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打光棍的人后来怎样了

我家小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店门口搭了一个棚子,下面摆着几副牌桌,可以随时供过往的人休息。我们村的小店一共就三家,都是在村里唯一的一条大路边上,正是由于这几副牌桌,我家小店当属最热闹的那一个。地里劳作的人,傍午傍晚歇了工,路过店门口,若没什么要紧的事,每每过来坐一坐——这是十几年前的事,现在多在家看电视玩手机了——讨上一杯免费的热水,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两三毛钱,便可以买一碟盐炒瓜子,聊聊东家长李家短。

从我记事时起,家里就做着生意 。先前只是卖卖酱油和醋,一开始是自己酿,院子里摆满了一个个黑漆漆的大缸,盖着厚重的木盖子,空气中永远是辛辛咸咸酸酸的味道。后来,父亲改从镇上用平车一桶桶拉回来,倒进缸里。别家的酱油醋恐是兑了水的,味道差了点,人们都喜欢到我家来打。我四五岁就会打酱油了,学着爸妈的模样,接过客人的空酒瓶,插上已成黑色的红色塑料漏斗,踩在凳子上,用长柄竹勺,一勺一勺吃力地将瓶子装满,一瓶五毛钱。客人总是夸我能干懂事。小时候我总爱吃醋,待客人走后我偷偷打一勺喝一点,任凭醋酸辣辣的流过喉咙,将剩下的醋连同勺子丢到缸里,再满足的离去。再过几年,人们便很少来打了,生意也难做了起来,大家都可以买得起一块钱左右的瓶装了的,上面还贴着红红绿绿的标签。那是我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生活的变化,只是我说不出那是什么。

散装酱油醋的时代过去了。

父亲很聪明,能够握住时代的脉搏,将酱油醋作坊改成了店铺,用白色的油漆在墙上龙飞凤舞地写上了大大的“小店”二字。卖着瓶装酱油醋,烟酒、油盐调味料,生活日用品,各式各样的三无小食品,其中辣条最是好卖。得益于原先的积累,一开张,生意就一直源源不断。男女老少过来买东西,碰到相熟的人少不了要聊两句,我们家的小店也就成了村里有名的“闲话中心”。村里的鸡毛蒜皮、奇闻轶事多从这里出去,再回到这里。过了些日子,兴盛起打牌了,说是从镇里流行过来的。尤其热闹的是阴雨天,不能出门干活,呆在在家里又无聊,小店就成了村人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本身村里孩子又多,常拿啤酒瓶来换东西或是一毛两毛钱来店里买零嘴吃,时常要防着这些孩子偷东西,还要仔细检查瓶口有没有破损,或是破损的地方故意拿泥巴抹上试图掩盖的。卖糖球(冰糖葫芦)的也看上了我们家门口,因此更是长期叽叽喳喳的不得清闲了。而在众多的“闲人”们中,最闲的要属二灰子了,所以至今还记得。

二灰子正像他的名字一样是有点二的,通常人们背地里叫他二百五。他还有个弟弟叫小灰子。其实他们还有一个哥哥叫大灰子,我听父亲说的,大灰子在几岁时拉稀拉夭折了,这在他们的年代也是正常的事。我有个从未见过的舅舅,就连母亲也没见过,在一两岁时有次发烧烧死了。二灰子的父母都有点儿不正常,也是村里最穷的,是村里的笑话,常是人们取乐的对象。他们的儿子自然也正常不到哪里去。小学毕业的二灰子,比我父亲小不了多少,但还没有娶到老婆,是村里公认的光棍。说来也奇怪,我表姑那么一个爱给人说媒的人,二灰妈去求了她多少遍,她也没给二灰子说出个人来。二灰子似乎也有点自暴自弃的意味,好吃懒做,从不下田干活,成天让她老娘跟屁股后面伺候着。那会儿也时兴到城里打工,我邻居的两个姐姐们都是初中还没念完就去南京打工了。但二灰子哪也不去,就赖在家里,没事儿就到我们店门口转悠,吹吹牛,打打牌。他总爱说,以后我儿子怎样怎样。中午总能听到二灰妈隔着几个队(生产队,后来改成组了,即使改了成组,所有人还是一队二队的叫着,好像再也改不过口来了)声嘶力竭地大喊:“二灰子,来家吃饭了——”总要引得人们发笑,因为二灰妈的喊腔跟别的喊孩子吃饭的母亲喊腔不同。二灰妈总是一遍一遍喊个不停的,腔声像唱戏又像哭丧,听起来总是很喜感。而二灰子从来不应一声,就让他妈喊个没完,人们愈发乐了。

