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拾璎
其实,我早就想跟人说说我这位堂哥了,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堂哥和我同一个曾祖父,没出五服,血缘上还算是挺亲的。他在他们家行四,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小妹。他妹妹比我大一岁,叫喜妹。有四个哥哥在前,当然欢喜妹妹了,这名字起的好,又喜庆,又名副其实。
一定是我那位当供销社主任的堂伯父(我叫他三大)一生固执地想发财,所以给他四个儿子起名分别为:望财、发财、有财、守财。这四个什么财的都是小名,按家谱起大名,我们这一辈人中间应该是个“贤”字,所以,前三个堂哥分别叫贤望、贤发、贤有,到第四位堂哥这儿该叫“贤守”了吧,偏偏不是,他的大名就叫“”钱贤财“”,听听多拗口。你该明白我堂伯多爱财了吧,到第四个儿子这儿,再也不能放了“财”了。他老人家从来就没想过,自己可是姓钱的。
堂哥比他妹妹大两岁,比我大三岁。我很小的时候叫堂哥为财儿哥,大一点跟喜妹玩得多了,跟着她一起喊堂哥为四哥,一直叫到现在。
1
本来,喜妹应该比我早一年读书,可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又是最小的,娇养得不知如何是好,到该上学的年龄不去,非要跟我一起上学,家里竟然也依着她,就让她晚一年读书,跟我在一个班。到二年级的时候,堂哥留了一级,到我们三年级的时候,堂哥又留了一级,他本来也是晚上一年学,四年级正好跟我们同班。
等和堂哥在一个班里读书,我才知道他读书有多笨了。也曾反复想过,读书笨到我堂哥那个境界的实在不多。不过,我后来觉得他也未必笨!
那不是他嘛!来问我作业了。
“真莫名其妙,我不知道这些玩意儿在说啥?”他每次来问我的作业,都瞪着一双牛眼,手指不停地敲打着语文或者算术课本。
“你上课没听吗?你脑子跑哪儿去了?”我自己作业没做完的时候老冲他不耐烦,“干嘛不问你妹妹去?”我烦了就往外推他。
“别人要学习都好还能显着你吗?臭丫头,昨天最好吃的糖我都给谁了?都喂狗了?“
我本来想说,你滚,我不告诉你!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摸摸裙兜里那几块硬硬的巧克力夹心糖,我忍气吞声给他讲题。可他听两句就不耐烦了,拿了我的作业就回座位,心安理得地抄去。
你是不是觉得这么个人,上课一定吊儿郎当的。不,你错了!
无论哪个老师讲课,堂哥绝对是最专心致志的那一个,此君目不斜视,老师走到哪儿,他眼睛就跟到哪儿,而且紧盯老师的眼睛,两只牛眼连眼珠都不睉,有时把老师盯得发毛。
刚接手的老师头次遇着这样专心的学生,受宠若惊,感激涕零,还以为自己的课讲得天花乱坠呢!于是,讲到关键处,就叫他回答问题。
这老兄一开始根本不明白老师喊他回答什么问题,两眼瞪着老师,魂魄不知道在哪道坎上游荡呢。旁边的同学推他,他才恍然大悟。
此君先定定神,再稳稳重重地站起他那比别人高出半个头的细高身躯,非常客气地请老师再说一遍问题。老师说完,他双手抬起,先敲敲自己一团乱草的后脑勺,再慢条斯理地给老师一个风马牛不相及却又绝妙滑稽的回答,然后一脸无辜地看着全班同学,为什么你们都捧腹大笑呢?坐下后,裂开大嘴,露出右上角那颗好多天没刷过的大龅牙,从左到右做一圈鬼脸。
几番过后,老师就领教了这个好学生,绝不敢再叫他了。
上面说过,堂哥的老爹是供销社主任,他家各种吃的比别人家多得多,尤其是糖果和一些紧俏东西。堂哥不知道怎么榨干他们家这些东西剩余价值的,尽管学习差,老师基本都很待见他,他背地里说起老师,跟谁都称兄道弟。但是,五年级时我们有一个姓吴的数学老师,根本不待见他,从不搭理他,他倒也知趣,遇见这老师从来都毕恭毕敬,鞠躬如仪,不敢造半点次。
2
大约是他运气好转了?还是他年龄大了点的缘故?还是再也不好意思留级了?还是我堂伯到学校给校长送过礼?还是有我和他妹妹的帮衬?反正自从跟我们同班后,堂哥再也没有蹲过班,留过级,不管倒数第几,一直顺溜地往上爬。
花开两朵,说他学习的事没意思,说点有意思的吧。
这世上的人,哪怕再一无是处,都能找到几点拿得出手的地方,恐怕这也是上帝的公平法则。
堂哥会说评书。精确一点说,他是会学说评书。
我上小学四五年级时,书很少,听评书是我们的一大消遣,几个小孩几乎同时听同一个评书。我家那个收音机杂音太大,听不清楚,所以,我常跑到他家去听。那时候,刘兰芳天天讲一集《岳飞传》,一集半小时。一到时间,几个小孩儿挤在收音机旁,伸头勾脑,跟傻子似的,如痴如醉,大人喊破嗓子都听不见。
人家评书定时讲,我总不能每天定时就往人家跑,听不上怎么办,堂哥会讲。
你别看他读书不行,但讲起评书来,就像换了个人一样,简直是刘兰芳附体,说到精彩处,能让人忘饥忘渴,如傻似呆。讲到秦桧与王氏谋害岳飞一节,我这四哥用他特别的口才,不但把秦桧和她老婆骂得体无完肤,还诅咒了他们家祖宗八代。那秦桧若是听见被人骂成那样,就算死了一千多年,估计也能气得从棺材里跳将起来,跟他拼了。那一集在对岳飞扼腕叹息慷慨激昂的最高潮时结束。
有一天,他讲着讲着,我的另一位堂伯,也就是我堂哥的亲伯父,到我家里串门。堂哥正讲得眉飞色舞,我和喜妹正听得忘了北,堂哥被堂伯幽幽的话給打断了:“我说财儿,评书说得这么好,那学习怎么老是倒数呀?”
