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郝镇,我二十三岁,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来镇上任职。在镇政府门口,我第一次看到陈心,头发乱蓬蓬,粘着菜叶,两眼无神,脸上涂满墨汁,脏兮兮的手里抓着一个脏兮兮的馒头,身上随便裹着一件衣服,一条破烂的长裤,光着脚,指甲里满是黑色的污垢。她就这么蜷缩在镇政府大门左侧,没人理会。
我好奇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走进大门。领导给我安排一个师傅,师傅姓王,在镇政府工作二十多年。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门口那个乞丐是怎么回事?师傅瞥了我一眼,说:“跟你无关。”
连续三天,陈心就待在那里,手里的馒头先后变成包子、油条、盒饭,都是垃圾桶里的常客,身上越来越脏。第四天,我买了两份早餐,进大门时,低腰给了她一份。她抬头看我一眼,接过混沌,也不用筷子,就这么吃起来。
我进办公室后,师傅主动谈起陈心:“你给她买早餐了?”
我点点头:“看她怪可怜的,年纪也不大,她是这里有问题吗?”我指了指脑袋。
师傅说:“你是这些年里第一个给她买早餐的人。”
我睁大双眼:“她这种情况,没人管吗,她家人呢?”
师傅说:“死了,全家上下都死了。”
“那我们不管吗?”
“这是她罪有应得,没人敢管。”
“什么意思?”
师傅点上烟,脸就在阵阵白烟后若隐若现,似乎陷入某种深沉的回忆中,过一会儿才缓缓说:“她叫陈心,家就在这不远……”
两年前,郝镇出了件事,一个叫王怡的姑娘因为救陈心淹死在水库。陈心和王怡是闺蜜,陈心喜欢也擅长游泳,而王怡只会简单游几下。那一天,陈心约王怡去水库,王怡不敢下水,就站在岸边,正在游泳的陈心忽然抽筋,开始上下扑腾,王怡想也没想,跳水救人,等到终于将陈心托出水面后,陈心竟然独自爬上岸,将王怡抛在身后。最终,王怡死了。
事情到这里,都可以认为陈心是由于恐惧不敢再下水,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王怡父母讨要说法时,陈心否认王怡是救她而死的事实,说王怡是自己游泳淹死的,与她无关。并采取了不见面不理会的态度,甚至王怡出殡也没来。然而王怡身上穿着衣服,怎么可能是主动下水。
从那以后,王怡成了大家扼腕叹息和怀念的好姑娘,而陈心和她的父母,成了过街老鼠,人们打着横幅,要派出所抓她,要法院判她。然而法律无法制裁道德。
陈心和父母出门总被人指指点点,各种闲言碎语专门等到他们来了再说。原先开的餐馆也没了客人,偶尔来几人,却是镇上的混混,故意找茬。没办法,只能关了店面,却又卖不出去。
没过多久,陈心父母就自杀了,夫妻俩等陈心睡下后,关好门窗,又用衣物将封住缝隙,将煤气开到最大,本想和女儿一起,一家三口共赴黄泉。但出事之后,陈心就一直睡不踏实,那晚也一样,也正因如此,才救了她一命。警察找到了陈心母亲留下的遗书,遗书上承认王怡是为救陈心而死的事实,陈述了女儿和他们的罪过,内心的煎熬和受到的谴责及鄙夷,希望以死谢罪,给大家一个交代,请大家原谅他们一家。
但罪魁祸首并没有死,父母的死也算到她头上。幸运的是从那晚后,陈心就犯了精神病,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说,家也不回,每天就在镇上到处走,逢人便笑,饿了就找吃的,拿人干净的被打,她就去翻垃圾堆。大家都在期待有一天醒来,发现陈心死在路旁,然而两年过去了,许多期盼她死的人都死了,她却一直活着。
师傅说完,又吸了一口烟,接着说:“你以后别去招她。”
我说:“都两年了,大家还没有原谅她吗?”
师傅的脸抽动了一下,说:“她做的事,能让人原谅吗?”后来我才知道,王怡,就是师傅的女儿。
从此我就再也不敢给陈心买早点了,只是偶尔将吃剩的饭菜倒给她。直到半年后,我发现陈心的肚子变大了,我怕她生病,就告诉领导,领导摇摇头,说不用管她,做好自己的事。又两个月过去了,陈心的肚子越来越大,胃口越来越好,胸部也开始变大,我终于意识到,她不是生病,而是怀孕了。她自己仿佛也知道,虽然不会说话,但经常抚摸着肚子,咿咿呀呀的唱。她经常挺着大肚子在街上走来走去,居民也都知道了,看她还去翻垃圾堆,有人不忍心,就给她一个干净的馒头,或是一碗红烧肉,她就高兴的呀呀大叫,然后指指自己的肚子,又指指对方。
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长大,每个人心里的疑问都越来越重:是谁?能对这样一个疯女人下手?镇医院给她检查过一次身体,知道她的预产期,准备到时候将她接过去。然而没人想到,陈心早产了。
那是四月的一个早上,天气还有些凉,我第一个到单位,走进大门,我就发现陈心躺在院子里,身下全是血。我赶紧冲过去,一边掏出电话,一边问道:“你怎么样,怎么样?”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怀里竟然抱着三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她怀的是三胞胎!
陈心仿佛知道自己即将死去,眼中忽然闪现出光芒,她怔怔的看着我,然后拉着我的手,放在几个孩子身上,然后咧嘴一笑,这不是以往的傻笑,这是放下一身压力后的轻松的笑。我注意到她嘴里有血,漆黑的夜里,她独自一人,在镇政府院子里,生下三个孩子,然后用嘴将脐带咬断。
陈心终于死了,三个孩子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他们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们的眼睛大而明亮,明亮中又带着深切的悲伤,仿佛历经沧桑。镇上没人敢和他们对视,镇长联系了外地一家孤儿院,将他们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