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赣江支流――西河上溯,以星子县为基点,向鄱阳湖流域四周衍散,其水乡泽国,景色优美;其水土肥沃,鱼丰米足;其民风淳朴,意态逍遥。忙时耕云种月,春播秋扬,闲时走村串户,出将入相。人们并不担心,跨境逾县而言语不通,沿湖县域,都操着同样的鄱阳湖语系,大同小异。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样的语系習惯,成就演绎了独具地域特色的地方戏种,人称"星子大戏"。大戏者,以曲牌或板腔之结构,表现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之风流雅韵也。
每于逢年过节,娶亲嫁女,升学做寿,或乔迁开张、筑路修桥,村人总喜欢请个戏班,唱上几天几夜。专业的唱,业余的唱,戏台上唱,戏台下唱,哪怕是田埂地头,也要走上几个台步、吼出几声唱腔。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常引来村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戏班所到之处,总能受到当地百姓的热烈欢迎和积极参与。人们一旦参与,就像着了魔,一传十,十传百,迅速由一种个人行为变成一种集体行动。一村唱了,另一村接着唱,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场接着一场,从正月年初一直唱到清明前后,端午节前,秋九八月,中秋重阳,直至年冬腊月,一年四季,怕是节节要忙。八月廿八,乐王菩萨生日,也是梨园弟子的节日,前前后后,热闹非凡;寺庙法会,大戏开台;村祠祖堂,落成典礼,也要戏里戏外装扮一番。一些戏迷子们,朝也唱,暮也唱,日也唱,夜也唱,一年下来,不办上几回文臣武将,不唱上几曲西皮二黄,就像是喝酒的人未能干上几大白曲硬不过瘾,像喝茶的人没喝上几壶浓郁黄汤总不解渴。
相传为清道光年间艺人汤大乐(今德安县高塘人,1801年生),先后在南昌的乱弹班和汉口的汉剧班唱戏,之后载誉归乡,与其兄汤大荣一起,在老家汤家坂组织汤家戏班,排演黄皮戏。后又来星子教戏,广收艺徒,建立了星子县第一个弹腔戏班,演出剧目30余出,成为远近闻名的戏曲班底。后星子艺人周自秀出任班头,戏班定名为"青阳公主星邑义和班",简称"义和班"。周自秀,星子县苏家垱人,生于1844年,"自幼聪明异常,后习伶人之业,故对于古往今来之历史,莫不知其大略,悲欣欢乐之态,尽皆形人"。
多少年来,人们一直这样吟着唱着,跳着舞着,师徒相承,世代相传,乡风流灿,文脉流光。如果说,汤大乐是第一个将弹腔带进星子这块土壤并在此生根发芽,那么当地贤达的积极支持与农人的广泛参与是这一剧种能得以沿续和发展的基础保障。后经风历雨,又逐步流衍至德安、永修、共青、德化、都昌等地,从义和班起步至今已历时近二百年,一直延绵不绝,历九代而灿烂千阳。后来戏曲专家研究为何如此高雅艺术形式独存于此而长衍不绝?一曰星子乃陶风浸染、真儒过化之地,容易生根;一曰山川形胜之秀美、风土人情之淳厚易于接纳西皮二黄之唱腔。于是,星子大戏成了农人田地间隙的一盏浓茶,浸泡着生活中的休养生息与苦乐年华;是村人文化旅程中的一亭驿站,忠奸善恶,孝义廉耻,都在唱念坐打中一一展现,以古喻今;是艺人师授徒传,甚至乡翁村妪、市男井女内心忧乐的曲意表达。到了1982年,才正式定名为"西河戏",皆因其流衍地域为西河两岸流经之故。
