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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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巷口
新巷口是北门大街与人民路的交汇点一带。北门大街过城门口(人民剧场)向南与中山路相连,再向南过南石桥就是南门大街。东西向的人民路以前叫东大街,大街东连泰山庙,西边到头与南北向的北门大街垂直连成丁字状,这就是新巷口了。两条路虽都只有五六米宽,交成的丁字路口三面朝不同方向,也就形成了不大不小的不多见的市口——新巷口。交汇处三段六个街面的两边各种小店相连,店外还有各种小摊,成了四周老百姓的商业区。
市口不大,却应有尽有,福泰杂货店,福泰旁边是由二层木结构楼的仲氏油坊改成的布店,老吉生,利农社,大众浴室,夏友兰牙诊所,县物资局,高邮搬运第三中队,生产各种竹制品的竹器社,小矮子饮食店,小矮子被人讹叫成了夏矮子……新店小店更多,煤炭店,铁匠铺,剃头店,玻璃店,白铁匠店,刻章店,烟酒百货店,一家汪记水面店,高邮职工医院,高邮城北医院,城北医院对过向北的一条马路叫珠湖路,是1956年运河拓宽工程安排拆迁户新建的,还有一所百年老校——新巷口小学……
这一切构成了一个我儿时的新巷口,成就了那个年代的繁华,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童年和少年的记忆。历史的长卷中,新巷口一切的一切只是一个细微的标点,总有一天,人们也许从这个标点符号上再也看不到什么有意义的信息,因为,新巷口所发生的一切是那么平凡,是那么悄无声息。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却保留着好多让我无法抹去的各种色彩的画面,这些画面组成了我对那个年代的新巷口的记忆。
离新巷口南面几步路的北门大街上,有一家真正老字号的酱园店——利农社。利农社,多好听的名字,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利农社有一扇很气派高大的大门,门上挂一牌子,上书“童叟无欺”四个大字,店堂深深,柜台高高,柜台对面有一长溜大大小小的缸和坛子,不知里面装着什么。柜台面上有各式酱菜,有本地酱醋厂腌制的,还有本店腌制的。有腌好晒干再用花椒盐拌过的萝卜干,有酱黄瓜、酱莴苣、酱大蒜头,有什锦丝、酱生姜、酱大头菜,有本地特产——香干(关于香干的制法与吃法,可见汪曾祺的有关文章),有各种豆瓣酱,还有各种盐、酱油和醋。
顾客多多,叫买声不停。酱菜称好后,用干荷叶一包,再用纸捻的细绳一扎,就下一位了。柜台里面有一摞摞大大小小的干荷叶,那是农民收好卖给店里的,用荷叶包酱菜,也只是利农社一家,回家打开,酱香与荷香合在一块儿,好闻。
店堂门里的一旁,有一个我没见过的营生——刨烟丝。一大捆褐色的烟叶被压得很紧很紧,像一个很大很大的砖头,那人坐着,把烟叶做成的大砖头夹在两腿之间,用一个铁刨一下子从上刨到下,一溜一溜褐色的烟丝滑下来。我才知道烟丝是这样刨出来的。谁来买这样的烟丝抽?是用烟锅抽还是用铜水烟袋抽还是用纸卷着抽?在我的心里是个迷。
和利农社一顺的街面上,有一间坐西朝东的很小的刻字小店,我常从这儿路过,总要很留意地朝柜台上看着,因为那柜台上常坐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他应该比我小一些)。他总是坐在里面,双臂伏在柜台上,在认真地刻着什么。他坐在台里,我站在台外,我很羡慕他在一个小小的木头上,能刻出很端正的字——反字。我常常一站半天,看他把一个木头的小方柱夹在一个大木头框里,把要刻字的一面向上,用一些木楔子塞紧,操刀刻字,不时用嘴吹掉刻出的木屑,用左手拇指抹一下,再刻,再吹,再抹。不一会儿,章刻好了,蘸一下鲜红的印油,在纸上印出字来,歪着头看着,再用刀修改一下,章就刻成了。他抬起头发现我还在柜台外看着他,朝我笑笑,又做他的事了。柜台旁放着一本书,上面有各种字体的字,正楷的、隶体的、行书的,还有一个本子,上面写了好多字,大概是他练写的。我有点佩服他能刻这么多花样的字,而且是反的。
