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庆阳城南十字街有座大宅子,沿街四四方方的划出了十来亩地,一水的青泥瓦,云飞檐,高大的门楼前两头做工考究的雕花戏珠石狮子,本就豪奢的猩红色厚木门板更是不惜工本地镶嵌了精铜嵌边。
可是这豪宅却偏偏悬着两盏丧气的白桑皮纸灯笼,不偏不倚正好挑在那两头精神威武的石狮子头上。城北钥匙山的山风吹过来,轻轻晃动、旋转着灯笼,让上面的“郑”字更加刺目。
这日午后,忽然从一箭之隔的驿馆窜出一支八人八骑的马队,直扑郑家大宅。到了宅前也不待门上通报,打头二人滚鞍落马,径直拍门。门内似乎早有人等在那里,即刻便开了门,借着从门内投出来的阳光,看见那开门的人是个公子模样打扮,一身绣满了暗纹缠蔓梅花苞的皂色长袍将一张瓜子脸衬得异常苍白。
待二人进了大院,身后跟着的六人,有两人抱着箱子跟了进去,而其余四人则钉子一般站在郑家大宅门前。
一、 初鼓启幕,幽魂仗铁搏生机
“郑中丞,今日上路吧!”楠木花桌上摆开三只天青蓝瓷碟,上面依次放着匕首、银壶和一条白的刺眼的凌子布。
说话的是邢部衙门的堂倌陆博谦,这位陆大人脸盘周正、五官清朗。说完话,陆大人微微往雕花紫檀太师椅一靠,“啪!”一声将粗壮的辫梢一甩,潇洒地一架二郎腿,冲跪在自己面前的,前冀门巡抚,官居正二品的郑桐瑞轻松地笑了笑。
郑桐瑞一如在任时的端肃,花白的辫子梳的一丝不苟,只那本就苍白的面孔此刻憋了个通红,两只细长的手不住地掐算着什么,过了好久,才低声说:“明天是处暑大节,今,今日乃,乃绝日,这,这个诸事不宜,陆大人能,能否?”
谁料,郑桐瑞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阵大笑。
郑桐瑞双眼疾跳,眉峰一挑,待辨清发笑之人后,面孔又是一缓。
那原本座在背光角落处的大笑之人,一跃站起,却是一个孔武敦实、粗眉豆目的蒙古汉子。
“蒙洛,你看你吓了郑大人一跳。”陆博谦冲同来的蒙洛一晒。
那蒙洛样貌威武,唯独一颗蚕豆大小的黑麻点点在人中当间,多少带着那么一丝败相。他看也不看陆博谦,哼了一声将脸别了过去。陆博谦似乎习惯了他的不恭,也不再多说话,只朗声对郑桐瑞道:“既然今日诸事不宜,那就三日后再伺候郑大人归天。中丞也是,无非例行公事何必如此惶惶?”
