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匆匆,人生几十年,好像一下子就要过去了。回忆往事,百感交集,思绪万千。许多挚友,他们怎么样了?都还好吧?最难忘记的就是人生道路上和你一道携手前行的良师益友!
一、我的良师益友
田科长是四川人,中等身材,圆脸型,大眼睛,四十五六岁。一年四季总是穿着一身洗得有些褪色的劳动布工作服,穿一双他老伴儿做的黑布鞋。冬天,多了一顶蓝布棉帽。
他的老母亲六十多岁了,身体尚好,每天操持家务。还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他老伴儿少言寡语,在家照看孩子,洗衣做饭。从没看见田科长给他老伴儿买过新衣服穿。
那几年每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工资少,子女多,一家七口,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田科长家住在何家坊的五栋房,距离上班的地方大约有2.5公里,每天往返两趟。除休息日外,都是这样,从不间断。
入厂教育结束后,我分到了检验科,编入热表处理检验班。
由农民成为工人还有许多不适应、不习惯的地方。上班、下班要按时准点,有病要有医生的假条,有事要请事假,下雨天要上班……
说起下雨天要上班,还真让我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一下子知道了工人要遵守劳动纪律。
有一天夜里,淅淅沥沥地下雨了。天大亮了,雨还在不停地下。我们几个都没有起床,心里念叨着:“下雨天,睡觉天,不干活。”
砰!砰!砰!敲门声。
“小梁子?开开门那。“
是白师傅的声音,好像还有田科长的声音。我们几个赶快起床,开开门。只见白师傅、田科长把雨具放在门口,脸上、裤子上都是雨水。
田科长用体贴的口吻,说:“生病了?”
我说:“没有啊!下雨天,睡觉天,不上工。”
田科长听了我的回答,笑了起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早晨,我到各个班走了走,你们几个没来上班,我担心你们生病了。”
接着又说:“农民很辛苦,下雨天,是他们的休息日。我们和农民不一样,我们有节假日、星期天。我们是八小时工作制。”
“生产是有组织、有计划的。是由多个车间、班组、工种、工序连接起来的,不能随意地改变它。工厂的劳动纪律,是建立生产秩序的基本保障。不遵守劳动纪律,很多事都干不成。”
农村和工厂,农民和工人是不一样。工人有更强的组织性、纪律性和集体观念。要具备自我约束能力和自我管理能力。
几天后,田科长来找我,手里拿着本书:“机械厂的工人要学会平面几何,立体几何。要熟知三角的计算……”“学学这本书吧。“
从那天开始,我早来晚走,钻研技术,踏实工作。还挤时间学习了初高中语文和数理化知识。结合生产上出现的一些质量问题,也能进行分析和处理了。
都说人生有四大幸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其实,还有一件能够重塑人生的幸事,就是青年时期能够遇见一位良师益友,相处五载春秋,实为幸事!
2、 “猴”着吃饭、冬季取暖
七十年代物质匮乏,部分生活物资实行限量供应。每人每月供应三两油、半斤肉、半斤白糖。有家的职工可凭本、凭票把供应的东西买回家。为了改善生活,不少职工家里还养起了鸡,开块小片地,种些蔬菜。
单身职工们都在工厂的食堂用餐。餐厅内没有桌椅,碗筷自带,食堂只管做饭、卖饭、打扫卫生。职工们排队买饭后,几个人围成一圈,蹲在食堂的地上就吃起来了。吃饭的“圈”可大可小。小时,三四人。大时,十几人。几百人蹲在地上,围成大大小小的圆圈,一起吃饭,边吃边聊,场面甚是宏大壮观!
有凳子不坐“猴”(蹲)起来,这是陕西“八大怪”之一怪。三秦一脉风俗虽有差异,但在一些基本生活习惯上相差不多,尤其是“猴”着吃饭。
我在宜川插队时练了“蹲”功,自然而然地融入了“猴”着吃饭的人流。“猴”着吃饭,是一种说不清楚的享受。
职工生活不光是吃饱饭,还包括其他方面。冬季,单身宿舍没有暖气的确是个大问题。
铜川西北部山里的冬天,异常寒冷。宿舍里没有暖气,想起来就浑身发冷。
七二年,严寒的冬季比往年来得早,宿舍里没有暖气,洗脸的毛巾冻成了双层板。睡觉时,被子的下面用绳子系上,被子上面还要压上棉衣裤。还冷的话,再戴上帽子。
有一天,我下夜班回到宿舍,程黎明冻的还没睡着,就和他商量:“找点木炭?找个火炉子?哪有呢?”
104车间后边的山坡上,有个厂武装部的岗亭,里边有火炉子。我倆儿说干就干。带着木棍和绳子,趁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山坡上。借着月光,看见了那个岗亭,岗亭上的烟筒还冒着缕缕的青烟。
我倆儿轻手轻脚、百倍警惕地靠近了岗亭。
“岗亭里没人。”
“怎么办?”