我问他怎样才能在章上刻出那么端正的反字呢?他笑笑说,要练的,一开始把字写在纸上,剪下贴在章上,揭开,字迹就落在木头上,就可以刻了,刻出来的字有阴的阳的。他解释给我听,什么是阴文阳文。他还告诉我,刻章,最好的木头是黄杨木的,硬,不容易坏,价钱稍贵一点。我才知道刻章还有这么多的学问。有一天,男孩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了他。过几天,我又在柜台外面看他刻字,他拿出了一方小木章,说给我刻的。可我没钱。他说,不要钱,送你的。我很惊讶,也很感激。这是一份素不相识的一个男孩的友谊。我看看印出来的名字,字体有点绕,泰字的上半部像个东字的上部分,下半部看出来像水。我没说什么,怕他笑我不认识字。后来我才知道,泰字在行书是可以这样写的。多少年后,我上了师范,我的同桌、好友也写出了这样一个泰字,当时的这个泰字忽然使我想起了这个男孩。
后来我成了知青,下放插队到了农村,就很少见到他了。一次在街上偶然遇到他,他告诉我,他被安排在水泵厂当了工人,我看着穿了工作服的他,也为他高兴。水泵厂是县里最大的厂,是国营厂,能进去还是不容易的。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一次回城,听说水泵厂出了工伤事故,翻砂车间的行车砸下来打死了人,死的是一个学徒工,原来是个刻章的。我听了心一惊,忙跑到新巷口他原来的刻字店,店已关门上锁。旁边的人说男孩在水泵厂出事故,死了,他父亲关了店门,到现在也没开,已有大半年了。我很为他难过,我想象不出来那高悬的行车掉下来砸到他的情景。世事无常,我还没来得及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学校上学,他给我刻的章已不知去向,以后每每想起,总有些黯然神伤。
新巷口东走几十米远,有一个专做木质扁担的小作坊兼店面。用木头做扁担是木匠活么?不知道。作坊不大,坐北朝南,靠墙戗着一排长长短短的扁担,木质不同,扁担的颜色也不同,最好的扁担是用桑木制的,发黄发亮很好看。
店主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瘦瘦的,唇上有些稀疏的胡子,样子有些不修边幅,他是做扁担的好手。什么样的材料,他拿在手里,看看瞄瞄,就做成了大小长短适宜的扁担。上门的人很多,有卖树材给他的,多数人是来买扁担的。买扁担的人把扁担的一头担在地上,另一头用手握着,再用另一只手按在中间用力往下按,反复试试,看扁担的韧性和弹性,选中了就谈价钱。店主人是哑巴,买卖双方用手势谈定价钱,成交,拿上扁担,走人。
他制作的扁担好,来买的人就多,附近农民上城有事,都愿上他这儿来看看挑挑。店主人有两个儿子,都成人了,大儿子已经在县农机厂当了工人,按时上下班。小儿子很精神,瘦瘦的,一头乌黑的卷发,现在想着有点像费翔,他也是哑巴。父子二人在自己的无声世界里做着有声有色的扁担活儿。
不知为什么,我也是这个扁担铺的常客。我站在店门口,夏天,看哑巴父子打着赤膊干活,看父子俩用边角料做成大大小小的木屐,人们踏着哑巴父子做的木屐,啪达啪达地响彻了一条街;冬天,看父子俩穿着薄棉袄做事;看老哑巴用各样手势与人交流,看老哑巴怎样指导小哑巴干各种活儿,看他俩把大树段锯成小的毛坯。老哑巴先眯着眼睛看看,选好角度弹好墨线,把树段架起来,小哑巴站在树段上面,老哑巴坐在树段下,两人你来我往,用大锯把树段划开。小哑巴和我差不多大,有时一抬头看见我,友善地笑笑。父子二人把划下的粗料用斧子小心地凿成毛坯,用各种刨子刨成成品,用砂纸打磨光滑,最后用桐油一抹,一根油光水亮的扁担就等农民来挑了。每当老哑巴与买家用手势谈生意时,是小哑巴最高兴的时刻,小哑巴笑眯眯的,闪亮的眼睛对着谈生意的两个人转来转去。看见小哑巴高兴的样子,我也很高兴。
好扁担带来走时的生意,维持着哑巴父子的生活。店铺的后面连着老哑巴的家,老哑巴的女人小哑巴的妈妈是个能干的女人,主持着家务,承担着这个家庭对外的一切应酬,辛苦地操持着一家人的每日三餐,忙碌着三个男人的缝补浆洗。