堂哥一听,大概始料未及,大概也顾及到对方是长辈,一时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再求他接着往下讲,他死活不讲了。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晚的月亮比圆盘都大,像个橙色的大橘子,就趴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它也似乎听醉了。我和喜妹当时听得发呆,立时恼了,两人一齐把这位可恶的长辈推出门去。倚老卖老最可恶,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恨的是,以后再想听评书,请不动这位大神了。
3
在我老家,像我堂哥这种能说会道的人都被人说成是长着一张好嘴。堂哥这张好嘴,不仅评书说得好,还嘴甜。不过,他的嘴甜,一般用在长辈的人身上,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的,不叫人不张口,所以,满街坊的长辈没有不喜欢他的。街坊里有一个寡妇奶奶,无儿无女,性格好,爽朗,没事总爱给街坊四邻帮忙,堂哥最爱到这寡妇奶奶家帮忙,嘴又甜,又爱给人家送吃的,所以,光一个寡妇奶奶就把他夸得比花儿还香呢。
我小时候不爱叫人,也不爱跟不熟的人说话,看见他甜腻腻地叫人就爱朝他吐口水。
一天,他刚跟人打完招呼,兴兴头头地不知干什么去,我看见他,忽然想起一句刚学来的一句文词,朝他喊:“四哥,巧言令色,鲜矣仁——”喊完就跑。
他追了我半条街,一把扯住我胳膊:“小丫头,骂我什么来着,再说一遍!”
“四哥,我说的是巧言令色,不是人!”
“什么色?怎么不是人?”
“嘴太甜,巧嘴滑舌的,都不是人!”我仗着他经常抄我作业,有恃无恐。
他轻轻一拨拉,我就趔趄几米远,趁机跑了。
对平辈的弟妹呢,他是另一副嘴脸。男孩,不招他惹他,他也会拨拉一下,弹一下后脑勺;要是主动招惹他,一般会被他扒层皮。有的人家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找上门去。当然他就被他爹娘恶揍一顿,说皮开肉绽血肉横飞也夸张了,但有一次,他挨揍,真活生生地把一根带弯儿的青木棍子打折了。
那次我找喜妹玩儿,刚进他家门,看见四哥被绑在他家西南角厨房边的大榆树上,我堂伯正拿着一根青木棍子抽他,打一棍问他一声改不改,还招惹人家不?他一声不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愿赌服输的慷慨豪杰英雄样,真像敲在他身上的那根又瘦又硬的青木棍子。喜妹在旁边哭,我也吓得大哭,抱住我堂伯,求他别打了。
棍子都打断了,四哥被放开了,他出门时冲我和喜妹挤了挤眼,说丫头片子哭啥,老爹给我挠痒痒呢。扬长而去!