“这,这些东西!试问世间那个看了不胆寒?”听到这话,郑桐瑞长长吁出一口闷气,伸手捋了捋胸口湖蓝色绸衫上几处不明显的褶皱,缓缓站起身来,又对陆、蒙二人说:“澜涛、老蒙,快快,戏都准备好了,咱们赶紧走,我今天把埋在院子里的二十年老尖子酒也挖出来了!咱们快走!”说完,就带着二人出了屋子,临出门时,他不经意地睹了一眼桌子上的三个盘子,竟然周身打了个冷战。
三人出了这间偏房,那方才开门的公子早已等在外面,片刻间那一身素色的长袍已换成了一件暗纹缠蔓梅花苞却全部绽开的,但样式、布料、做工一模一样的长袍。
“父亲,二位大人,请!”郑公子堆着笑。
“还是西边的花台?咦,这屋子怎么烟眼儿在当中间垒着啊?”蒙洛抢在前面问。
“是。”郑公子没回答第二个问题,说完便侧身闪在一旁。
郑家的花台,是个高出平地一丈的大戏台子,建在一片海子旁边,周围满是围墙一般高大的松树,从海子刮来的风将“秋老虎”的热气通通吹走,在这里什么戏也不看单是座着都让人觉得惬意清爽。
几人观戏的座位被红布罩着,地上也铺了绛紫色的毯子,陆博谦和蒙洛一入座,左右马上即有两位穿着短衣衫的年轻女子服侍在旁。
陆博谦看了看四周,正要说话,郑公子赶忙说道:“陆大人,几位兄弟,小的都安排在别出了。”
“好,好。虎父无犬子。”陆博谦称赞道。
“嗨,什么‘虎父’。罪人,罪人罢啦。”郑桐瑞似乎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使劲摩挲着自己剃的乌青的脑门。
“嗳,中丞多虑了,新皇已经登基半月,想来赦免的诏书也该到了,您可是当今的启蒙老师啊!啊?”陆博谦斜着身子,将大帽子一扔说道。
“啊,希望,希望是吧。”郑桐瑞仍难释怀。
陆博谦看他魂不守舍,嘿嘿一笑,亲自伸手给郑桐瑞倒了杯酒。又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咱们都是局中人,其实也无非身不由己的棋子一般,所谓金银珠宝,锦衣玉食都是粪土而已。”说完,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倒进肚里。
听了这话,郑桐瑞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对,对,金银,金银。简儿,简儿!”
“父亲,都准备好了!”唤作简儿的郑公子一直侍立在旁,听了这话,不知从什么地方,提出了两个沉重的包袱,略一掂量,将其中重的放在陆博谦身前,另一个放在蒙洛身旁。
陆博谦伸足踢了踢包袱,摆了摆手,“中丞客气,看戏,看戏!”
蒙洛却气鼓鼓地将脸扭向一旁,又是哼了一声,陆博谦装作没听见,伸手端杯,巧的是酒中清晰地映出平素笑眯眯的郑公子那张恨出火一般的脸。
而台上的大戏刚刚开演。
二、二鼓急促,阎罗掷令索人头
西花台这出戏的主角却不是人。
只见戏台后面的大松树上站着几个穿黑衣的人,每人手拿一根近乎透明的丝线,配合无间地操纵着几个真人般大小的傀儡人,那些傀儡人也穿着精致的戏服,也画着浓浓的戏装。
这是一出《挑滑车》,看着“高庞”那举手投足间宛如真人一般的身形,陆博谦想起自己头一天看戏的时候也险些以为是真人,不禁莞尔。
“郑大人,可是这么喜欢傀儡戏?这些玩意仔细看去可是有些骇人啊。”蒙洛粗着嗓门说。
“啊,啊,鄙人的一点爱好,蒙大人意下如何?如不中意咱们马上停了换!”郑桐瑞站起身子,严肃的回答。
看到这位曾经权倾天下的二品大员对自己一个小官如此棘容,蒙洛咧着大嘴,笑道“反正我们蒙古人不太看得懂,戏的事你问老陆。倒是这几个演戏的,一人操一肢,有功夫!有功夫!”
陆博谦刚要说话,却见郑公子一脸忧忡地远远走来,这一次却是又换了身全黑的洞庭绸衫。
郑公子附在郑桐瑞耳旁耳语了几句,只见郑桐瑞向后一倒,幸亏蒙洛坐得近扶住了他。
“怎么了?中丞?”陆博谦觉得事情不小,推开身旁的女子,站了起来。
“都下去!”郑桐瑞此刻反倒冷静了下来。
不一刻间,台上台下已空无一人。
“钦差来了!”郑桐瑞的声音透着难以言表的凄凉。
看着郑桐瑞的神情,陆博谦已知事情有变,蒙洛却仍旧问道:“赦免的诏书?”
郑桐瑞抬起头,目光冷冷地从陆博谦、蒙洛脸上扫过,“督促我三日内上路的诏书!钦差已经到了长亭,略一歇息明日即到,看来,看来,躲不过啦!”
