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通常只有一个方向,因为你思念的人未必思念你呀。
——林明菁《檞寄生》
公司给我打来电话说文件出了问题,我只好把烤好的面包晾在一边,打开电脑接受邮件里一条又一条的建议。对于下班后仍然处理稿件的此类事情我早已经习以为常,只是默默地使用修正模式,从前往后地审校稿件,这一次,连标点符号也不放过。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我不断地敲打键盘的声音。
等将一切处理好,我才发现已经将近10点了,我起身伸伸懒腰,肚子叫了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吃晚饭。我的确有点饿了,于是毫无顾忌地拿了被我冷落的面包。
面包已经变得很干,我边嚼着面包边找暖水壶往杯子里倒水,在热水进入喉咙的时候让我又感受了温度。
“不要只吃面包哦,要就着牛奶。”
我突然想起来九年前有个人对我说这个话。
九年前的今天我在做什么呢,已经进入冬季,我每天在学校对面租住的公寓里6点起床,6:30出门,去学校门前的摊位买早餐或用客厅里房东的面包机烤面包,晚上11:00自习后回来,带上一本可能会看也可能不会看的小说,然后睡觉。例行公事而已。
准备高考的日子显得异常寡淡,我每天都因为阴冷的天气而情绪低沉,甚至连衣服都配合着变成灰灰的颜色。然后那天的周六,原本应该去补课的我因为忘记定闹钟,在清醒后仍然不想起床之后,与住在我隔壁的他碰面了。在此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存在,因为我出门的很早,又回来的很晚,周末也会选择去学校继续啃书,所以在公寓里住了两个月都没有见过我隔壁的这个人。
我习惯性地往面包机里塞两片面包,把时间调成一分钟,然后在一旁无聊地等待,直到听到“叮”地一声,伸手把面包拿出来,再走回卧室。但那个周六,我一转身就撞在他的怀里。
我吓了一跳,面包掉在地上,当下的意识却并不是去捡面包,而是想着“对面的人很高”。他很快跟我道歉,我一边说着“没关系”一边弯腰去捡面包,然后低着头跑回了卧室。
我并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如此紧张,只是觉得心跳得很快,更不知道如何处理那种状况,就跑掉了,连他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我走回卧室,坐在书桌旁看着被我捡起来的面包,准备把它扔进垃圾桶里。这个时候,我听见有人敲门,“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去开门,是刚才那个人,我这才看清那个人的样子,是真的很高,戴着眼镜,脸上还有痘痘。对于他容貌的印象,我只剩下这么多。我抬头看着他,一脸疑惑。他手里托着一个盘子,是两片焦黄的面包,“给你的,刚才很不好意思,我帮你重新烤了两片。”
说着,他递给了我,顺带着手里的一袋牛奶也给了我。牛奶袋湿湿的,摸起来却很热。
“我用热水温的,应该温度刚刚好。”
我没反应。
他笑了笑,“接着啊。”
我只好接了过来,低声说了声“谢谢”,然后关上了房门,门关上的时候听到了他还没传过来的声音,“不要只吃面包哦,要就着牛奶。”
自此以后,灰色里好像进入了一些其他的颜色。
很奇妙的是,每周六早上我烤完面包后他都会出现在我的身后,只不过他再也没有把我的面包给撞掉。大概是那个月第二个周六的早上,他对我开腔,“我习惯烤两分钟欸,你没有觉得更好吃吗?
