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端着一只碗,克里斯多夫·史密斯举起亨德尔的一条手臂,医生划破血管,血喷溅了出来,那是鲜红的热血。不一会儿,亨德尔紧闭的嘴唇松开了,传出了一声叹息。他深深地呼吸着,睁开了双眼,但眼睛还是显得那么疲倦、异样、没有知觉,没有一点儿神采。
医生包扎好他的手臂,没有太多的事要做了。他已经准备站起身来,这时他发现亨德尔的嘴唇在动。他靠近身去。亨德尔在断断续续地叹说着,声音非常轻,好像只是喘气似的:“完了……我完了……没有力气了……没有力气,我不想活了……”詹金斯大夫向他弯下身去,发现他的一只眼睛——右眼发直,另一只眼睛却在转动。他试着提起他的右臂。一撒手,就垂落下去,似乎没有知觉,然后他又举起左臂,左臂却能保持住新的姿势。现在詹金斯一切都明白了。
当他离开房间以后,史密斯一直跟着他走到楼梯口,心神不安地问道:“什么病?”
“中风。右半身瘫痪。”
“那么他……”史密斯把话噎住了,“他能治好吗?”
詹金斯大夫慢条斯理地吸了一撮鼻烟。他不喜欢这样的问话。
“也许能治好。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这么说,他要一直瘫痪下去咯?”
“看来是这样的,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出现的话。”
对亨德尔忠心耿耿的史密斯没有就此罢休。
“那么他,他至少能恢复工作吧?不能创作,他是没法活下去的。”
詹金斯大夫已经站在楼梯口。
“创作是再也不可能了,”他说得很轻,“也许我们能保住他的命。但我们保不住他这个音乐家,这次中风一直影响到他的大脑。”
史密斯呆呆地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痛苦的绝望,终于使医生产生了恻隐之心。“我刚才不是说过——”他重复道,“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的话。当然,我只是说我现在还没有见到奇迹。”
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有气无力地生活了四个月,而力量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右半身就像死掉了一样。他不能走路,不能写字,不能用右手弹琴键。他也不能说话,右半身从头到脚都瘫痪了,嘴唇可怕地歪向一边,只能从嘴里含含糊糊地吐出几个字。当朋友们为他演奏音乐时,他的一只眼睛会流露出几丝光芒,接着他那难以控制的沉重的身体就乱动起来,如同梦游症患者。他想让手随着节拍动起来,但四肢仿佛冻僵了一样,筋肉都不听使唤——那是一种可怕的麻木状态:这位身材魁梧的男子感到自己已被缚住手脚,困在一个无形的坟墓里。而当音乐刚一结束,他的眼睑又马上沉重地合上,尸体似的躺在那里。最后,詹金斯医生出于无奈——这位音乐大师显然是不能治愈了——建议把病人送到亚琛的温泉去,也许那里滚烫的温泉水能使病情稍有好转。
然而,正如地层底下蕴藏着那种神秘的滚烫泉水一样,在他僵硬的躯壳之中也有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力量:这就是亨德尔的意志,那是他生命的原动力。这种力量并没有被那毁灭性的打击所动摇,它不愿让不朽的精神从此消失在那并非永生的肉体之中。这位体魄魁伟的男子没有承认自己已经失败,他还要活下去,还要创作,而正是这种意志创造了违背自然规律的奇迹。在亚琛,医生们曾再三郑重地告诫他,待在滚烫的温泉中不得超过三小时,否则他的心脏会受不住,他会因此而丧命。但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自己那最最不能抑制的欲望——恢复健康,意志就敢去冒死亡的危险。亨德尔每天在滚烫的温泉里待上九个小时。这使医生们大为惊讶,而他的耐力却随着意志一起增加。一星期后,他已经能重新拖着自己吃力地行走。两星期后,他的右臂开始活动。意志和信心终于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他又一次从死神的桎梏中挣脱了出来。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热切、更加激动地拥抱着生命,那种无法形容的喜悦心情只有他这个久病初愈的人自己知道。
当亨德尔启程离开亚琛时的最后一天,他已完全行动自如了。他在教堂前停下了脚步。以前,他从未表现出特别的虔诚,而现在,当他迈着天意重新赐予他的自由步伐,走向放着管风琴的主厅时,他的心情无比激动。他用左手试着按了按键盘,管风琴发出清亮、纯正的音乐声,在厅堂里回响。现在他又迟疑地想用右手去试一试——右手藏在衣袖里已经好久了,已经变得僵硬了。可是你瞧:在右手的按动下,管风琴也同样发出了泉水般悦耳的声音。他开始慢慢地弹奏起来,随着自己的遐想演奏着,感情也随之起伏激荡。管风琴声,犹如无形的方石,垒起层层高塔,奇妙地直耸到无形的顶峰,这是天才的建筑,它壮丽地愈升愈高,无形的明亮,有声的光线。一些不知名的修女和虔诚教徒在下面悉心倾听。他们还从未听到过一个凡人演奏出如此美妙动人的音乐。而亨德尔只顾谦恭地低着头,弹呀,弹呀。他重又找到了自己的语言。他要用这种语言对上帝、对永恒、对人类诉说。他又能弹奏乐器了,又可以创作乐曲了。此刻,他才感到自己真正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