“谁来传旨?刑部怎么一点消息没有?”陆博谦也急了。
“不是刑部,内务府来的人,圣旨!”郑公子接口道。
众人听了这话,都沉默了。
陆博谦更是刷地出了一身冷汗,自郑桐瑞与贺大人交恶,被先皇赐自尽,到今天已经半年多了。可作为来此监刑的堂倌,他和蒙洛念及郑桐瑞官声不错,死于佞臣之手太可惜,于是不约而同地想着先皇荣归太上皇后,新皇一定会赦免郑桐瑞,因此一边收受贿赂一边坐等后命。可这圣旨一下,说明上意已决,再要是追究起来,自己和蒙洛都免不了会受到重罚。
郑桐瑞看透了陆博谦的心事,款款说道:“无论如何,郑家深感二位大恩,事到如今也绝不会拖二位下水的,今天请二位早回吧,之后的事,也请二位早做打算。”
二人转身便走,不料郑桐瑞却亲自提了银子塞给二人,二人仍想推辞,但郑桐瑞已经缩手,紧接着一拱手,送客了。
待二人走后,郑公子刚想开口,郑桐瑞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座下。
“简儿,我若去了,你如何计较?”郑桐瑞半闭着双眼,像是往日教子一般缓缓说道,似乎生死之事并非就在眼前的十里长亭,而是远在千里之外。
“我,我...”郑公子被问蒙了。
“你当家到现在,可知道存银多少?”郑桐瑞蹙起了眉头。
“大概,大概还有三十,三十...”郑公子支吾着。
“哼,你果然公子哥脾性,我来告诉你,你爹为官清廉,做到这样大的官,家里没出事前存银才是四十五万八千六百两。”
“对,对!这是爹交给我的家底。”
“为了打通关节,保我这条命,也保自你以下全家的富贵,我在这二人身上花了五十万。”
“啊?那,咱们家。”郑公子惊讶地张大了嘴。
郑桐瑞没说话,“这下你知道怎么办了吗?”
“我,我去告发这二人,总不能叫他们得意了!”郑公子听到家中银子系数被卷走,甚至还有外债,顿时火冒三丈。
“告发?”郑桐瑞乐了,“陆博谦是勋臣之后,蒙洛更是蒙古王公之子。再说这二人都是当今迟早要提拔的人,救不了我,就互相拆台,是想陷新皇于不义吗?你要记着太上皇可仍旧高高在上。”
“那,那咱们就这么束手待毙?”
“你放心,银子不会打水漂,银子就是戏台子上扥着傀儡的鱼线,收了银子他就没法退回来,再说这二人又另有不同,你爹我都自有安排,保你衣食无忧。不过,”郑桐瑞停住了。
“不过什么?”郑公子紧张道。
“这么一来,可能你这辈子就只能做个普通员外了,苦了你呀,孩子!”郑桐瑞道。
“父亲,刘大人、冀大人都帮不了咱们吗?”郑公子不甘地问。
“出了这种事,人人避之不及。”郑桐瑞叹道。
“那咱托人给姓贺的银子,不行吗?”
“有的事不是银子能办的。孩子人生在世就是认清人,认清势,然后当机立断,以后你慢慢品吧!”
“爹你放心,我总叫姓贺的不得好死!”郑公子咬了咬嘴唇。
郑桐瑞没说话,抬头看了眼自己这个养尊处优的儿子,不知为何心底又叹了一口气。
三、三鼓而顿,风雨却非人勘定
蒙洛提着银子,推开房门,将那包银子重重扔在桌上。刚想转身,忽然觉得一阵眩晕,酒劲上涌,再想摸到床上可却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外面秋虫鸣叫,寒鸦惊飞,已是入夜。
蒙洛想不到自己昏睡了这么久,使劲摇了摇大脑袋,回过神,却发现陆博谦正座在一旁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摇曳不定的烛火。
“你,你来做什么?”蒙洛大叫。
“蒙洛,咱们怎么办?”陆博谦头也不回。
“等钦差来呗,还能怎么办?”蒙洛满不在乎地说。
“这是欺君?要掉脑袋的。”陆博谦两只眼睛闪着阴森森的光。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呀!”蒙洛一摊双手。
“到现在还说这样的话,老蒙,你是觉得银子少了是吗?”
