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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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端

原创:北十三思(也叫:北北)。

不止是冬天才下雪的。

夏至,气温三十三度。蔷薇开后,石榴也红了。坐在屋子里,我也能感觉到不断涌进来的热浪。我盼望着一场雪。食指按下搅拌器,奶昔的泡沫打着漩涡,雪就下起来了,洁白、柔软。然后,盛入白瓷碗里,添上一把白芝麻,白草莓,香气就缓缓地溢出。像猫一样,我舔了舔瓷碗边上的那片薄雪,一边提醒着自己绵白糖是不需要的,一边将洒在案台上的奶沫用抹布擦掉。我控糖已有一段时间,虽然体重并没有减轻。

无端的,我想起那个说自己身体里始终下着盛大的雪的男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曾经我也企图窥视过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可我们之间的语言交流基本是无用的,许多话一出口,就模糊了最初的表达欲望,忘了到底想说啥。灵魂和躯体也是不一致的,亲密无间与一无所知,往往来自于同样的两个人,两颗心。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周围的伙伴认定为是个异类。我不合群,性情古怪孤僻,自视清高,我行我素。后来,为了适应社会和周围的人,我不得不成为了一个自相矛盾的生命体。“你好,早安,晚安……”这些年里,我总是微笑着习惯地说出很多很多的话,没有任何情绪的,或者抱着希望和目的地说,却像吐出了一只只博尔赫斯的老虎,在周遭无限地漫游。疲于敷衍生活的我,同时又安逸地享受着,吃喝玩乐,种种乐趣,一样没闲着。偶尔,我还会读那些荷尔蒙分泌旺盛的诗人写出的奇异诗歌。这个世界多美妙啊,缤纷多姿的,乱七八糟的,莫名其妙的,无端地好,无端地糟糕。

但是,他从没改变过,灵魂的形状是敬亭山的白雪,是大明湖畔的初荷,清寂而孤远。他只宜远闻,如姑苏城外的寒山寺的钟声,只宜远观,是永远不倒的雷锋塔。尤记得昔年桃花树下,七八岁年纪的我手捧一本《石头记》读着玩。他见了,笑道:“丫头,怎么读起了佛经?”

我抬头一看,刚满十岁的小男孩的眉眼间隐隐有山河荡漾,一瓣瓣粉红的桃花幽幽飘落在他的白衬衣领上、肩上、身上。我不由看呆了。桃花从来不去管我看不看它,赞美不赞美它。这些小东西们,疯狂地占据着春天的美丽,在春风里繁盛,在春风里凋落。那一刻,它们铺陈在他的身上,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仿佛他也在最美的一瞬间凋落了。

“什么佛经?”我说。他拈起一瓣桃花,指甲微弹,花瓣落在我的书本上。

他头昂着,歪着脖子,学着大人的模样说:“我爸说,红楼梦就是一部佛经。最后只剩得一片白茫茫。这多没意思啊,你看它做甚?”

难以概括他当时眉宇间的神情,唇齿间轻吐出的语言,像是年少的他已掌握了这个世间万物的奥秘和真理。我抬手将花瓣丢掉,任由它跌在生满青苔的石阶上。

“不如,咱们来玩躲猫猫。我先躲起来,你来找我。你如果找到我,你便赢了我,可好?”他眨着黑葡萄般灵动的眼睛说。

“不好,我要读书。你走开。”我说。

我拒绝得干脆,至今回忆起来,颇觉后悔。但我和他的这场游戏,并没有因为我的拒绝而停止。直到二十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游戏仍然在继续着。许多日子里,他消失在人海,我频频回首,却忘记了寻找。他的心孤独地下着雪,凝成冰山。我独自骑马,追逐着空白的风。结果,我们谁也没有赢。

其实,今年五月,我有见过他一面,微信好友也是那次加的。同学聚会总要挑个好日子。五月二十二日,我从南山路一路沿街走,两侧是成排的梧桐树,间或夹杂着银杏树。通过两个红绿灯,进入衙署名人街,可以看见一家新近开张的中式餐厅,那就是我的目的地。

门口的迎宾小姐穿着大红色的富贵牡丹刺绣的旗袍,当有顾客经过,便夸张地九十度鞠躬行礼,并亲切地喊:“请问有几位,您有预定桌子吗?快,快请进!”一走进去,里面更是一派火热的场景。一场喜宴正进行至高潮,新郎抱着新娘在亲吻,有人在高声起哄,有人在摄影。我瞟了一眼,全都不认识。