我下放以后常回家,帮家里去新巷口的煤炭店挑煤时,扁担店铺是必经之路,我依然见着哑巴父子在做扁担,看见父子们坐在方桌上吃饭。又有一次回家,忽然听说小哑巴的妈妈死了,小哑巴的命是他妈妈换来的。夏秋之际的一天,雷雨,狂风。大风刮断了门前的广播线。按道理广播线应在电线的下面,不知什么原因,他门口的广播线竟在电线的上面!广播线断落搭在电线上,这电线竟是裸体的!广播线的一头向下耷拉着。小哑巴见状用手去抓广播线,他不知道这广播线已带了电,是不能直接用手去抓的,就这样,小哑巴被电击倒在地。小哑巴母亲闻声出来,见倒在地的儿子,不顾一切地用手往回去拽小哑巴的双脚。小哑巴没拽回来,女人也被电击倒地。门口邻居见状,忙用板凳腿勾出电线,大家七手八脚把母子俩送到街对面不远的职工医院,在医生的抢救下,小哑巴的命被捡了回来,可小哑巴的妈妈却没再醒来。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母亲的命换回了小哑巴的命,不测风云,旦夕祸福竟自落在了这个本已不幸却还平和的家庭。老天真的不公!人命重于天,谁来担责,可有赔偿?从此,我再也没有在他的店铺前停留过。后来听说,小哑巴去扬州聋哑学校上了学,在学校与一个女同学好上了,以后两人成了家,俩哑巴生了一个会说话的男孩。小哑巴就此在扬州定居,并且在做与残疾人有关的字画生意。如今,小哑巴也该做爷爷了吧。
扁担铺斜对过就是一家饮食店。这真是一家老店了。小时就听得奶奶说:到夏矮子家买两个草炉烧饼来。我那时是真见着一个矮矮的男人,在我眼里很老了,一条腿还有点不方便,一瘸一拐地在店里忙忙碌碌。
草炉烧饼是这家的特色,当时做烧饼都已改用煤炭炉子了,唯独这家还在用稻草炉。稻草炉用砖砌成,约大半人高,炉口朝外,炉身向里横卧,炉膛内深度约有人的一条膀臂长。烧饼剂子做好后,师傅轮流着左右臂在凉水中一浸,然后伸出臂膀用右手掌摊着烧饼剂子向炉膛深处伸出,瞄好位置贴上炉壁,贴满,用长铁火叉挑着绕成的草把伸到炉膛口,点着稻草伸进炉膛,烧着的火苗把膛壁的温度烤得很高,师傅用火叉挑着火把,让火贴近在烧饼上面烘烤,烤得上面的芝麻啪啪发响。两个草把后,再让余火熏会儿,烧饼就熟了。师傅左手提着一个长篓,右手捏一把长铲,一起伸进炉膛,把烤熟的烧饼一个个铲下,用篓子接住,抽出,倒下案板,一炉烧饼有三四十个。这就是草炉烧饼了。稻草烤的烧饼暄、松、软、香,比用煤炭烤出的好吃得多,更没有用煤炭烧烤产生的不良物质。有农村的人赶到这儿成百个地买,回家用鸡汤煮烧饼给坐月子的产妇吃。每到中秋,用草炉烧饼夹月饼吃是城里人的最爱,单吃月饼,太甜,把草炉烧饼用刀剖开,把月饼切成小角,夹在烧饼腹中,用手捏住,一咬,又香又甜!中秋,到这儿买草炉烧饼是要排长队的。我上师范,中秋时学校食堂早上发烧饼和月饼,城里的学生就示范着,吃给农村和外地的学生看,外地学生就笑说高邮人是大嘴巴,一看还真是,烧饼夹着月饼,真厚实,得把嘴巴大张才能咬下。
烧饼店对过是搬运三中队,工人们下班后,都爱买一包猪头肉,用草炉烧饼夹着,带到浴室,吃肉夹饼,泡澡。
贴烧饼的师傅总是光着膀臂干活儿,臂上光光的,红红的,没有汗毛。烧饼店总是很忙很忙。
多少年过去了,草炉没了,草炉烧饼也没了。
又过去了多少年,时代在变,社会在变,新巷口也在变。城市在南扩东移,年轻人走了,这里留下了好多空关房,剩下了许多空巢老人,留下了不尽的思念与惆怅,更留下了如何做好城市建设的一个大文章。
利农社成了一个小五金厂,白铁匠店居然还在,主人老了,铁匠铺也还在,不见了当年抡锤打铁的礅子,多了电焊的活儿,烧饼店变成了棋牌室,里面总是人满为患,搬运三中队的场地是清代当铺,如今是文物,是保护对象,正在重修,说是要还原当年模样。百年老校新巷口小学也因生源不足,告别了这条街市,只留下了周遭百姓对老校的思念。浴室还在,只是招牌上的店名换了,叫華兴池,繁写的华,简写的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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