“是!你既问我,我们蒙古好汉不说谎话。”蒙洛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陆博谦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子,蒙洛看这架势也不甘示弱挺着胸脯将自己迎向瘦弱的陆博谦。
陆博谦也不答话,一抖手就贴住了蒙洛的腕子。
跟我玩摔跤!蒙洛大惊之下心中暗喜。他扎稳了步子,一抖腕荡开了陆博谦的手,紧接着右腿一掏,已扎进了陆博谦双腿之间的空隙,如此局面,只要蒙洛粘住陆博谦身上任何一块可以着力的地方,即便是衣服的一角,再一顶肩,陆博谦就难逃被扔在地上的命运。
然而,局势却并没有按照这样发展下去,陆博谦的臂膀猛然暴长了三分,就好似没有硬骨支撑一般,贴着蒙洛的上臂就滑了上去。再等蒙洛回过神来,陆博谦冷冰冰如毒蛇一般的五根手指已经掐住了蒙洛的脖颈。
蒙洛不服,还得动手,却发现陆博谦的手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越来越紧,他挥舞着双手,却难以碰见陆博谦身上任何一个地方,渐渐地呼吸越来越难,眼前也越来越模糊,正当全身力气都逐渐消散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放开他吧。”
蒙洛脖颈一松,看见说话的居然是一身奴仆打扮的郑桐瑞!
“这,这是?”
“嘻嘻,老蒙吓坏了吧。得罪得罪,百密一疏,不得已出此下策。”陆博谦笑眯眯地扶起蒙洛。
“我与他父亲是结拜兄弟。”郑桐瑞指着陆博谦。
“啊,是故意瞒着我?”蒙洛怒道。
“不是信不过,而是人多眼杂,本以为熬过一段太子登基了,就没事了,谁知,谁知还是在,姓贺的操纵之中。”郑桐瑞愤愤道。
“老叔,莫要多虑,我看老蒙非生事之人,就把一会儿的计划说了吧。”陆博谦又冲蒙洛笑笑。
蒙洛虽然粗直,却并不是笨人,当即朗声道:“蒙洛一向钦佩郑大人,甘愿保全郑大人,请您吩咐,以我在陆大人手下走不了一招的三脚猫功夫,也决计坏不了大事。我甘愿发誓如有异心定死在二位铁掌之下!”
“蒙大人高看我了,我不会武功!你们蒙古好汉的操守我始终信的及!”郑桐瑞嘿嘿一笑,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蒙洛缓缓抬起头,认真地冲郑桐瑞行了一礼。
“我来说。”陆博谦接口道“今晚咱们送大人上路!”
“什么?”蒙洛一惊,当即叫出声来。
“莫惊慌,你还记得每日我府里看的傀儡戏吗?”郑桐瑞说。
“啊,记得。”蒙洛大张了嘴。
“操傀儡领头的叫冯五,是我救下的一个飞贼,每日操练就是为了真人般大小的傀儡能如真人般活动自如。”郑桐瑞顿了顿,接着说:“我之前仿着自己的身材,样貌做了一个傀儡人,一会儿烦请二位到我那里演出戏,冯五他们会把这个傀儡人吊在梁上。”
“咱三人进屋,冯五会沿着烟囱下鱼线操纵傀儡人上吊,到时候点上几根背处的蜡烛,让外面的人能从窗子上看见个影子,就成了。”陆博谦笑眯眯地说。
“怪不得,那间屋子烟眼儿在当中。”蒙洛说完,三人轻松地笑了。
“等等,那么郑大人怎么出去?”蒙洛又问。
“冯五等人会从烟囱里将大人吊将出去的。”陆博谦解释道。
“那就没问题了!”蒙洛放心了。
“其实我隐起来没什么,只可怜,简儿,一辈子大概就只能当个籍籍无名之辈了。”郑桐瑞自语道。
“请老叔放心,有机会我一定让贤侄东山再起。”陆博谦道。
“算了吧,我也是寒了心,这事抖搂出来再弄个满门抄斩。”
