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1998

一九九八年。

那年我十二岁,在读小学六年级。

那年遥远的长江发生了罕见的大洪水,看着电视的我吓得不轻,好长时间里不敢走到海边。

那年珠海开始立法禁摩,从小盼望快点长大成年开摩托的梦碎了。

那年香港刚回归,澳门还没回归,拱北街头一片乱象。在我家楼下玩耍,经常能在草丛里发现避孕套和针筒。

那年我躲在房门后面,等到爸妈趁着夜深打开VCD机,屏息看完人生第一部电影,《铁达尼号》。

那年我刚开始爱上流行歌曲,看着女同学争论陈慧琳和郑秀文谁才是真正的天后,不敢公开表示我家姐买了多少杨千嬅的录音带。

那年我们只有十大劲歌金曲,没想到两年后我们无一不被那个台湾男生的歌俘虏了。

那年,我的初恋。

近回归那段时间,拱北街头有种说不出的躁动,满街充满着让人神经紧绷的压抑。我学校门口的那条联安路,没有一天不在打架,有时候甚至血溅街头。

阿妈千叮万嘱,每天放学两姐弟一定要一起回家,于是当时在读拱北中学的家姐总在学校门口等我下课。这害我总被同学取笑,说我「乸型」。

学校和我家之间短短几公里,一路上家姐却经常被附近的飞仔搭讪纠缠。好几次家姐都要被弄哭了,而我在旁边哭得更凄凉,都是阿爸和几个邻居阿叔操着棍子把飞仔们赶跑。

绝大部分飞仔吃过我阿爸苦头都知难而退,只有小亮哥坚持不懈,每天都会跟着家姐一路到家门口。

老实说,我不讨厌小亮哥。虽然穿着花衬衫和布满破洞的牛仔裤看起来很不正经,但其实他长得挺英俊。跟一般飞仔不同,他讲话并不下流,只是一个劲跟家姐问天气好不好心情怎么样;当家姐不耐烦了就闭口不言,只是安静跟在我们身后。

可是阿爸最憎恶的就是小亮哥,他说小亮哥是个「马夫」,做的都是丧尽天良的事情。我也是后来才明白,所谓的「马夫」,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皮条客。

因为想追求家姐,小亮哥倒是对我很好。家姐不搭理他的时候,他总是逗我说话。一开始我跟着家姐不理他,可是他总是往我手里塞零食,咪咪呀,奇多呀,小浣熊呀,所以后来家姐再生气也阻止不了我跟小亮哥嘻嘻哈哈说个不停。他甚至还送过我一个电子宠物,虽然回家就被阿妈摔烂了,害我哭好久。

那年暑假,因为小亮哥,我再不像以往一样只能闷在家里做功课。一向孤僻的我没什么朋友,但每天跟着小亮哥到处乱跑,我的小学最后一个暑假过得无比烂漫。

小亮哥喜欢带我去公园划船,到了湖中心就停下来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

「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小亮哥人好好啊。」

「我想做你姐夫,你觉得可以吗?」

「姐夫?」

「就是说,我想娶你家姐……不可以吗?」

「怎么会!当然可以啊!」

「谢谢。虽然可能只有你这么想……我知道别人怎么在背后说我的,我一个死飞仔,还想追人家好女孩,我怎么配得上她……」

小亮哥一边说话一边走神,手里的烟掉到船上,他急急忙忙捡起来了,丢到湖里。

我哈哈大笑。

傍晚,小亮哥把我送到家楼下前,在街角的水果店买了一只大西瓜,让我带回家。

「多给我讲讲好话。」

「嘿嘿,知道。」

阿爸知道了西瓜是小亮哥送的时候,满脸轻蔑。

「叫你家姐出来食西瓜。」阿爸说。

当时电视里正在播放沉闷的《铿锵集》,只有阿爸看得下去的节目。

「你跟那个死飞仔没来往吧?」阿爸问家姐,「天天给你送东西!」

「怎么可能!恶心死人。」家姐一边吐西瓜子一边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捧着西瓜,说不出的难过。

