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们村子的小学读书,学校里的学生也基本全都是我们自己村儿里的。农村的孩子几乎都有兄弟姐妹,当时班里只有一个独生子:小清。他调皮可爱,机灵懂事。一年级的时候他的妈妈给他添了一个小妹妹,也就是说七岁的他突然多了个小妹妹,当时他的妈妈也算高龄产妇了。村里人就老拿这件事插科打诨,我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也都学着大人学的有模有样,有事没事总是取笑他。
二年级的那个夏天,天气酷热,我好不容易从姐姐手里挤出来两毛钱,盘算着贡献给学校附近的小卖部。为了满足自己的馋嘴,在家里吃过午饭,我就攥着这两毛钱老早来到了学校。那时候学校门口的小店里只卖两种冷饮:一毛钱一根的淡黄色冰棍,两毛钱一块的简易包装的白色奶油雪糕。好不容易得了两毛钱,我舍不得买雪糕,衡量半天,还是买两块冰棍可以吃的久一点。
我举着两支冰棍儿,坐在教室门外对面的花坛水泥沿子上吸吸溜溜地舔,时不时咬掉一小块含在嘴里在舌头之间来回翻动,感觉自己像个小富婆。
小清人勤快,家离学校也近,经常早早地来到学校。这家伙看到我有两根冰棍儿,满院子追着我跑,玩笑着央求我把手里的冰棍儿分给他一根,说下次他有了零用钱再还我一根。在烈日下的阳光下,他笑着追着,我躲着跑着,这个画面我后来怎么也忘不掉。
学校后面有两条河,稍近的一条水域小而且很浅,那是孩子们放学之后必去的游戏圣地,像我这么胆小的女娃偶尔也跟着伙伴们去摘摘野花、开开小会。稍远的那条沿着两侧的庄稼蔓延到邻村,我也不知道它的尽头在哪里,只知道河水很深,大人们根本不让去玩的,可免不了有胆大捣蛋的男孩子背着老师父母常常往哪儿跑。
盛夏,简陋的教室里连风扇都没有,只有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通风,教室后面那片辽阔的田地里,时不时的飘来成熟的麦子的香气。
第一节课上完,老师发现少了一个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第二节是数学课,教我们的是村支书的女儿,一个特别漂亮但是表情冷冰冰的年轻姑娘。她正背对我们在黑板上书写,突然教室后面的窗户有个人头冒出来,手里举着一把孩子的衣裤,喊道:“喂,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们班谁的?我在河边捡到的。”
同学们这时候也不怕老师了,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几个后排的男孩子指出: 这是小清的!
女老师霎时愣住了,把粉笔往地上一扔,冲出了教室。全班同学立刻像一群涣散的蚂蚁,炸开了......
不知道老师什么时候回来的,只看见她红着眼眶,大声呵斥着后排的四个男生,命令他们在讲台上依次排开,积攒起全身的力气质问道:
“是不是你们和他一块去的!?”
“他不见了为什么不及时叫人!?”
原来那几个男生在上课前和小涛一起去那条河里游泳,嬉戏时有个高个儿男生还骑在了小涛的脖子上。预备铃响后,大家都各顾各儿的游到岸边,七手八脚穿上短袖短裤往学校跑,没有人注意到缺席的小清。
女老师流着泪,发出痛苦的哽噎。突然她抓起讲台上的课本,像风一样抡过两个男生的脸颊和胳膊,那个曾骑在小涛脖子上的高个儿男生头上的遮阳帽此刻像个笑话一样,被无情地扫到了地面上。四个人也跟着老师哭得涕泪横流、满脸通红,不知道是为了小清,还是他们自己。
那天后来的课都没有上,教室里乱哄哄的,可没有老师的命令也没人敢离开座位。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好奇劲儿,虽然人在教室里,可心早已飞到了学校后面的那条河边。只有八九岁的我们哪里知道一个人消失是什么概念?
终于等到放学铃声敲响,我和一起上下学的邻居同学不约而同地跟着大部队向小河边走去,那里早聚集了一堆村子上的人。他们围着河岸的某一处,越靠近越能听到女人的嘶吼声。我想往前凑,可又不敢上前,想看看小涛却又害怕看的太清。最后我还是瞄到了,瘦弱的小涛赤身裸体地仰面躺在一块大石头上,身体软绵绵的,四肢下垂,就像达利画中的那座“融化的钟表”。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谈论着,总结来说就是小清不小心滑到了深水区,被水草缠住了脚,活活被淹坏了。打捞上来的时候,他的六窍塞满了淤泥。
我听着这不可思议的描述,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想象没办法把脑袋伸出水面、在黑暗冰冷的水里耗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氧气的感觉该有多么绝望、恐惧和痛苦啊!是的,站在河边,我用尽所有想象去模拟这种感受。
小清确定死了,他的母亲在他的尸体边嚎哭,旁边的人揽着她的胳膊,她的身体瘫软的就像一根面条。
看到了小涛,再在人群中等待也找不到更有价值的细节和线索了 ,我在小伙伴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条小河,但是我每走一步都感觉这是和小清的永别。
往后的岁月里,每当经过那条河总是会想起小清,他在这里孤独吗?
小清,快二十年了,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你的样子,你若知道有人把你的脸记得这么清楚,会不会稍微觉得不那么孤单。
小涛,你放心,你的妹妹,听说刚嫁人了。有个妹妹真好,这是你的爸妈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去年我在村口见到你的妈妈了,看到她和别人聊天,眼角有笑容了。
不过我多想回到那天上课前追逐嬉戏的时光,我一定把那支冰棍儿和你分享,这是我最遗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