“这许多银子,也都安置好了,即便明天钦差来抄,也断不至于让郑家受了穷。”陆博谦又道。
此时,蒙洛才明白收这么多银子,原是为了方便郑家转移金银。他看了看自己扔在炕里的包裹,使劲咽了口吐沫也赶忙道:“大人送我的银子,也绝不敢收,事后即刻璧还。”
“你的不用,你的不用。”郑桐瑞摇了摇头,也没再说什么。
四、鼓四生变,恶鬼原是梁上郎
郑桐瑞今夜子时归天的消息传了出来,刑部同来的几个人都惊呆了,明明白天还说是绝日子云云,怎么晚上就又同意了,但是长官有令又不得不从,只得揉醒惺忪的醉眼,起来办事。
晚间风大,郑府的白灯笼转得更快也更瘆人。仍旧是府里那间花厅,郑公子打着灯笼走在前面,后面依次走着陆博谦、郑桐瑞、蒙洛和两个端着箱子的随从。
偏巧这天是个钩月,冷冷的月光像是一层没有实质的薄雾般围着这间盖起不久的花厅,蒙洛一生不信邪,今天却也没心情说话,只是自顾自低头走着。他心中明白,陆博谦和郑桐瑞是世交,钦差来了未必信他,自己才是这件事最重要的见证人,但听郑、陆二人的安排只怕他们要铤而走险,今晚死的可就是自己了。他又想到陆博谦那双没有一点温度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
“老蒙?”正在这时陆博谦回过头喊他,蒙洛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花厅门前。他一咬牙跑上几步推开了门,里面黑洞洞。
“陆大人请!公子请留步!”陆博谦不急不缓地说。
“是!”郑公子低头退下。
又是去换衣服了吧,蒙洛有点想笑。
白天的三样东西又一次摆在桌上,依旧是那番熟悉的说辞,这不过这次,郑桐瑞待陆博谦说完后,请请地拿起了那条白练,“人太多了,就烦请二位大人送我上路吧。”
陆博谦一摆手,两位随从关门出去了。
二人刚出门,郑桐瑞就将手伸进门侧的厚布帘子中掏。不用说,那仿制的傀儡人就在后面,陆博谦也没闲着接过白练,熟练地套住了房梁,正当他打结的时候,郑桐瑞转过头来,脸色苍白,轻轻说了声:“坏了!”
“怎么了?”蒙洛问。
“不,不见了!”郑桐瑞颓唐地说。
“什么不见了?”陆博谦话未出口,就看见蒙洛已经掀起了帘子,那本该放着一具真人般大小傀儡人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陆博谦一跃而起,又亲自走过来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见蒙洛又发现了什么,伸手指着头顶,大张了嘴说不出话来。陆博谦一抬头,只见那刚刚缚上去的白炼,已经有大半个被染得鲜红,而染红白练的却是正从头顶烟囱处滴滴溅落的鲜血。
“有,有鬼!”蒙洛终于喊了出来。陆博谦却不像他那般狗熊,拍开房门就跃上了房顶。
房顶上果然有人,一个穿着官袍的人影,手拿一柄带血的长刀背对着陆博谦,他的脚下横七竖八地倒着五个人,借着朦胧的月光,陆博谦看出死的正是身着夜行服的冯五等人。
“你是何人!”陆博谦借着丹田之气大喊。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脸上的五官都被杀人时溅出的鲜血模糊了,陆博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感到了此生以来从未感受到的恐惧,因为对面站着的凶手,瘦脸长身,金眉凤目,身后盘着一根银白斑驳的辫子,这不是郑桐瑞郑大人又会是何人!?