接着,一个女服务员走过来,她问了我两句,我逐一答了,她便笑着带我上了二楼的5968包间。推开门,同学们的脸就齐齐望过来,我等待着谁叫我坐到她身边。果然,一个熟络的姐姐叫出了我的名字,将我拉到她的旁边。坐在座位上,我一眼看到了他,他还是老样子,沉默着,只是眼睛的光亮暗淡了几分。

一阵客套的寒暄之后,拼酒的阵势愈烈,我无意加入酒局,悄悄地退出了房间。沿着铺着红毯的长廊径直走,我到了与大堂和包厢完全两样的后阳台,那里没有精致的装修,没有空调冷气,那里炎热无风,堆放着一堆寂寞的废品,两盆枯萎的海棠。夕阳下站着孤零零的他,我们相视一眼,各自沉默。

我望着遥远的天边,城市的上空还留着一抹落日的余晖。我的心里有一出戏在开幕。

我说:“逮住你了哇!”

他说:“嗯。你赢了。”

我说:“孤独吗?一个人,这么多年。”

这时,花盆里的花有一片干枯的叶子落下来,躺在他的脚边,他忽然说道:“听说万物死亡后,最终都会回到源头。”

我还沉浸在自我演绎的戏剧里,被他的一句话弄得一团懵。事实上,我对他的现在一无所知,我凝望着他的脸,感觉熟悉又陌生。

“真怀念童年时光啊!”他又说。

那天,他同我说了许多的话,我很怀疑他是不是喝醉了。我一直听着,他说他一直没有安定下来,北漂过一阵,上海也呆过一段时间。他说自己是一只刺猬,喜欢埋着头,拱起背,圈成一个圆,尖刺保护了他,也隔绝了整个世界。他指着海棠花说,自己像这棵孤零零的花,不愿意卑微地苟且地活着。

我说:“谁又不是这样呢?谁又能真正地自由地做自己了,我们终归要屈从命运的安排。”我与他,与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皆是各种不一的生命体,却同样地拥有着的思想、感情和欲望,如同我们共同地呼吸着空气一样。但我们又有着各自的宿命。人的宿命,是无法抵抗的。我们吞咽着各自的痛苦和恐惧,又从旁人那里获得欢乐和慰藉,或是更多的焦虑烦忧的相互投掷。正是这些东西,你来我往,消弭着我们之间的距离,还将我们紧密地联结起来。

那天,他一直在说话,仿佛是要将这些年里他没来得及说出的话一古脑儿全说完。而我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直至他说:“你知道黑夜其实并不是黑色的,你有扼杀过胸中的虎豹吗……你体会过那种长久的孤独吗?别笑我呵!也许,是我这些年太孤单,所以才想要将这些与你说说,我是不是像个唠叨的老年人……呵呵……在我的身体里,一直下着盛大的雪。可是丫头,你不来。你从来不肯来找我,也不曾问候过我一次。你知道吗?我身体里的雪一直下,一直下,白茫茫一片。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想你……”

“呯呯呯”,我的世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那是血液流进心脏的声音,是心动的声音,像小行星撞击上地球,两个浩瀚的天体同时爆发出耀目的光亮。那一刻,我知道我遇见了爱情,像是稠密茂盛的草丛和充满香气的玫瑰花间必然有蝴蝶飞过和莺鸟啾鸣,夏蝉在地底下的黑暗里困守了许多年,终于钻出土来,蓬蓬勃勃地叫喊。

晚上十点多,我拿起手机,逛了逛朋友圈,他发了动态,一个人和影子玩得不亦乐乎。生活一如往常,我们继续一个人吃饭、读书、逛街、看电影、睡觉。我渐渐习惯了素日里口罩遮面,看多了人世间的无奈挣扎和放手离开,也看淡了很多东西。我想过一万次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我一定会活成另一种人生。至少,我会勇敢地去爱一次,或者弥补掉曾经的遗憾。每一次,我都那么万分激动地想,可谁能理解我的这种情感,刚刚提起,又得放下,无端欢喜,无端惆怅。童年已经远去,我们最终还是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中,各自悲喜。

游戏结束,过客的身影没入深巷中,寂静的雪地上空无一人。爱与不爱,见与不见早已不是重点。我再也不用去寻找他了,属于他的一切,自然会来临。而我最应寻找回来和永远求索的,该是那个真正的自我。那个我包罗万象,她将会引领着我开启接下来的人生的每一站的精彩旅程。

2022.6.23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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