我的村子里原有个古戏台。听大人们讲,戏台是建在村子的中央,雕梁画栋,气宇轩昂,远近乡村的人都喜欢到这儿来看戏。同村的黄纪进老先生是远近闻名的西河戏大师傅,自幼聪慧,好习诗文,生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至24岁时拜西河戏艺人周昭生为师,发蒙戏为《过昭关》。历三年刻苦学习,初通技艺,正式加入义和班。主演行当为文正生,兼演文净、大丑等行当。黄先生演戏台风正,音韵亮,一经登台,精神焕发,字正腔圆,方圆数百十里,皆有传颂。1930年,黄先生被推为义和班班主,其技艺日益精进。1935年抗战前夕,戏班在县城演出《梅龙镇》,先生饰演正生--"正德皇帝",时政府授于银质奖牌一块,牌上有"声色俱佳"四字。很快,黄先生便成了远近闻名的角儿。后来又将西河戏的演唱行腔和文词剧本进行改制,便于更好地学习与传唱,使西河戏又得到了进一步发展。之后,关于黄先生的事也越传越广,越传越神,说是文曲星下凡,乐王菩萨再世。
到我这一辈,我们称之为三爷,村里人都习惯喊三先生。戏台柱子上大红对联是三先生撰写,不过认得对联的人并不多。夕阳还在西天彳亍,鸟儿还未归巢,老人小孩就搬着大小的凳子,占着最为有利的地形。来不及搬凳的人搬块石头砖块也要占上去处,不等搬来凳子,常常又让人移了地方。每逢新戏开台,村人家家户户都要请亲邀戚,呼朋引类来看戏。不管看得懂看不懂,有无兴致,看戏是引子,吃饭喝酒是大事,无论如何都要给个面子,帮着撑台,花花轿子人抬人。不等天黑,锣鼓就响,吃饭的早就没了心情,生怕耽误了戏的开场。一个说,快吃快吃,戏就要开场了。一个说,放心吃,师傅还在孝真家喝酒呢。催人的锣鼓一阵响作一阵,闹得吃饭的人心里越发紧张。囫囵吃过晚饭,赶到戏台底下,黑压压已挤满了看戏的人,下午早早搬好的凳子早已派不上用场,人挤人,人看人,一个比一个站的高,一个比一个叫的响。嘈杂声、呼喊声、嘻闹声、锣鼓声不绝于耳,马灯、汽灯甚至高高的红烛映得人脸上通红,却还是看不清戏台上人的模样。戏讯月前就发出,七乡八里,男女老幼都赶来凑热闹,很多人不止为看戏,定要一睹三先生台上风采。
受三先生影响,村子里很多人都喜好上这一行当,忙时各人有各人的事务,打石制砚,担粪浇田,锄草耘禾;闲时拿腔作势,出将入相,粉墨登场。纪字辈的有纪印、纪球、纪利、纪忠,孝字辈的有孝滋、孝云、孝真、孝广,都是戏台上的好手,各有绝招绝技绝活绝唱,常引得台下掌声雷动,一浪高过一浪,欢呼声、喝彩声、口哨声此起彼伏。青衣、花旦也毫不示弱,如果说三先生领衔正生、正净,三奶奶就是名花旦角,村里的妇女婆子们都跟着一起,咿咿哑哑一天到晚唱个不完。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村人唱起戏来不分男女,个个有模有样。
孝滋是个戏迷。村里的戏台就是他的床台,演员在台上唱戏,他就爬在戏台边看,一连几天几夜也不愿离开,他喜欢台上演员的坐姿作派,一颦一笑,他喜欢演员的浓妆华服,顶戴花冠,更喜欢从那些演员喉咙里流出的西皮流水二黄。不知不觉,他也学起了演员的一招一式,一唱一和。一日,三先生问他,孝滋,你要想学唱戏,要先问你爸,得他同意才行。孝滋知道他爸坚决反对他唱戏,认为唱戏不是正经人干的事。孝滋曾跪在他爸面前哭着承诺,保证不唱戏,可是没过多久,就又与戏班子的人混在了一起,气得老头子吹胡子瞪眼,跑到戏班子里捉儿子。今天孝滋见问,显然有些突兀,两只大眼睛盯着师傅看,忙说,他不同意我也要唱,除非死了就差不多,他管得了我的人,管不住我的心。渐渐,他也从一个戏迷变成村里屈指可数的戏骨。孝真也是个超级戏迷,常跟在三叔后面,走村串户。三先生开门授徒,孝真忙前忙后,帮助张罗,孝真从小写的一手好字,有时帮助三先生整理剧本,有时帮助看管戏服戏箱。耳濡目染,孝真也很快成了行家里手。每一场演出下来,师傅总要插上一出两出,这时,剧务的人更要忙活。有时也蠢蠢欲动,随师傅一起客串一角,过过当角的瘾。