4
一晃到了初三,学校不知从哪儿挖来一位语文老师教我们。老师四十多岁,不苟言笑,鹰钩鼻子,冬天喜欢披着一件大氅,迎着风走路,还不忘拿一本书挡脸,也不知道他是挡风呢,还是看书。反正有点让人讨厌,好像有点装。
老师姓王,对我们狠下功夫,文言文教的极好,虚词、实词、文章,苦练、苦背、苦讲。我所有的文言底子,都是王老师教我们时候打下的,我不喜欢他装文士,可也真心佩服他。可是,他死活看不上我堂哥,堂哥也死活不喜欢他,估计也从未拿好东西贿赂过他。班里也有几个男生不也喜欢王老师。
遇到文言文课,堂哥都会拿出扑克,在桌屉里给自己算命,也给他几个哥们儿算命。他只要不碍着别人,老师也懒得搭理他。
可是不久,从学校到我们家的路上,发生了一件怪事。
有人专门跟王老师作对,大树小树上,电线杆上,短墙上,写满了诅咒王老师的标语,用我们那儿的方言,骂王老实作风败坏,咒他家八辈子不能超生。
我那时小,要是现在,发现这事儿,早给抹去了。那时候只知道看笑话,同情老师,也不敢告诉老师。
但有一天,可能是王老师路过,发现了。
后果当然很严重,如果学校找不出当事人,王老师撂挑子不干了。
没想到事情很快水落石出,堂哥第二天就站出来,说是他干的。
当然,这次无论谁出面也不行了,堂哥被开除,堂伯家的人财物都排不上用场。只有堂哥这小子自己高兴,他终于可以不上学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事是堂哥的一个铁哥们,骂老师为他出气,事情一出来,堂哥为了护自己的小哥们,马上就把这事情揽下了。
他被开除了也好,根本就不是个上学的料。
5
初三结束,我到离家更远的地方上高中,住校,两周回家一次。回到家,总听我母亲说起四哥:
你四哥在台球厅跟人打架了,眉上缝了两针,多亏没伤着眼睛,唉——!
你四哥跟双井的一个姑娘去深圳打工了,说混不出人样不会来啦。
你四哥在深圳也没赚了钱,又灰溜溜回来了。你三婶昨天给双井那姑娘家送了一笔钱,事儿就算完了。啥事儿,我懒得问。
等我上了大学回家,母亲的话我才往心里去:你三大退休了,让你四哥接班儿,他不接,要干收废品的活儿去。你三婶快气死了,挡不住他。我说,让他干去,接班没出息。
又过了几年,电话里听我母亲说,你四哥在市里买了敞亮房子,把你三婶接走给他们看孩子去了,你三大还住在县里。你三婶美着呢,你四哥出息了。
上班几年后回老家,我父亲一个人看市里电视台新闻,我也凑着看几眼。这一看,才知道,我四哥出息了。
细问父亲,才知道四哥是怎么一步一步混出来的。
6
原来,四哥还就是收废品起家。从锅碗瓢盆的什么破烂废品都收,到专收啤酒瓶。先是垄断了县里的两个啤酒厂的供应,又和两个大市里的收购酒瓶的大碗拜了把兄弟,五个人一起垄断了市里所有啤酒厂的酒瓶供应,接着又垄断了市里几个大纸箱厂的纸箱回收。
再低级的生意,垄断也能产生高利润,况且量大啊!于是,堂哥发财了。
做生意发财,也不算个啥,发财的人多了,咋就堂哥窜上新闻了呢?
新闻播报里说,堂哥把市里的一个废旧厂房买下,改造,整修,美化,建成了市里唯一一家免费向大众开放的小型图书馆。
这可让我刮目相看了。不过,我疑惑,就我这四哥,就他肚子里的那点货,打死他也不会生出这高调有品利人利己的主意。
问了母亲才知道,原来,这家伙命好,娶了个万里挑一的好媳妇。
也许真应了那句老话:好汉子无好妻,赖汉子娶花枝。别看堂哥自己不会读书,娶的这位四嫂可是位读书苗子,只是家里太穷,读到高二就辍学了。她到底怎么被我四哥勾搭上的,大概也没人说清楚,反正既不是父母之命,也不是媒妁之言。
关键的是,我见过这四嫂几次,恬恬静静不卑不亢地跟我打招呼,一笑起来,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让人说不出的喜欢。用旧家土话说,长得又丢丢儿,又溜溜儿。我觉得这话形容女人比一万个词都妥当,翻译成普通话就是好看,顺溜,窈窕,风韵,通透。最主要的还不是这个,人家还上敬老,下爱小,教子有方,精明能干,麻利爽快,富有远见。
我猜,改造旧厂房建私人图书馆这事,一定是我这四嫂子的主意。我四哥肚子里的那半两三钱墨水,能生出这念头,谁信呢?哼!我别的不会,就是看人死准。
有个把月了,临近晚九点,家里电话突然响起来,我一接,家乡口音,原来是四哥打来的,他很少打电话的。原来他大儿子今年要考农大的研究生,问我一些事。
完了,我跟他开玩笑:大侄子考什么研究生,你老人家没读过几本书,不也混成大腕儿了嘛?!
堂哥嘿嘿笑起来,声音里还藏不住小时候那种自得:你哥我是不爱读书,虽说有点小本事,这些年要不是你嫂子帮着我,可到不了这样。可就这样,我也知道,像你和我妹夫这样的人也瞧不起我。亏得两孩子都像你嫂子,会读书,知道上进,我才越干越有劲儿。不然,钱再多,能有多大意思。
你看,我这胸无点墨的堂哥,真长出息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