我觉得,家姐配不上小亮哥。

在九八年,社会风气还不像今天开放,远还说不上笑贫不笑娼。那个年头的性观念比较保守,当我们看到《陀枪师姐》里滕丽名被鲍国平强奸,《雪山飞狐》里佘诗曼被福康安污辱,都觉得天崩地塌。

那时候的妓女当然不像今天一样趾高气昂地浑身名牌招摇过市,也没有手机微信这样的营销工具,鸡头和马夫这些工种便应运而生。鸡头掌握了一定数量的妓女,有调度派遣的权力;当顾客有上门服务的要求,马夫负责送妓女来往,确保妓女的安全和嫖资的进账,也起监视作用,不让妓女逃跑。

大概来说,人们觉得妓女下贱,鸡头更下贱,在管理架构底端的马夫更是下贱到不知哪里去了。

但我猜小亮哥没想过这么多。

从广西来到特区,目不识丁的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朝着偏门去的。我猜他也很想进工厂做个普通工人,过着平凡的生活。只是可能人都需要一点时运吧,他没赶上。

都说九十年代是创业黄金期,在特区更是涌现了许多创业家传奇。出来工作之后我跟一些挺有成就的老板吃过饭,饭席上,一个老板酒酣耳热:在八九十年代来到深圳珠海的,没有发达的,都是白痴!那年头,做什么不赚钱啊?

也许是吧。

但是我想无论哪个时代,都有小人物苦苦挣扎在都市繁华的背后,他们只活在小巷里,没有走出大马路,不被记载。

小亮哥经常说:有什么做什么。在多方求职无门后,被吃偏门饭的老大相中,他便展开了不一样的人生。

想来我们都在奋斗,只不过有些人被时代选择。

在那个荒诞的年代,阿爸阿妈都没有教我,只叫我好好念书,小亮哥却让我懂得了人性的价值。

他不觉得老大有多了不起,也不会认为妓女有多脏。他带我见过形形色色不同的人物,始终对每个人真诚尊重。

曾经有一个妓女在他护送的时候想逃跑,却因为看到小亮哥给她买宵夜而触动。

「我要是跑了你很麻烦吧?」

「肯定啊!」小亮哥咧嘴笑了。

「行吧,老娘要跑也不在你手下跑。」

这个妓女是东北人,家里有两个儿子,听说大的跟我差不多年纪。快四十的人皮肤白白嫩嫩,相比一般的广东女人显年轻。来广东之后进厂打工,没半年被工头强奸了,开头觉得没脸做人,后来被“姐妹”开解和介绍,破罐子破摔,赚起卖肉钱。

据说这是最常见的妓女入行故事模板。

她为人出奇豪爽,最喜欢扒我裤子看我长毛了没,我一般见到她就跑。但她也是诸多“姐姐”当中最大方的,每逢见到我就请我吃雪糕,而且是我平时都不敢想象的和路雪。到了后来,她还会在她房里专门给我准备朱古力和糖果。

虽然她很爱跟我开玩笑,说“开苞一定要找我,给你个大大封利是”,但在我吃东西的时候,偶尔会发现她看着我的目光无比祥和。

按小亮哥教的,我称呼她们都叫“姐姐”,虽然有些姐姐年纪明显大了。像是桂姨,从来不让我叫姐姐:我女儿比你都还大,别乱叫,丑死人!

桂姨的女儿叫露娜。

露娜,没有中文名。

露娜,我的初恋。

桂姨身子不太好,但性格很开朗;一直没告诉我们她是哪里人,但一天到晚告诉我们露娜阿爸是葡萄牙人。露娜的名字也不是她取的,是根据葡萄牙人的风俗,让她阿爸在澳门找神父帮忙取的名。我们都不敢问露娜的阿爸去哪了,按露娜的说法,她从来没见过阿爸。