村里的戏台下早已挤满了人,只闻锣鼓响,不见有人来。有的说,开台呀,人都到齐了。有的说,我们是来看戏,不是光听锣鼓响。台下开始有些骚动,但还是不见有人来,但锣鼓更是一阵紧似一阵,千呼万唤,出来一个报台的,说:感谢众乡亲的捧场,今晚的戏马上就要开台了,请大家带好自家的老人小孩,维护好台前秩序,今晚的剧目《天水关》,师傅饰演孔明。台下掌声雷动。那人接着宣布:鸣炮。顿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祭乐王菩萨。台后的艺人们鱼贯而出,正冠华服,师傅走在前,其他人尾随其后,向台正中行三叩九拜之礼,然后转身向台下观众集体行礼,礼毕,演员们逐一退场,锣鼓、竹板、笙箫等鼓乐齐奏,一场久蓄未启的大戏就这样在千呼万唤中开场了……
可惜,村里的戏台拆得太早,不等我出生,就没了个影,再精彩的戏都赶不上。
解放后,义和班解散,民间艺人各谋出路,黄先生初以教戏授徒为业,后因家庭出身问题被划成地主,受批挨斗,一生颠沛,终生不止。土改后,又强令三先生迁至故里垅改造,自此三先生夫妇俩又一次开始离乡背井,异地改造。每天早起,照常走村穿巷,这次不再是收徒授艺,而是拾粪交公。就在那最疯狂的年代老伴先他而去,丧葬他乡。
至晚三先生才回到村中,此时已是孤身一人,满面沧桑。后来我们这些村童也常与先生一起玩耍,偶尔也讲些逸闻趣事和诗文词章给我们听,有时也开个玩笑。说:三先生,还记得哪块田曾经是你家的吗?三先生边指边说:长丘是……,话说到一半,三先生突然警醒,停止不说,怒喝道:你们几个鬼仔,又想斗我呀。一句话说的我们几个村童莫名其妙,之后才意识到,三先生太敏感了,几乎成了惊弓之鸟。可惜那时不懂,让先生空怀惊恐。其实,老先生至老没有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但他喜欢孩子,常用他那瘦而白净、骨而温软的大手掌抚摸我们这些村童的光葫芦头,仿佛一种温情从手心流出。此后,回忆和怀念便成了老先生余生的主题。一是和孝真一起,继续搜集整理旧时剧本剧目,二是偶赋词章直面人世沧桑,尽管心有余悸,言词隐讳,有时故作盛世太平之语,心中那份激荡与感慨又何须用言语来表达,一切都成过往,九十三年的岁月风尘、世事沧桑早已告诉后人,什么叫做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暮年的老人心境渐趋平和。唯一的心愿是希望自己百年之后,能把老伴的残骸移来与自己合葬。"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衾死同穴",他把这个愿望不止一次地告诉了弟子孝真,最后还是村人凑钱送走了老先生。身后仅留下几叠厚厚的发黄泛灰的手写剧本及一套并未找回的戏服戏箱。那年清明,我邀一个熟悉情况的村友一起去看望了老人的墓地,极普通的一块墓碑上写着"黄公纪进大人夫妇合墓"几个楷体大字。
今年重阳节那天傍晚,我散步归来,路经庐阳市场门口,发现大群的人集聚一起,原来是蛟塘镇槎垅村戏班赴县贺重九西河戏汇演,台上的演员们咿哑不止,字正腔圆,现代化的音响设备及灯光效果如梦如幻,舞台边上两侧的屏幕均显示演员的唱词。西皮二黄的音韵与节律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历史总是在不断向前,有时又有惊人的相似,要是先生还在,看着这一幕的话不知又有何感叹?
西河戏是这块土地上长出的一段文明诗史,是一条源于古老、继往开来、承传有绪的潢潢文脉,承载着农人内心深处喜怒哀乐的委婉诉说与低回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