父亲年轻时杀过猪,有一套专业的设备:大锅,各种型号功能的杀猪刀。常常被请到各家甚至是外村去杀猪。我小时候捉迷藏还经常钻到斜扣在墙根的那口锅里。父亲为人正直有主见,人们有事有时候不去找村长,而来找我父亲。所以父亲在村子里也算有名的人物,加上他的暴脾气和专业杀猪刀,没有几个不怕的。这其中也包括二灰子,二灰子总是手脚不老实,但他在我们店里,却从来没有乱偷乱拿过东西。他们五队的人,出了名的扒手多。衣服都不挂在外面晒,因为经常被人收走。就连锅台上放了个水舀子,也要顺手被人从窗户“拿”了去的。有一次他在别家的店偷了一包烟被逮到了,挨了一顿打。过两天脸上的伤还没恢复,到我家店里来打牌,所有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哟,二灰子,昨天晚上在哪偷人啦!”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他不回答,对着柜台喊“买一包烟,要好的!”说着便朝柜台上扔了十块钱。二灰子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拿过烟,腆着脸,给在打牌的几位老爷们儿挨个点上,笑嘻嘻地问:“今天打几毛的?”打牌的人居然纷纷给他让位,让他来打两把。后来我才知道,他打牌总是输,一输就是“操你妈,操你妈”的骂着,众人也不生气。他牌技不佳,但死爱打,有时人们也不屑与他打牌。这会子让给他打,无非就是众人合起伙来出千骗他,一旁看着的人都在偷偷憋着笑。

后来他没钱打牌,总是从家里偷,他妈就撵到这里来,大吵大闹,上去就一把揪着他的耳朵,一边骂,一边作势要把他揪回家。他那里肯干,也照样骂回去“我操你妈的,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甚至有时还要跟他妈撕扯起来,众人嘴上劝着,却没一个人动弹的,心里眼里都憋着笑。这样他妈经常来闹,后来他也不常来了。再后来又听说他也出去打工了。

这一出去打工,一下子就是两三年,我从来没见过他也没听任何人谈起他。有一天中午,也不是逢年过节的日子,我在柜台后面写作业,听见他来了,我也出来看热闹。只见他浑身打扮都变了,像是换了一个人,全身上还穿的很洋气,还用起了手机,我也从来没有见过真的手机。我以为他出去见了世面,终究是有了变化。他给一群人卖弄了他的手机,让他们一个个传着看看。众人以为他在外面赚了不少钱,居然对他比以前恭敬起来。他愈发得意,又给人炫耀了他花500块钱买的一块金表。其中有个人憋不住了,“吹什么牛逼,500块钱能买到你家的金表啊,妈的被骗了还替人数钱呢!”他听了面红耳赤与人争执起来,竟至动起了手,后来他被踹到几脚,还被一耳刮子打倒在地,还是其它几个人拦着,他才没挨更多的打,他依旧打不过任何人,在村里从小被打到大。我看了心惊肉跳的。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灰,大骂着“操你妈的,你给我等着,等我儿子长大了,回来打死你个龟孙子!”然后一边骂一边火速离去了。众人依旧是笑笑,连我也觉得好笑,他愈发的走火入魔了,他儿子?他连老婆都没有。

第二天,二灰妈竟慌慌张张跑到我们家来,说二灰上吊了。我听了心里一惊。我父亲忙随着二灰妈和几个人过去,我也跟着跑去了。但父亲让我在他家门口等着,不让我进去。他确实吊死了,用的是自己的皮带。父亲和几个人把他从梁头上解下来的。那也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身经历自杀事件。我非常的震撼,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越来越多来看热闹的人和听着二灰妈不绝于耳的哭声,众人的议论声,突然觉得一阵凄凉。

也只过了几天,就再没人提起这件事。店门口依旧热闹,有说有笑。只是打了他的那个人从此不再来了。我也没有心思去猜测,二灰到底只是因为被羞辱了而恼恨,还是想通了,觉得这辈子不可能有儿子给他报仇而绝望了。世上也仿佛从来没有他这个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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