的咽喉处,我站着不动。他在惯性的作用下,将我推摔出去。我趔趄地站稳,倔强地不肯摔倒,努力维持最后的尊严。

“你要干嘛?”他没有来扶我,还冲我大喊。我没有说话,背对着他,期待他能走上前来,哪怕是吵架我也愿意。半晌了,没有脚步声,他没有上前也没有后退。我没有转身,我在等、在堵。

耳边的风声送来远处店铺里伤感的调子,路边的出租车等不到客人一脚油门潇洒地飞驰而去,留下一串难闻的尾气。我没有等到他,转身的瞬间泪如雨下,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群中,连个体面的告别都没有。

我茫然回顾。小巷子里,小贩们依旧在欢乐地翻转着手里的烤串,香味随着油烟四起,却始终传不到我的鼻腔里来。小情侣们手拉着手,女孩咬了一口肉饼,满足地看着一脸宠溺的男孩。

我笑了,又哭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熟悉的城市徘徊,我才发现,没有了他,我寸步难行。

四周都是高冷的建筑物,我在纠结往哪里走时,一只小小的流浪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噗嗤着小鼻子四处乱嗅。它不似寻常骨瘦嶙峋的流浪狗,肉嘟嘟的很可爱,一双水汪汪地大眼睛清澈又纯净。它迈着欢快地小碎步从我面前招摇而过,我快走几步跟上了它。我居然沦落到要跟一只狗混。

我跟着它走到了一个老旧却并不破败的小区旁,我离它有些距离。它在一对小夫妻跟前停下了,“哇,小可爱,终于等到你了。”女人蹲下身看着它,它也不断地摇尾巴回应。女人身边的男子熟练地掏出一根火腿肠给她。“想不想跟我回家啊?小家伙。”女子喂它火腿肠,伸手爱怜地摸着它的小脑袋,就像在摸心爱的裙子。我没看清女子的长相,却清晰地听到了她的话,每一句都狠狠砸在我的心间。至于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我全然不知。

灯火那么昏暗,洒在他们身上,依稀泛着令人羡慕的光晕。女子伸手去抱流浪狗,被男子抢先一步抱起,生怕弄脏女子的手。他搂着女子的肩膀,边走边说,边说边笑。

我该拐弯了。

不到百米处的十字路口,亮起了绿灯。我坚定地往前走到十字路口,义无反顾地向右拐。一束亮光照亮了整条街,那是公交车的车灯。前面就是公交车站,我没有看站牌上的信息,只是盲目地等着。我既期待再来一辆公交车,又祈祷它不要来,因为我没有目的地,我只是贪恋它发出的光。纠结中,一辆小巧的公交车来了,一看就是开到郊区的,我没有上车。又一辆加长版的公交车拖着长长的尾巴来了,这是开往繁华地段的公交车,我没敢上车。

夜晚的风同情似的缓缓地吹,像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捋捋我的刘海。

“你坐108 路吧,末班车是十一点,你能赶上火车。”一位大叔打着电话从站台后面走过。我起身去看108路的站点信息,除了火车站没有一个站是我熟悉的。而108路公交车也很快到了,我是上车还是继续等呢?九点了,还有两个小时,我可以再等等,可是等什么呢?随便吧,反正我还不想彻底跟这里说再见。

我掏出手机给周侠发了一条信息,我问他108路能到火车站吗?发完信息,我心虚地看着站牌又低下了头,仿佛被看穿心思了一样。几秒钟的时间,周侠回复我:能。我合上手机,看着马路上的车子渐渐撤去。离十一点还有两个小时,我还有时间。

也许,我真的该走了。下一趟108来了,我就上车,我掏出一元钱攥在手里,等着最后的宣判。

108还没有来,我的手机震动了,是周侠。他打来电话询问我这么晚了还要回去吗?我说我没地方去了,只能回去了。

“你现在在哪里?”周侠问。

“我在公交车站了。”我已经带着重重的鼻音了。

“不要动,我来找你。”周侠那边的声音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熟悉,那是匆忙出门前的声音。我收起手里的一元钱,静静地等待着周侠。有了目的的等待,时间过得格外地快。半小时后,周侠到了。

我大胆地跟着周侠到了他的住所,一个小小的一居室,干净整洁得都不像男子的房间。连床铺都整齐地像是没人睡过的一样,床边一张书桌,书籍整齐地摆放着。每一个角落都一尘不染,明明不属于我的空间,却让我有了停靠的安全感。