我这才想起来上次他递给我的面包确实更焦、更脆一点,味道也更好。“嗯。”
我依然是低声回应他,声音里充满了窘迫。
“看来你也是明年高考咯,我看你每天都出门很早。”
我终于停下回卧室的脚步,站在距离卧室门大概一米的地方,背对着他说,“对。”
“你好像很不爱说话啊。”
“阿,是。”
“没关系,过来坐啊,客厅的空间很大。”
又是我无法处理的状况,我一向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任人安排,于是在听了他的话之后鬼使神差地走向他那边有圆桌子的地方。我坐的位置和他隔了一个位置,那样我同他说话的时候就不用看着他的眼睛。
然后客厅里就是一阵沉默,我低着头啃着面包不想也不知如何打破这种尴尬。只感到他起身走回了卧室,一会儿又走了回来,手里拿了一袋牛奶。我居然斗胆地抬起头专注地看他把热水倒进碗里,把牛奶放进碗里,“再等一下就好了”,他对我说。
“拿着,不然会很干。”他推给我。
我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样回房门的,我的脸一定红得很厉害。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就很默契了,我烤好一分钟的面包以后,他去烤两分钟的面包,然后把热好的牛奶推好给我,我最后因为不好意思,又不知如何拒绝,就在他把牛奶推给我之后推回他一袋饼干。
我了解到他是重读生,念理科,房东太太是他的小姨,也是因为更方便才住在这里。
周六之外的日子依然像白开水一样没有任何颜色,也没有任何味道,我依然是用灰灰的心情穿着灰灰的衣服走路5分钟去对面的学校上课,下课,回来睡觉。
但某天晚上自习后因为去理科楼找好朋友梅子,在教学楼下报亭边随意地边看报纸边等梅子的时候,看到了迎面走来的他。他的脸色不大好,看起来很失落的样子,不过,他好像没看到我,也可能是因为我在他走近的时候用报纸遮住了脸。
我的心又跳得很快,但看到他越走越远的身影,我竟然觉得有点失落,甚至梅子叫我的时候我也没反应过来。
灰色里好像进来的是蓝色。
终于到了学期末的考试,那次我的成绩远远超出了平日的水平,我很开心,于是在那周的周六一起吃面包的时间里,很想跟他分享自己终于有所进步的消息。于是,我问他,“你考得怎么样?”
“不太好,680多。”
天呐,我在心里感叹,这样都说不好吗,我可是考了580分就想对他炫耀来着的,我跟他可是差了整整一百分,中间隔着多少人呢。于是,我忍住了想告诉他自己分数的念头,只说了,“好棒。”
那天早上,我默默地喝完牛奶,把牛奶袋扔进垃圾桶里,不像平时那样跟他说“我先进去了”就直接进了卧室。
放假回来后距离高考更近了,但之后的周六我再也没有出现在客厅里,我出门更早了。
因为成绩的不稳定,开学以来班主任已经好几次把我叫到办公室谈话。每次我都低着头不做任何解释,听着班主任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的思绪胡乱飘荡着,有时候会荡到梅子所在的理科楼。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与他碰面,我觉得自己有点意躲着他,但我不知道为什么,高考给我施加的压力也不允许我有时间思考这种无聊的问题。
终于在2010年4月17号周六的那天,我大概是感冒了,只觉得全身发冷,晚上缩在被子里一直咳嗽,最后终于挣扎着去客厅里找热水。大概夜里1点多了,我捂着嘴巴,尽量克制自己咳嗽的声音,终于在摸索到暖壶的时候,“啪”地一声,光线变亮,有人打开了灯。
是他。
“你感冒了吗?我听你一直咳嗽。我那里有药,你要吗?”
我没说话,也没力气说话,只是看着他,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哭,看起来有些惊慌。
“你别动,我去给你拿药。”
他出来的时候除了药,还拿了很厚的毯子和一个抱枕。我于是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吃了他的药,蜷缩在他的毯子里,把头埋下去。他端了一个凳子坐在我的身边,客厅里更安静了。
“最近都没怎么看到你,要照顾好身体呀,一个人。”
我没吭声,哭得更厉害了,身体也抖动着。哭了好一会,他大概是走近了我,轻轻拍着我的背,边拍边说,“别伤心了呀,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
然后他就自顾自地讲了起来。“从前呢,有一只兔子,她特别喜欢吃胡萝卜,然后,有一天没有胡萝卜了,她就——饿死了。”
说完,他就哈哈大笑起来。“这算什么烂笑话嘛。”
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笑出声来,脸上还挂着眼泪。
感冒恢复得很快,我们也恢复了每周六一起坐在客厅里吃面包的日子,他还会偶尔给我讲几个烂笑话,我也会偶尔嘲笑他的烂笑话。
“反正能把你逗笑的笑话就是好笑话啊。”他每次都这么说。
灰色里应该还进入了黄色。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他那天我去找梅子的时候他有没有看见我,我也想知道他那天为什么会失落,我也很想在他失落的时候给他讲几个烂笑话,就像他一样在我最脆弱的时候给我灰灰的世界里带来颜色。但好像每一次刚想出口,那十几分钟的早餐时间就匆匆流去了,一直流到六月份的高考。
而现在,我边咀嚼着冷掉的面包边想着那个递给我牛奶的高高的男生。
我很笨,一起吃早餐那么久,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个城市,也没有他任何的联系方式,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像感冒的那天晚上一样难受,可是簌簌流泪的我再也没有他轻轻地给我拍着背了,他还会记得我吗,在这个叶子都快掉光了的季节。
好想念他的烂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