露娜确实是混血儿,肤色有点黑,但更衬得五官十分深邃,双眼灵动有神。才不太到十六岁,已是修长窈窕,玲珑浮凸。

从第一眼开始我就被她吸引住了。

没有在念书的她那天正从外头回来,傍晚的阳光金灿灿地打在她脸上,华辉艳丽。

「露娜,阿亮给我们带了菠萝,你爱吃的菠萝。阿亮真是很有我们心。」

露娜没有正眼看她阿妈和小亮哥,却对我笑了笑。

一道霹雳毫无征兆打进我心里。

简单接触后我们很快熟络起来。露娜跟我挺合得来。她喜欢唱歌,喜欢唱杨千嬅的歌,对陈慧琳郑秀文反而不太感冒。我如数家珍跟她分享杨千嬅每一首歌的歌词,偶尔陪她哼上两句——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家姐帮了大忙。

「原来我非不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

那时候的我们,当然不懂什么快乐不快乐,更不会理解岁月长衣裳薄的意境,但是在露娜的歌声里,总感觉有些许超过她这年龄应有的感情。

「你唱得真的好好听。」

「嘿,是吗?」

「真的。」

「我以后想做个歌手。」

「好啊好啊,我会买你的碟听,正版碟。」

「哈哈,你呢,以后想做什么?」

我从来没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那时候的我,只想天天都能看到露娜。

那时候露娜大概一直把我当弟弟,但能经常跟她到处去玩,我已不能更高兴了。

没有上学的她天天在拱北瞎混,在附近算小有名气,大多数知道她根底的都不去惹她,偶尔一些没头脑的来搭讪都会被她凶回去,实在解决不了的就喊小亮哥出面。她独来独往,但整个拱北都不讨厌她。

而我跟她一起都是在游戏机厅和桌球室比较多,她把这个年龄应有的学习能力和时间都分配在这些娱乐上,因此玩什么都技艺过人。

她手把手教会我打《拳皇》,喜欢用她的草薙京对战我的八神庵;跟我一起通关《三国战记》,她用诸葛亮,我用给她挡刀的张飞……

现在每次打桌球,朋友们惊叹我的技术高超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当时贴在我手臂旁的露娜,握住我的手,摁住我的头,在我耳边轻声说:下巴贴着球杆,单眼瞄准。

偶尔我们会在老虎机中奖,然后就到忠记茶餐厅喝奶茶吃西多士,反复聊着杨千嬅的每一首歌。

一次小亮哥在门外路过,一脸捉狭看着我,比着嘴型:「古古惑惑」,然后都很识趣没有过来打招呼。

还好没有过来。

不然他就会看到我家姐跟另一个男生在约会了。

「露娜,那个是我家姐……」

「哦哦?」

「嘘!别让她发现!你帮我看看,她旁边那个男生是什么人?」

「噢,感觉是澳门那边过来的,不像学生。」

「哎呀呀,你觉得她们是在谈恋爱吗?」

「好明显啊,他们看起来很亲密。」

我拿餐牌挡住脸,悄悄瞄向家姐——她笑容灿烂,眼里只有那个男生,完全没注意到我这边。露娜说得没错,那男生少说二十出头,比小亮哥还要成熟几分,油头粉面,打扮时髦。他咬起一颗樱桃,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猛然往家姐嘴唇亲下去。

我瞬间就懵了。

家姐推开他,嘴里吐出樱桃。

我已没办法再往他们那头看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人接吻,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但那个是我家姐,又有点说不出的恶心;突然想起小亮哥,更是替他难过。

我想我不能告诉小亮哥。一来我很不愿意看到他伤心,二来也害怕小亮哥因此不带我玩了。

露娜倒是淡定自若。

「你家姐好生猛。」

「不准这么说。」

「不好意思。」

送露娜回家路上,各种复杂的情绪慢慢淡化,但亲吻画面的冲击仍然让我难以平复。我不禁偷瞄露娜嫩红的嘴唇,想象她嘴唇的触感。渐渐我觉得走路有些困难。

那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意识的勃起。

「拍拖回来咯?」小亮哥在桂姨房子门口嗑瓜子,对我们摆摆手,同时用身子挡住房门。

这是桂姨在接客。

露娜脸色十分不好,低着头不说话。

尴尬又诡谲的气氛持续了大概十来分钟,一个满身大汗的中年男人从房子里走出来,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钞票点给小亮哥。

