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写我的母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小学的时候，母亲是很多同学作文里的主角。《我的妈妈》《我最敬佩的人》《最难忘的一件事》……这些作文里都可以写到母亲，但我不写，因为我的母亲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这么写太羞赧了。后来到了中学，偶尔再碰到这样的写作，几乎形成一个习惯我写的始终是我的父亲。她曾经替我向父亲转达过我的爱意，但她从没收到过我在写作中的爱意。

但我的确是记错了，初中时某次教表妹写作文，我说起我似乎从没写过我的母亲。她站在旁边，她说：“你写过的，那天收拾你房间，看到你的语文试卷，那次作文你就写了我。看了以后，我觉得我其实挺亏欠你的。”但我对这篇作文毫无印象，我不记得我写过，也不记得我写了什么以至于我的母亲看了之后会对我感到亏欠。

“我其实挺亏欠你的。”这句话她说过不止一遍，在种种不同的情境之下。

上大学前，我给她注册了微信号，教会了她怎么用微信，怎么和我打视频电话。我们一周视频一次，就如同高中一周打一次电话。我们仨都不爱说“舍不得”，也不爱说“思念”。但有一次，她和我打视频电话，她说：“今天家里杀了只鸡，是土鸡，肉很好。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你……我就想，唉，不知道我的女儿在重庆能不能吃到这么健康的鸡啊。”我在视频这头，费很大劲忍住委屈，我说，有的，这边的黄焖鸡很好吃，和我们那边不一样，但也很好吃，我很喜欢吃。她接着说：“妈妈一直挺亏欠你的啊，别的孩子老是闹着要吃这，要吃那，你就从来不说，做什么吃什么，下次回来想吃什么就说吧，妈妈给你做。”我在这边哭了起来，我开始明白，母亲想说的也许并非亏欠，只是所有要更深的爱都需要预留空间来爱。

她作为一名二十年教龄的老教师，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学生，她会把学生提到家里训一个中午的话，把人说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她也会抱着被子到学生宿舍，因为有人说冬天太冷。所以我始终相信老师们对学生都是一样爱的，只是有的皮一点，有的乖一点，有的聪明一点，有的笨一点……我妈告诉我只是爱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可她遇到我，是第一次做女儿的老师，我也是第一次做我妈妈的学生。

很多家长其实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课堂上是什么样的状态，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学校时什么样子，但我的母亲作为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她清楚地了解过我的这一面，小时候会觉得没什么，只是上课不能叫“妈妈好”只能叫“老师好”的细小差别而已。但现在回看，在这么一段有点奇妙的关系里，负担更多的是她。她亲眼看着我和其他学生一同竞争，她不再是那个可以精确衡量每一棵树要浇多少水，要施多少肥的优秀园丁，她的心终归是有些偏向我的，她总会想要给我多一点的水和肥，她希望我是在一群小树苗里微微冒头的那一个。

小学举办校园写作比赛，我拿了个第三名。母亲是不高兴的，因为她参与评奖，她看过所有参赛作文，她赞赏第一名的学生，也懊恼为什么自己的女儿写不出那样的文章。直到比赛结果公布，她才把我叫到面前，告诉我她所想的一切：“我会想，为什么我作为一名语文老师，我的女儿不能写得和别人一样好甚至比别人更好？”作为我的老师，她对女儿的一切成绩都要比普通父母敏感得多，她开始要求我每周写两篇作文给她修改，第一篇作文我就写了四遍，每次给她看一遍修改过后，她就要求我重写一遍。时至今日，我依旧清楚地记得那篇作文的题目，是《家乡的秋天》，而多年以后，故乡再无春秋，只有冬夏。

对于父母而言，承认自己孩子的平庸和不优秀也许要比承认他们自身只不过是普通的大人要难的多。徐徐回望，我的母亲作为我的老师，不得不把我纳入她的学生图册中和她以往的学生进行比较这件事其实很残忍，我不会是最优秀的那一个，在她经手过越来越多的学生之后，她终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我的母亲，她从来不曾对我动用剪刀，她从来不曾剪断我野蛮生长的枝叶，她让我去爱镶着金边的乌云，叹息角落里爬起的阴影，寻找一种与众不同的鸟类的角度，她不是我的牧羊人，她只是我的守夜人。

我问过她，我是不是你最优秀的学生，就算不是你也最喜欢我是吧？她说着尽想些没用的，就继续备她的课了，但低着头，我还是能看到她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是吧是吧，我就算不是你的园圃里最挺拔最好看的树，我也是你最喜欢的那棵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