他像是知道我饿了,询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便,他便带我去了一家文艺气息浓厚的餐厅。

餐馆的木门被绿萝包裹着,显得生机勃勃。门头上一块醒目的深棕色木匾上写着“源起”两个字,牌匾两边挂着民族特色浓厚的花绳铃铛。风一吹,铃铛“叮叮”作响,就像古老的传说中,神仙婆婆的杖铃。餐馆里面很暗,但是很让人安心,黄色的灯光照在棕色的装潢饰品上,就像一位古老的智者,深沉而智慧。这里除了餐桌就是书架,形状各异的书架上摆放着退了色、起了皮、泛着褶的书籍。每一本都像一个古老的故事,静静地立在那里。

我轻轻抽出一本,看了一眼又塞回去。周侠说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点一碗牛肉炒饭,配一杯免费的柠檬水,再随意抽出一本书,可以看一天。我听着他的解说,惭愧地将那本被塞回去的书又拿了回来。定睛一看,是《断舍离》。三个字不断在我脑海里盘旋,似是在暗示什么,激起我想要验证的欲望。我就地坐了下去,认真地读了起来。周侠点了一碗牛肉炒饭,要了一杯草莓汁,便再没说话。

“你好,我们要打烊了。”我抬起头,看着一脸温柔的服务生,歉意地起身。周侠带着我离开了源起,一路上我都在想断舍离三个字,至于内容,我记住的并不多。

我该断了念头,舍了这段情,离开这座城。

周侠请假送我返程,一路上,我又一次被照顾的不能自理。返程的火车上,我和周侠对面坐着一对情侣。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幸福,我不屑地看了一眼。可是他们后来的对话却让我嫉妒的发疯。

“媳妇,你手指那么细,钻戒都买最小的,真会给我省。”

“哼,你就偷着乐吧。”

……

他们要结婚了。我喝了一口水来掩饰自己的小人之心,却呛到咳嗽不止。对面的他们皱起了眉头,周侠歉意地看着他们,又手忙脚乱地给我拍背顺气。我的眼泪又一次脱框而出,周侠拿纸给我擦眼泪,护住我卑微的嫉妒。

这是一辆慢车,中途有一个停靠站。就在停靠站,我们对面的小夫妻下车了,周围也陆陆续续下去了很多人。周侠做到了我对面,看着双眼通红的我若有所思。

“你很羡慕他们?”他突然发问。

“没有啊,就是觉得公共场合秀恩爱,死得快。”我嘴硬,说的却是实话。

“呵呵,”周侠笑了起来,说:“你啊,还是那么倔,女孩子会服软才可爱。”

“我不会,所以我活该……”我一气恼,话不过脑子就说了出来。

“活该啥?”周侠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也没那么多顾忌了,反正以后我俩也难见一面,我一股脑全说了。我来找王印和好,但是被遗弃在了街头,无处可去,所以找到了他。

周侠一直笑着看我,就像在看一个使小性子的孩子。这让我自尊受挫,我起身找了一个离他远点的位置坐下,气鼓鼓都看着窗外。周侠发了一条信息过来说:我错啦,大小姐,给个机会弥补一下。我破涕为笑,回复他:怎么补?他说:你想怎么补都可以。我说:补我一个男朋友。他说:做我女朋友吧。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复。

没有收到我的信息,他又来到我对面的位置坐下,说:“不是要补你一个男朋友吗?不满意啊。”

我红着脸说:“不是,是配不上。”我逃避他的眼神看着车窗外。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我。我的脖子酸痛的厉害,大脑已经发出很多次“转动”的信号,可是脖子压根不愿意动。

“你这耐力真是不减当年,喝口甜的心情会好很多。”周侠递给我一瓶优酸乳。我最喜欢的苹果味,我趁机活动了酸痛的脖颈,也缓和了尴尬的气氛。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优酸乳?”问完突觉不妥,这小心机连我自己都鄙视自己。

“你啊,明知故问。”周侠靠在座椅上,慵懒地注视着我。我们没有再说话,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乘务长甜美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该下车了。

周侠送我到学校门口,他说:“你好好准备毕业的事情,我有空来看你。”我点点头,看着他。他说:“你进去吧,我看着你走。”

我转身走进校园,掏出手机,删了王印的所有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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