男人瞟了眼露娜,细细声跟小亮哥说了几句话,小亮哥满脸赔笑,摆了摆手,领着男人扬长而去。

我看见露娜的肩膀一直在颤抖。

而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懂。

晚上回家,阿爸阿妈正在对着家姐发火。

「刚才送你回来那个男的到底是谁?你天天这么晚回来,是不是都跟他在一起?」

「细佬还不是一天到晚在外面吗?为什么就说我?」

「你是女孩子家!到处游荡像什么样子啊?一看那个男的就知道不是好人,你怎么老去招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什么不三不四?人家身家清白,阿叔还是澳门的警司!」

「警司算老几啊?人心复杂你懂不懂?我问你,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

「普通朋友!」

在旁一直沉默的我突然有些生气,不知道是生气家姐说谎,还是给小亮哥抱打不平,脱口而出:「我看到他们在茶餐厅亲嘴!」

所有人都呆了。

阿爸浑身发抖:「细佬讲的是不是真的?」

家姐一脸倔强,一声不吭,只是狠狠地盯着我。于是阿爸阿妈都知道了答案。

啪!

比过年时玩的鞭炮更响,直接把我吓哭了。

家姐摸着通红的脸颊,一脸难以置信。

阿爸阿妈,从来没有打过家姐。

我突然好后悔说了这么句话。

那天晚上,阿妈一直拉着不让家姐离家出走,阿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问露娜,我是不是不应该讲出来。露娜一直盯着钓鱼竿,歪头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所幸是小亮哥还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拱北这么小,他知道也只是迟早的事。

这天他带上几个姐姐、露娜和我到白莲洞公园玩——这小小公园里神庙多多,姐姐们最喜欢到处参拜,祈求诸天神佛保佑。虽然我一直没想通,关公可以帮到她们什么。

我陪着露娜一直在湖边钓鱼,半天没有收获;姐姐们游山玩水回来,在我们附近嘻嘻哈哈喝水吃干粮。

「露娜,你阿妈看起来有点奇怪?」

「嗯?」

「她好像条失魂鱼,呆呆的,不知道一直在看什么——平时最吵就是她的。」

露娜顺着桂姨的眼光看去——桂姨一直注视着不远处一个凉亭,亭子里有一家三口在休憩。

「阿弟,来。」桂姨朝我招手,「你过去帮桂姨看看……听听,那一家人在说什么?」

「哈?」

虽然这个要求非常奇怪,我还是装作无所事事溜达到凉亭那头,眼睛看着湖面,只用余光瞄着这一家三口,耳朵则全神贯注留意他们说什么。

然而,什么都听不懂。

这一家人说的都是外语,再仔细看,三人衣着光鲜,肤色黝黑,鼻高目深,很可能是从澳门来的葡国人。

没料到男主人却跟我说话了:「细路,你知道哪里有好吃的地方吗?」

我像个被抓包的探子,吓得魂飞魄散。

「哈?什么?」

「餐厅,吃饭的餐厅。」

「噢,夏湾那边比较多……叔叔你会讲中文,好厉害。」

「呵呵,我以前也在这里工作,十几年没回来,很不一样了。我是里奥,我老婆翠西,我女儿玛利亚。」

里奥一边指着他的家人一边向我介绍,英俊的脸上洋溢幸福的笑意。小女孩玛利亚大概五六岁,除去纯真无邪的眼神,其他地方我都觉得……跟露娜挺像的。

我把情况给桂姨说了,她怔怔地摇头。

「不是他……不是一个人,不可能。」

「桂姨?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没,没事,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桂姨去了没多久,里奥一家三口走来我们这边。看方向,他们正准备要离开公园。