这时,郑家的人已经陆续赶来,那“郑大人”双腿往后一蹬,竟像僵尸一般直着四肢平平往后跳去,不待陆博谦追去,已迅速消失在郑家西侧那高大的树林子当中。
这时,正是钥匙山上山风最盛的子夜时分,那片林子的树干都在随风摆动,从熬出看去宛如树海正在卷起层层叠浪。
冯五等人的尸体一字排开,郑桐瑞仔仔细细地查看了每一具尸体,站起身后一言不发,只喃喃道:“绝日啊,绝日啊。”
“中丞,你往日刑案见的多了,会是谁装神弄鬼借用那具傀儡,又杀了这么多人呢?”陆博谦紧锁着眉头。
“澜涛。”郑桐瑞不常见地喊着陆博谦的号。
“大人。”陆博谦营生道。
郑桐瑞居然笑着说:“人生在世几十年,又有谁是无拘无束地活着呢,每个人都被不同的鱼线钓着,就和傀儡一样,欲望多了线就多,有被金银吊着的,有被官位吊着的,有被女人吊着的,甚至有被至亲朋友吊着的,人们互相打交道的多了,这些线就纠葛在一起就成了网喽,我们只是网上的飞虫罢了。”
“那,咱们,咱们明天怎么办?”
“顺其自然吧,躲不过去无非一死,在谁手里一样。”
这时,郑公子提着一口长剑,匆匆赶来,此刻他穿的是一身墨绿的袍子。“父亲,大人,搜了一圈没找到,只,只有那傀儡被人斩做七八段扔在那里。行凶的长刀也扔在那里。”
“行了,你去吧,好好安葬了冯五几个。”说完,郑桐瑞背过手去,看也没看儿子一眼,转身走了。
五、 五鼓气竭,谁料阎罗跃墙来
“去哪了?”蒙洛回身关门,身后传来陆博谦的声音。
“老陆,你吓我一跳!”蒙洛对坐在阴暗处的陆博谦说。
“我去叮咛了几个弟兄,不让他们胡说!”蒙洛解释道。
“哦,我睡不着今晚和你待会。”陆博谦说道。
蒙洛没再说什么,和衣靠在窗前。
这一夜,陆博谦和蒙洛谁也无法睡着,二人守着呲呲作响的蜡烛相对无言。
过了许久,蒙洛抬起头沉着嗓子说:“陆大人是不是信不过我?”
陆博谦一笑“当时,你就在屋内,我怎么会疑心到你身上?”
“既然对头都这么赶尽杀绝,跑吧!”
“我早就提过了,这么一大家子怎么跑?”陆博谦说。
“不就一个儿子吗?别人还管那么多。”
“就这个儿子,老来得子,你看每天光衣服就换多少身,怎么跑?”陆博谦揉着脑门。
“不也会武功吗?”蒙洛继续说道。
“会也不成,老叔就疼这个儿子,其实也是为了保全这个儿子,要不,要不饱读孔孟的他早就自尽了。”
“是啊,要真的自尽也许咱们还有个缓。”蒙洛叹了口气。
“你说什么?这时候了,你还这么想?”陆博谦嚯地站起来正色道。
“你别急,别急,随口一说。我是想明天钦差一来,就全完了呀。咱们倒霉他的儿子也好不了,没准儿就是满门抄斩!要是钦差来前人没了,糊弄过去,他儿子,不还能做个富家翁吗?”蒙洛大声道。
“郑大人无罪,以后一定会启复的。”陆博谦笃定地税。
“这般岁数,冯唐易老啊!”蒙洛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在想是谁坏的事?”陆博谦似乎没听到。
“粘杆处?总之是想他死的人。”
“会是谁呢?我总觉得老叔自己知道,但没说。”
不多时,外面的雄鸡就开始打鸣。二人强支着身子洗漱,过早。待正要打听钦差消息的时候,忽然门上说郑家有人来请,又没说什么事。
二人一对视,赶忙上马到了郑家。
还没进门,二人就觉得气氛不对,只见郑家门外摆了长长的香案,那已经挂了半年的白灯笼竟然换成了大红的。
郑公子远远地迎了上来。
“这是?”陆博谦看着一身暗红色长袍的郑公子问。
“钦差来了,是喜讯,不仅赦免了老爷子的罪,还让我父子二人一同进京!”郑公子笑开了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迸发出喜悦的神色。
“那,你昨天不是说?”蒙洛问道。
“咳,消息错了,消息错了!”郑公子道。
“传旨了吗?你父亲呢?”陆博谦阴沉着脸。
“马上就到,父亲在正房,也高兴的不得了呢!”说完,郑公子就准备带二人去正房。
没走的几步,陆博谦忽然发现郑公子的双手被包扎了起来,随即问道:“贤侄,这是?”