我摸了一块儿石头,向远处扔去。看看周边没动静,又扔了一块石头。岗亭里真的没有人。当机立断,不可延迟。进了岗亭发现还有一支半自动步枪靠在墙角,说明执勤的人就在附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俩捆上炉子,插上木棍,就下了山坡。一直将火炉子抬到宿舍。
宿舍暖和了,好像春天来了!
睡到后半夜,感到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去厕所的路上,头重脚轻好像踩着棉花。心想:不好!有煤气!回来时进宿舍推门还摔了一跤。我挣扎着打开了一扇小窗户,开着门,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天亮了,我们几个都感到头痛,恶心,没去上班。
厂武装部炸了锅,武装部部长###大发脾气:“站岗的把炉子丢了!枪是没拿!枪丢了,怎么交代!丢人哪!“
###命令:严查!严办!
厂领导也知道了,要严肃处理。
我们几个中煤气的事,很快传到了田科长的耳朵里。田科长心想:”中煤气了?哪来的炉子?我去看看。”
第二天,按照田科长的意见,我写了检查。当面向武装部#部长做了深刻的检查,承认了错误。#部长说:“田科长和我说了,你们年龄还小,背个处分不好。检查了,就行了。我们也有问题,岗亭的炉子丢了,我也要做检查。回去好好工作吧。”
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田科长、#部长宽宏大量的胸怀令我敬佩。教育从严,处理从宽政策的把握尺度,极其合适,令我感激万分。
唯有以积极的工作,回报二位领导的关怀了!
我发誓:宿舍再冷,也要坚持!再也不去干岗楼抬炉子的事了!
那位站岗执勤的师傅可就没我这么幸运了,听说给了个警告处分。我对不起他。(至今不知,住居何处?姓字名谁?)
后来,单身楼的走廊里,按装了用大油桶改装的火炉子。
3、 挣时间、抢速度、保总装
六七十年代我国的工业还十分落后,全国的钢产量只有两千多万吨。用于军工生产的材料一般是合结钢、特钢、工具钢,这些优质钢材都是国家建设的紧缺物资,要精心使用,不能浪费。
由于机械加工制造业不发达,使用通用设备较多。在精密加工、自动化加工、数控设备缺少的情况下,机械加工效率低下,原材料利用率问题突出。如:机匣加工就有几十道工序,需多次装夹,工人劳动强度很大,产品质量难以保证。经加工后,70%成了铁屑。虽然职工们认真工作、重视质量、任劳任怨,但落后的产品和工艺技术,使生产成本居高不下。八十年代初,国家对“三线”企业“关、停、并、转”,投产仅十几年的半自动步枪被迫下马,与上述因素不无关系。
七十年代还没有办公电脑、没有移动通讯设备,无法建立生产信息管理系统,生产管理处于凭经验办事的初级阶段。
那时,使用的设备、工具相对简单,对生产一线人员文化素质要求不高。但是,对生产管理人员会有些特殊要求:头脑灵活会办事;协调沟通能力强;还要嘴勤、手勤、腿勤。脑子记不住事的,就往小本上记。以此来牢记和变更大量的与生产有关的信息。
工厂生产那有没有问题的呢?
有了问题,首先生产科就要进行应急处理,调整生产计划。各有关部室、车间都要全力配合。生产一线职工,首当其冲,加班加点,完成或超额完成班产量。生产科计划员要跟着急件跑,提要求、定措施、促落实。车间生产调度推着运送零件的小车,马不停蹄,将零件从上道工序转到下道工序。车间的搬运工怕弄脏了产品合格证,经常用嘴叼着产品合格证,两手推着运送产品零件的车,一路小跑,奔向下道工序。有时车间主任、技术员们也会加入搬运工的工作。
大家都在为保证最后的总装,挣时间,抢速度!
生产不均衡,接近成品的工序如:部装、表面处理、总装,生产节奏前松后紧。零配件机械加工部分又是前紧后松。很长时间都没有调整过来。生产计划制定下来后,还会发生这样那样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工序上的人员因病、急事请假、设备故障、停水停电等等原因,都会打乱生产计划,从而出现急件、加急件的现象。
在落后的生产条件下,加班加点、拼人力,拼设备,虽说解决了一些应急的问题,但终非长久良策。关键的瓶颈工序还需进行调整,补齐短板。
厂里的生产协调会、技术分析会、厂方与军方代表的军品交验会,都少不了检验科参加。在工作中,田科长很少接受不同意见,三言两语,结论性的意见就说出来了。之后,他还习惯性地扫视一周,让你同意他的意见。他常说:“在296的时候,五机部看见田兴明的章子也要放行。”他是重庆296厂来的,长期负责技术管理工作,经验丰富。一百多种零件的产品图纸、技术要求,都印在脑子里了。
“技术问题是允许争论的,现在不是时候,找时间,我再讲!”他还是会耐心细致地和你说清楚,问题产生的原因及解决办法。大家都很信服他。
他反对马拉松会议,更反对久议不决的会议。认为干部的工作作风很重要,要以身作则、工作要踏实、肩膀子要能挑重担!