里奥朝我微笑点头,继而脸色一变,停下脚步。他的视线停在露娜身上。

露娜嚼着泡泡糖,半条小腿浸在湖水里,依旧盯着毫无收获的鱼竿。

「你,你叫什么名字?」里奥轻轻摸了下露娜的头。换在平时,露娜铁定要发飙的,可是当她转过头来看到里奥的笑容,却淡淡回答:「我叫露娜。」

里奥的眼睛瞪得好大,右手一直很用力地捏着自己下巴。

「你爸爸妈妈呢?」

「我没有阿爸,阿妈去厕所了。」

「嗯……要好好孝敬你妈妈。」

「你说,那个男人叫里奥?」

「嗯。」

把一群姐姐送回家后,小亮哥带我到忠记吃下午茶。我自然而然跟他提起今天的事情。

「我是记得桂姨说过,露娜阿爸当时是因为他阿爸,就是露娜阿爷要去世,所以急急忙忙赶回葡萄牙。那时候露娜还很小,但他答应了桂姨,一年内就会回来然后接两母女去国外生活。可是一走就是十几年,音讯全无。一转眼露娜都长大了,而桂姨直到今时今日都相信露娜阿爸会回来带她们出国。」

「过了十几年都相信?不会觉得自己被骗啊,还是说出了意外回不来啊,十几年,怎么都放弃了才对啊。」

「没有哦。桂姨说过,等到死也会等。虽然有时候我也会想,一个鬼佬真的会对一个妓女认真吗?」

「小亮哥,你说今天那个里奥会不会就是露娜阿爸?」

「……只有桂姨知道了。」

那个下午的时间过得好快,好像只喝了一杯奶茶,天就开始黑了。

我的暑假也逐渐到了尾声,九月份开学的时候,我也将会跟姐姐一样,就读拱北中学。我将是个中学生了。

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小学的暑假,仿佛一次神奇玄幻的历险,处处充满惊喜。跟着小亮哥和他的朋友们,我见识了许多很不一样的有趣事情。然而我没想过,最终的落幕会是如此残酷。

我的童年分水岭,就在那一九九八年的夏末。

虽然桂姨直到离开了人世也没有明确说过,但我们都猜那天见到的里奥就是露娜阿爸。那天回来之后桂姨再没有接过客,也很少出门,小亮哥循例探访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

包括露娜在内,所有人都以为桂姨只是阶段性的孱弱,毕竟多年来她的身体从来没有真正健康过。虽然这次,实在瘦得太吓人。

在八月底一个深夜里,露娜就突然没有了妈妈。

大概是凌晨两点左右,露娜把家务都做完,习惯性去摸摸阿妈的头,才发现她没有了呼吸。这个一向开朗聒噪的女人,离开的时候是那么静悄悄,好像不想打扰别人一样。

露娜,快要满十六岁的露娜,突然在这个世界上无亲无故的露娜,可能发了五到十分钟呆,然后跑到街口士多店借电话,打给小亮哥。半小时后,小亮哥风风火火赶到,把桂姨送到拱北医院。

当桂姨的遗体被推进太平间,天刚刚破晓,露娜终于坐下,仰头就睡。

小亮哥说,露娜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而听到这一切的我,无比难过,无比自责。在露娜面对人生最大痛苦的时候,我彻夜在玩gameboy,差不多三点才睡着。我怎么可能想象到,与此同时的露娜,是那么艰难。

小亮哥掐灭了烟头,幽幽说道:那天桂姨一定是认出了露娜阿爸,这么多年,终于连自己都骗不了自己了。

我始终没听懂。

后面的事情小亮哥坚决不让我跟着,一个小男孩,完全不顶用,而且有可能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那段时间里,我一再回想那天在钓鱼的露娜的模样。白色T恤,牛仔短裤,故作成熟而又朝气蓬勃的脸……恐怕那是她最后纯真的时刻了。

我也快要开学了,阿妈给我买了新书包,笔盒文具让家姐给我分了一套。把学校的东西准备妥当,我突然发现自己只能待在家里玩游戏,完全没有了去处。小亮哥和露娜给了我整个夏天。

毫无选择的我只好硬着头皮面对家里抑郁的气氛。这个夏天,家姐除了晚上会回家,其他时间则一秒钟都不会留在家里。阿爸阿妈嘴里不说,但就连我也看得出来,他们又是生气,又是担心。只是他们再不敢管教家姐。从小就漂亮优秀的家姐十分好强,阿爸阿妈都知道要是再说她,就没有人能拦得住她离家出走了。