“哦,昨日黑灯瞎火看不清爽,进林子被树枝划到了。”郑公子加快脚步往前走。
“公子哥真娇气,被林子树枝划了,又不是被猛兽咬了。你看我今春打猎被咬的伤,现在都没好,可比你重的多。”蒙洛已然宽下心来,撸起袖子让郑公子看自己也扎着白布的伤。
“是,是。”郑公子不再说话,只将双手又往袖筒中使劲缩了缩。
陆博谦推开房门,就看到了郑桐瑞,确切地说是郑桐瑞的脑袋。郑桐瑞的人头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而躯干则斜倚在桌上,溅起的鲜血先是喷在雪白的墙上,又沿着墙壁缓缓流下,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浓重的血腥味加上悲惨的场景,给满心欢喜的郑公子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他甚至没有上去查看父亲的尸体,就一屁股坐到在当地。
陆博谦噙着泪,将郑桐瑞的躯干放平,又将他的人头对住皮肉翻出的脖颈,忽然他抓起郑桐瑞的手看了看,接着又看了看那血肉模糊的脖颈处,陆博谦的眉毛一挑半天才缓缓放下。
当蒙洛跟着陆博谦刚刚用白布将郑桐瑞的尸体盖住的时候,门外人声大沸,原来是传旨的钦差到了。
那矮胖的钦差,陆博谦和蒙洛早就认得,正是跟在先皇身边的内监满儿。
怎么让他来传?他又跟了当今了?这不合规矩呀?
陆博谦满腹狐疑,只见这满儿站在门口一看,哎呀一声,捏着鼻子就跳开了。
“这血沥花叉的,郑大人这是刚归西呀。”
陆博谦没理他,倒是蒙洛大声道:“你快传旨吧,好给死人个交代,这会魂还没走,好歹能弄个闭眼。”说完,下意识地看了看郑桐瑞大睁的双眼。
“传什么旨,刚才不就给公子传了吗?郑大人这不刚找到吗?”
“你说什么?”陆博谦站起身来。
“行啦,行啦。该你俩了,你别起来,跪好,还有给你们的旨意!”满儿扯着公鸭嗓,冲陆博谦和蒙洛说。
“我俩?”蒙洛还要再说,已被陆博谦一把拉住,跪在当地。
“有密旨,郑桐瑞如果没死,或者不是自尽而死,将刑部人等即刻下狱,押解回京!钦此!”说完,满儿从兜里掏出一张明黄的笺子递给陆博谦。
陆博谦细细看了一遍,随即恍然大悟,什么也没说就低头谢恩。
“这肯定不是自杀吧!”满尔说了句笑话,没人接话,恰在此时,钥匙山忽然刮过一阵风,郑公子鲜艳的袍子被刮得随风飘起。
六、末鼓拾意,枭獍难逃天雷
“陆大人,你说都是那姓郑的干的?”囚车在管道上不住地跳动,蒙洛得双眼像豹子般闪着光。
“嗯,他的手是在杀他亲爹的时候受的伤。”陆博谦的大帽子早已经被摘了,整个人却显得轻松许多。
“你怎么知道?”
“郑大人的手上有撕扯下来的皮肉,是被从背后勒死的时候,抓住凶手的手留下的,我看过了。”
“你怎么不叫出来?那么,那天晚上杀人的也是他喽?”蒙洛大骇之下叫出声来。
“本是该死之人,谁还在意怎么死!不过,你等看吧。这种逆子你等看。”陆博谦低声说。
“他为什么这么做,还要砍下他爹的头?”