生产越忙,需要他处理的事情越多。没有田科长的章子,处理品,不能降级使用;检验员检验的废品,还要经田科长最后判断定夺,否则不能报废;总装合格后送军检也要盖上田科长的章子。田科长的章子和厂长的章子一样大。把控产品质量的大权在握,责任重大。时刻牢记军工产品,质量第一。
工作紧张时,田科长连喝口水的时间几乎都没有了。处理有问题的产品时,只见他熟练地使用着各类专用量具、通用量具,快速地检验着零件。同时,目视检查着零件的外观,并随手进行着分类:合格品、不合格品(可修理)、废品、处理品。从零件毛坯生产开始,直到总装向军检交验完毕,都需要有效地控制产品质量。
每个车间、每个班组、每道工序都留下了他的足迹,都洒下了他辛勤的汗水。
计划的变更,指令的分解,工作的落实,保总装各个车间的产品齐头并进,各项工作都在井井有条的运行着。在3号信箱全体军工战士的共同努力下,都能在最后一刻,盖上军检的“产品合格”大印!
(盖上军检的“产品合格”大印,知道是什么意思嘛?一是国防工办要在月底的最后一天统计军品数量;二是财务科就有钱了,就可以给职工们发工资了!)
四、田科长上的最后一个班
七五年刚入秋,深山里的天气已转凉。山坡上,满山云锦,映入眼帘。树叶的颜色有的翠绿、有的淡黄、有的金黄、有的紫红,还有的像血一样鲜红!
我顾不上看山上的景色,早早的向车间走去。
那天二班、三班表面处理的活,都是急件。我一个人要上两个班,上到第二天早晨。
夜里,田科长也来了,他要和我一块儿干。
枪管机匣的氧化组件在浸油前,要抽检,进行冲砂试验。合格后方可批量浸油,进行外观检验。每隔三十分钟一批,一批三十根。一个班要检查两三百根,翻来覆去,最少倒手三次,每根组件重两三公斤。
每次冲砂试验结束后,田科长都要坐在木凳子上,背靠着墙休息几分钟。他的脸色发黄,精神疲惫。
“田科长,你回去吧!外观检验你就不要去了。”
外观检验时,田科长用枪管机匣组件的一头顶着检验桌子,另一头顶着自己的腹部肝脏部位,一根接一根地检验着,不放过组件上的一点花斑、瑕疵。
看到这个情形,我说:“田科长,你回去吧!明天去医院看看!不要太累了!”他说:“是啊!这个地方疼,是要看看了。”
田科长病重,由铜川医院转院到西安军医大了。
厂领导都轮流去了医院,看望田科长。
厂长指示:不惜任何代价,治疗,抢救田科长!
虽经医生的百般努力,病情始终无法逆转……
田科长躺在病床上,半张着嘴,发出“咯、咯”的声音,这是肝脏最后衰竭的信号,令人惊心!
病危时,田科长喊着:“我有工作经验……我有工作经验……”一声比一声微弱。
没有进行过调查,不知道何家坊的饮用水里,有没有伤害肝脏的重金属?有害物质?多人因肝脏疾病而去世是什么原因?是营养过差吗?劳动强度过大吗?还是什么原因导致一位正值壮年,生命力正在旺盛的阶段,却遭遇不幸,被疾病夺走了生命?
记得有一天科里开完大会,田科长约我们几个星期天去他家吃饭,说:“买了三斤肉,吃大米饭。”
我们几个如约而至。一个小炕桌放在他家门口外边的土地上,桌子周围摆放着几把小木凳。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着白米饭和香喷喷的肉菜。田科长说着笑着,还挑着菜里的肉夹到我们的碗里。田科长的母亲、老伴、四个孩子都在屋子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心里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他的母亲、老伴和孩子们可能没有吃肉!五味杂陈,心如乱麻。愧疚、自责、悔恨,一直缠绕着我。
我还是懂事太晚了,要是懂事的话,我不会去田科长家吃大米饭、吃肉菜。我会把肉夹给田科长吃,我吃青菜。
田科长闭上了眼睛,离开了他热爱的工作,离开了他眷恋的亲人。
苍天呐!你为什么不听人们的劝说呢?你为什么这样残忍无情呢?你为什么非要把一颗能让妻儿老小遮风挡雨的大树连根拔起呢?
在厂里的礼堂又是食堂的地方,举行了告别仪式。田科长的老伴搀扶着年迈的、已无体力的老母亲,颤颤巍巍走到儿子的遗像前,老泪纵横,用尽力气嘶喊着:“娃儿,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们怎么办那?”四个孩子穿戴着孝衣,跪在地上,哭着、喊着,让她们最亲爱的爸爸回来……
检验科许多职工都跑上前去,和她们一块儿伤心,一块儿流泪,一块儿召唤着……
绚丽多姿的晚霞将金色的光芒洒满了大地,层林尽染。山坡上的红叶一会儿变成金黄色,一会儿又变得像血一样鲜红!
怀念我的良师益友:
此生死而后己三线建设不后悔
来世舍己为公军工事业为人民
作者是我的父亲:陕西北京知青 梁扶民
2017年7月15日 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