距离开学还有一周的那天晚上,姐姐突然就没回来了。过了十一点,坐如针毡的阿妈说要到楼下找家姐,阿爸一脸爱理不理说:「那个衰女包,玩癫了!管那么多,过一阵她自己就知道回家!」

可是到了三点,阿妈突然把已经睡着的我晃醒:「细佬你看家,阿爸阿妈去找你家姐!」

我迷迷糊糊地走出大厅,打开电视,全世界的电视台都在放雪花,于是连上小霸王,开始玩《冒险岛》。打游戏我就不会困了。

《冒险岛》玩腻了,我又换了《热血篮球》、《魂斗罗》几个卡带玩一轮。窗外的天空渐渐泛白,突然又一阵困意袭来。我想我实在熬不住了。

此时,门外响起开锁声……和哭声。

铁青着脸的阿爸蹒跚地走进屋里,泣不成声的阿妈抱着家姐在后面。天呐,家姐。

她蓬头散发,眼神空洞得吓人,满脸淤痕,衣服裙子都被撕成一块一块,大腿上还流着几道血。

我不自觉站起来。

「家姐……你,跟别人打架啊?」

家姐本来毫无表情的脸忽然拧成一团,像是山泥倾泻一样,放声大哭。

阿妈一巴掌打我脸上,一宿没睡的我差点晕倒在地上。

那年头通讯没有今天发达,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反而比今天亲密。今天我们都住在电梯楼里,很可能你永远不会认识你的邻居,但当时我们整条街的人们都互相熟悉。

家姐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拱北。

故事版本层出不穷,一个比一个不堪入耳。不论善意关心还是幸灾乐祸,几乎所有人都对家姐的精神反复鞭尸。家姐大病了一场,直到开学后一个月才开始上学。

小亮哥一直忙着操持桂姨身后事,但很快他也来到我们家里。奇怪的是,这时候阿爸阿妈没有像以往那样赶走他,还给他倒了杯茶,告诉他家姐在里面睡觉,不希望任何人打扰。

放下了水果,小亮哥很快起身告辞,我便起身送他。

「你知道你家姐出什么事吗?」

「我……我听他们说话,好像是被她那个男朋友……和其他几个男人欺负……」

「那个死贱种,我都查清楚了,他爸是葡萄牙富商,他叔是澳门警务司长,在澳门是出名的二世祖,打架吸毒什么都做,跟着他几个朋友横行霸道,无人能管。在澳门没人不知道,但是来到珠海扮正经人……我一定要给你家姐报仇!」

「嗯……可是我阿爸阿妈好像说……他们不想报警,但是想找那个男的出来,要他赔偿道歉。」

「别傻了,闹出这么件事,人家短期内肯定不会过关的了。」

「那……那怎么办?」

「我有我的办法。但是告诉你家姐,我一定会帮她报仇。」

「好……」

小亮哥点了根烟,低着头猛吸一口,然后把抽了一半的烟递给我。

「我当你细佬的。」

他笑了笑。

我小小抽了一口,马上咳嗽不止,差点想吐出来。

那时候的我还不会抽烟,也不懂家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想起小时候也跟好些小伙伴打过架,然后过了几天还是可以一起玩游戏,那么家姐跟那个男的真的打得很严重吗?小亮哥说的报仇两个字,跟我看电视里萧峰去找大恶人报仇一样吗?