“这就不可能是自尽了,其实老人家是先被勒死,然后心跳刚停就被砍了首级,那些皮肉外翻的样子,是人死了无力砍头的样子,人站着一刀下去切口平齐,不是那样的,这小子是为了那五十万放在咱们这里的银子!这样你我办差不得力,他就能告发咱们,要回银子。”
“可银子本来也是要给他的呀!”蒙洛道。
“枭獍之心!他根本就知道圣旨的内容,那天是故意哄骗咱们,他是既想要他父亲的官位,又想要那些送出去的银子!还担心父亲没奉旨意会连累自己。”陆博谦咬着牙。
“这下完了!”蒙洛往囚车后面一仰。
“别着急啊,看吧,他老爹的功名会轻易续给他?”
“谁?死了的郑大人?”
陆博谦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合上了眼。
自打册立了新皇,金殿就又新添了一把更大更华丽的龙椅放在宝座的后面。
陆博谦、蒙洛和郑公子都被带了金殿,本朝没有金殿审讯的先例,这一次只不过是太上皇亲自吩咐要看看这个郑桐瑞的后人,才破此一例。
“郑桐瑞死了吗?”老皇帝先问道。
金殿上回声嗡嗡,满儿答道“是,首级我带回来了!”
“哦!把这小的给我带下去,也不用审了,砍了!”太上皇又发话了,小皇上像说话,涨红了脸也没敢说。
“皇上,皇上用旨吧!”老皇帝背后一个人站了出来,轻声对小皇帝说。小皇帝一回头就看到了那张自己最讨厌的脸,那张白白胖胖又生着如簧巧舌的脸。
“贺大人,我有些乏了,这一网打尽的事,是你安排就还是你来拟旨吧。”小皇上顺势将差事扔给了贺大人。
“你说什么?”老皇帝已经有些耳背。
“父皇,没什么,都按贺中堂的意思办,带下去吧!”郑公子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被卫士架住了双臂往外拖。
老皇上真的老了,他甚至听不出儿子话中的弦外之音,也看不清儿子日渐盘结的眉簇。
“郑通瑞怎么死的?”老皇上忽然问了一句,本不该他问的话。
“我杀的!”蒙洛忽然大声道。
“哦,为什么呀?”
“他欺君,不肯自尽,还试图贿赂我和陆大人,为不负皇恩我只能出此下策!”蒙洛朗声道。
陆博谦诧异地扭过头看着蒙洛。
“嗯!”老皇上却欣赏地摸着胡须。
尾声
这天晚上,蒙洛做了个梦,梦中他被哗哗的雨声惊醒,睁开眼却发现外面是火热的日头。
郑桐瑞穿得干干净净地走了进来,指着他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贺大人会斩草除根!”
蒙洛一愣,刚想分辨,郑公子又满身鲜血地走了进来,指着他说:“就是他,是他和那个传旨的满儿串通好诈我,害我,就是想吞银子,否则,否则,我怎能害自己亲爹。”说完,郑公子又对郑桐瑞跪下,“爹,爹,我是怕咱家人财两空,人财两空啊!”
见郑桐瑞不说话,郑公子又转身向蒙洛扑来“你和满尔吞了银子,分的我家二十五万纹银在哪里!”
见那郑公子浑身浴血,青面獠牙的模样,蒙洛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这时,听得有人拍门,他起身打开门,阳光正刺眼。而那本该在养蜂夹道等死的陆博谦居然领了一队皂衣捕快金刚般站在门前,见了他也不多说话,伸手一挥:“蒙大人,你事发了!”几个军士已将蒙洛绑住。
“绑结实些,他有些功夫!”陆博谦吩咐道。
“陆博谦,你干什么?我要见贺大人,我要见太上皇!”蒙洛大喊。
“今早,先皇驾崩,贺大人此刻已在狱中了,你们还能见一面!”陆博谦笑道。
“怎么可能,昨天还好好的。有忤逆,一定有忤逆,你就是,就是皇上的..”不待蒙洛说完,陆博谦抓起一颗麻核桃死死塞进了他嘴里。
看蒙洛挣扎,陆博谦蹲下身子趴在他耳边轻轻说:“我知道郑大人是你勒死的,小郑只砍了父亲的头...”说完,伸手将蒙洛袖子挽起,果然上臂处满是指甲留下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