总之,那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小亮哥。

开学了,从以前的拱北小学到现在的拱北中学,路程只相隔不过几百米,连同学都没变几个。看似学生生涯的一大转变,但对我而言只是上课的地点不一样,分班的同学不太一样。

可是,有些事情确实不一样。

「喂,我听人讲你家姐被人强奸哦?」

「是轮奸吧?我听说七八个男人搞你家姐啊!」

「你家姐以后嫁不出了。」

「不如叫你家姐去做鸡?」

我开始打了初中的第一架。

第二架。

第三架。

……

对我而言,这是无比惨痛的性启蒙。我想起连续剧里看到的情节、跟小伙伴讨论女生的身体、偷偷看过的一些黄色电影……直至这个时候,以往那些碎片的性知识终于串联起来,我终于理解了家姐的痛苦、阿妈的伤心、阿爸的愤怒,还有小亮哥说的报仇。屈辱使我暴戾恣睢,开学之后,没有一天不打架。

周六,班主任家访,把我的情况跟阿爸阿妈说了。

他们没有打我。

班主任走后,很多天没有出过房门的家姐走了出来。我不敢看她,原本那么靓丽骄傲的她,短短几天,骨瘦形销。

「细佬,多谢你。」她第一次这么对我说。

开学之后第一个周末,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在跟同学们到处玩吧。我们爱去北岭那被废弃的公园里探险,玩水上漂,玩乒乓球,玩捉迷藏,游泳,爬树,捉虫……应该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楼顶学抽烟。

烟雾缭绕,而我咳嗽不止。

终于咳出了眼泪,我就让眼泪顺其自然流个不停。

楼下传来阿妈的呼唤:「细佬,有人打电话给你!」

是露娜。她常说我是她唯一的朋友,经常表演背我家电话给我听。而我也只把我家电话给过她一个人。

「我要去葡萄牙了。」

你们都走过珠海的情侣路吧?九八年的时候还没有今天整洁漂亮。那时候对拱北的小孩子来说,情侣路是这个不大的世界里的天涯海角。东到情侣路,南到拱北关口,西到前山河,北到板樟山——这就是我们整个大千世界,所有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在这个小地方里每日上演。

很快,露娜就要离开这座小城了。

我们从拱北关口出发,一直沿着情侣路缓缓走着。

「原来那天公园里见到的是我阿爸。」

「嗯,小亮哥也这么猜。」

「我没有阿妈了,我只能跟着阿爸。」

「你不生气吗?他一直没有来接你。」

「他说,当年阿爷是装病将他骗回去的,然后一直没放他出门。后来阿爷一手安排,让他跟一个有钱小姐结了婚。他说他这么多年来没有忘记我们母女。」

「你信吗?」

「随便吧,无所谓。他后来回来找我,说要偷偷把我带回去,可是不能让他老婆知道。这几天应该在办手续,搞定了我就走了。」

「我觉得你去了那边……你不会葡萄牙语,那边又没有朋友……」

「可是我在这里留下来会饿死啊。不如你养我?还是我做鸡,你来帮衬我?」

「我……」

「我会给你寄信的,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我……」

「喂,你会回信吧?」

「我……我一定会!」

「小亮哥不会写字,你记得要帮他给我写信。」

「嗯……可是我也很久没见到小亮哥了。」

「他去了澳门,说过几天回来。」

「去澳门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就听到他说什么炸弹什么……我也不敢问。走之前还给我留了几百块。」

「不会是去做危险的事吧?」

「不敢想。总之他回来你就帮我告诉他,我去葡萄牙了。」

露娜真的要走了。

我以为今天的谈话可以挽留她。

我很喜欢很喜欢她。

可是我自私地想她留下来,却没有为她考虑过怎么生活。可能葡萄牙没有我,也没有游戏厅桌球室茶餐厅,但有她阿爸,她至少保证有饭吃。

我很诧异自己居然能想到这么多。

以前自己真是太过懵懂无知了。

「露娜。」

「嗯?」

「我喜欢你。」

「哈哈,我也是啊。」

「不只是朋友的喜欢。」

我第一次看见大大咧咧的露娜脸红。

「你试一下再乱说!」

「真的。我真的好喜欢你。我不要你回答我什么,也不会说我等你回来,我只是想告诉你,就这么简单。我很喜欢你,从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你。每天跟你一起就好开心,看到你我就好开心,跟你做什么都很开心。我天天发梦都想着你。」

「……嗯。」

「露娜。」

「……嗯?」

「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我……呃……嗯……」

我抱着露娜的肩膀,轻轻吻向她的嘴唇。我还记得那瞬间她激灵般的短暂颤抖,厚重急促的呼吸。

露娜嘴唇的实感让我着迷,仿佛推开一片新天地的大门。

直到黄昏日落,我们没有分开。

那是我们的初吻,也是最后一吻。

露娜消失在黄昏尽头,直到今天也没有再见过她。她走之后我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我家住址,说的写信也只是塞上牛羊空许约了。不过那天我如果没有表白没有吻她,她应该还是会记得找我拿地址的。

总之,我的初恋只持续了一天不到。

在那个没有手机微信的年代,一别终生。

露娜走后没多久,澳门连胜马路发生汽车连环爆炸,这是澳门史上罕见且恐怖的汽车连环炸弹案,而且被炸车辆是澳门警务人员所属。一时之间,就连隔着关口的珠海也人心惶惶,流言不止。有人说回归之前,澳门注定要洗一次牌,黑白两道都要重新划分势力,注定腥风血雨,而珠海作为澳门的后花园,也难以幸免。又有人说,这次炸弹案是某个大佬发动总攻,是黑道正式叫板警方,帮派大战正式打响……

学校里那些小混混一天到晚以此为谈资,煞有其事。而我一点都不关心。

我只是隐约觉得,小亮哥回不来了。

而且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以往家姐带我上学,她总是走在有车有人经过的外头,紧紧牵着我的手;她会教我做功课,陪我买衣服;她从不跟我抢电视,还把自己买的流行歌录音带借我听;我过年的红包都是自己收起来,她每次都拆了自己的给我买玩具……她一直都在爱护我。

我牵着家姐,走在我们从小走的路上。

她像个惊弓之鸟,即使梳妆整齐,但眼里的混乱惊恐将在未来很长时间里存在。

走到学校大门楼梯上的时候,她突然笑了。

「细佬,你高过我了。」

后来家姐结婚前夜,她拉着我说了一个通宵的话。

「初一你打了整整一年架,谁说了一点点我的坏话,你都要去找人家麻烦。」

「那些人该打。现在让我回去还是打。」

「可是我毕业之后你再没有打过架了。」

「呵呵,累了。」

「细佬,多谢你。」

我轻轻抱着家姐。

「以后姐夫欺负你,我打死他。」

家姐毕业后,我总算偃旗息鼓,处于被退学边缘的我像变了个人一样,好好念书。那时候整个学校都怕了我,倒不是我多能打架,只是知道我真的会拿命来拼。

那时候,已经是一九九九年了。

小亮哥没有回来,露娜也从此失去了消息,那些姐姐们更是一个都没遇到过。可能如果哪天去嫖娼还能故人重逢吧。那个离奇绚烂的夏天,就这样毫无痕迹地从我生命走过。

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号,威风凛凛的坦克、装甲车陆续从迎宾大道开过,驻澳部队正式进驻赌城。我们穿着纪念衫,在老师的带领下高歌。

「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

我戴着耳机,闭着眼睛,沉浸在年度十大劲歌金曲里,单曲循环着苏永康的成名曲。

「越吻越伤心,明明无余地再过问,明明知道衷心一吻,会有更亲厚质感……」

坦克轰隆隆地开过去,时光也是。

过去的人和事物,都不会回来了。

一九九八年,那奇幻的一年。

那年我十二岁,在读小学六年级。

那年遥远的长江发生了罕见的大洪水,看着电视的我吓得不轻,好长时间里不敢走到海边。

那年珠海开始立法禁摩,从小盼望快点长大成年开摩托的梦碎了。

那年香港刚回归,澳门还没回归,拱北街头一片乱象。在我家楼下玩耍,经常能在草丛里发现避孕套和针筒。

那年我躲在房门后面,等到阿爸阿妈趁着夜深打开VCD机,屏息看完人生第一部电影,《铁达尼号》。

那年我刚开始爱上流行歌曲,看着女同学争论陈慧琳和郑秀文谁才是真正的天后,不敢公开表示我家姐买了多少杨千嬅的录音带。

那年我们只有十大劲歌金曲,没想到两年后我们无一不被那个台湾男生的歌俘虏了。

那年,我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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