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翻看旧文,见皆为信手写来,杂乱无序,长短参差。间有一篇题目琐长《人生是一场穿越苦难的修行》,想来应是前年秋天,看其中竟是如此潦倒而沉郁的一段时日,心绪之波动凌乱不忍回视……幸而能渐渐走出。
人生四季,苦亦是乐,乐亦是苦,无所牵绊为好吧……
从硝烟弥漫的战场出来,走进这阴雨连绵的深秋,呼吸一口难得的空气,我怔怔看着这残枝落叶,看着这秋草满地,看着这行色匆匆的人间。
虽是到中年的人了,但却事业身体精力情绪……都在拐入下坡路,可不正似眼前这萧瑟枯黄再无希望与生机的秋?一切都在秋风里被杀光,只剩下满目憔悴,一地狼藉。
经历是最好的读本。时至今日,我豁然明白为何仍有那么多人深爱这萧索寂寥失魂落魄的秋,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在事业风生水起时却选择落发剃度青衣古灯……秋是一种人生状态的写照,那种无奈那种惨败那种灰心那种绝望……都在秋风秋声秋意中一点一点浸渗出来,渗进了肌肤、血液和骨头之中。
曾以为秋天就是一个阴冷的词,正如出家是一个决绝的词一样,但现在不会这么看了。陈晓旭削发为尼,起源也许是对现世人生的绝望,但她在放下希望的同时,也放下了怨恨,让自己的人生跃上了一个新的层次。李娜等人也是,他们放下了一切,好的坏的全都放下,自己就成了恬淡的山间明月,眼前秋风。
一个人的高度很大程度是由他的经历决定的。记得十几年前,我还在学校里,血气方刚,对于长者们善意的规劝总是一笑了之,我行我素依然如故。我把手掌落在了学生们纯真的脸颊上,不在意他们有多疼;我把拳头伸向了原本良善的同事,不在意大家已是真正意义上的成人;我把矛头甚至对准了领导,在述职大会上公然向他开炮,不在意他当时事后乃至长长的人生里脸和尊严能不能再拾起来……
有的事情也许可以弥补。十几年后,我和学生们坐在一起,我对他们说我为我年轻时候对你们做的莽撞粗鲁的事向你们道歉,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得到原谅,而只是想表明我现在认识到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十几年后,我在偶然的场合见到了曾经的同事,我主动向他打了招呼,并且说在他不忙的时候请他吃饭,看他仿佛已完全忘掉那段不快往事的样子,心中忽然如释重负。
但有的事情却永远失去了补救的机会。我的那位其实面冷心热的领导,几年前自己遇到了想不开的家务难事,服药自尽了,自尽在父母的坟前……我常常要设想他在坟前服毒的场景:他当时心里怎么想?想过谁?他会不会想起那个当年曾让他在大家面前那么难堪的那个年轻人?他会恨他还是愿意以一个过来人的大度原谅他?……但不论怎样,我总要内疚地以为,在他喝下的药中,在他那一包包含着自己种种不快经历的毒药中,我使他难堪的那件事,一定是其中的一部分吧。
我不知道是什么最终促使他走了这步路,但一想起他的名字,就会涌起内疚,也会佩服他这份决绝的勇气。他是一个好人。但是,我又从他身上看到了不成熟。四十多岁的人了,选择了这样一个方式。正如他在当年说我不成熟,可其实他自己未必就已成熟。现在,我到了他这个年龄了,本来觉得完全成熟了,可是对照去看,也一样不成熟。我也不是一样有怨有悔有恨吗?后悔往事,怨恨那些灾难和带来灾难的人。我把坏的东西都与别人联系起来,与自己切割开来,我没有放得下。
推己及人,我想陈晓旭李娜们并不是心中全无怨恨,而是把这些都放下了,在他们掩上寺门的时候,这些就被他们关在了身后。他们放下了世间酒酣心醉繁华热闹的苦,选择了粗茶淡饭简衣素食的大苦。由一种无助的苦走向一种自觉的苦,这就是修行,这就是境界。
几年前,我登云丘山,从那么险峻的路上去,是古人修行的所在地,真的是与世隔绝,放眼天地山河,只有长松白云,只有木鱼青灯,只有菩提禅心。我就想什么时候自己能如此,远离如梦人生,放下一切是非,遁入空门,终老此生。我的那位领导选择了轻生,明星们选择了出家,古人选择了世外险境,都一样是经历了人生大苦,都一样是对人生彻底失望绝望了,都一样是最终把一切放下了,有的是心死,有的是身灭,有的是遗世独立……
学人迈步,自己会走路。我不能懊悔自己的选择,因为所有与自己有关的灾难从根上讲都是自己选择自己参与的结果,没有谁拿刀拿枪强迫过;我不能埋怨那充满灾难的人生,因为埋怨是一种负能量的东西;我也不能仇恨带来灾难的人,因为仇恨是人类最低级的一种情感。人生就是一种修行,有人吃的是物质的苦,像贫穷饥饿寒冷,有人吃的是心里的苦,像懊悔埋怨仇恨,放不下它们,即使身披袈裟也是假行者,放下了,即使脚在红尘,也是真禅修。
老子说,和大怨必有余怨。老子认识到怨在人生里的普遍性,所以他的告诫是“不责与人”。听其言观其行,老子出了函谷关后不知所踪,离世隐居,摆脱了与现实人生的纠缠,自然做到不责与人了。
出家和隐居都是这样的轻轻放下。
我固然远不能和他们相比,但已经快退到一无所有的尘埃里去了,名利职位这些又有何恋?事已如此,我还有什么舍弃不了的呢?如果我的寿命只有正常的六十岁,那也不过不到二十年光景而已,我真的该认真考虑辞职的事了。隐姓埋名,隐入深山,与俗世人生永不往来,老死山林。这是放下怨恨纠葛的唯一途径。人生都有因果,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宿债去偿还,这个债也许是今世所欠,也许是前世,也许是前世的前世,考究它没有意义,声声木鱼的苦,正是连本带利的还债。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
传说释迦在成佛之前,有一次正在森林里打坐,偶然看见天上有一只老鹰追赶一只鸽子。那只鸽子走投无路,一下就飞到释迦的衣袖里。老鹰追到释迦面前,求释迦放出鸽子。但释迦想救鸽子,就对老鹰说让它放过鸽子。老鹰回答说:如果我放了它,鸽子是活了,可我却会因此饿死。为救鸽子,释迦无奈,就对老鹰说要用自己身上的肉来代替鸽子。老鹰说这可以,但必须达到和这只鸽子同等分量的肉才行。释迦点头同意,就将鸽子放在秤的一边,用刀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放在秤的另一边,但是放鸽子的那一头却没有起来。释迦又割了一块肉,那一头还没起来,又割一块……还没起来……释迦这样不断的割,说来也奇怪,始终都不能使秤平衡。到最后了,释迦没有任何犹豫,自己一下就跳进秤里——秤终于平衡了。
结果是:老鹰与鸽子都变成了佛的形象,原来一切都是佛在考验释迦所幻化出来的。世间因果,无人可以更改,不管是怎样的嗔怒悲喜,都是因果的暂时幻像,一切最终还得回到那个最初的因果里去。
人生注定有不同的高度,不同的层次和境界。坟前自尽的校领导是一种层次,出家的演艺明星是一种层次,隐居的古人像老子是一种层次,佛祖则是又一种层次。那些在现世里沉迷挣扎充满怨言和不甘心的人何尝不也是一种层次?不在同一个层次的人,互通很难。让陈晓旭给工地上做工的人讲《红楼梦》如何如何好,可以作为精神食粮,那纯粹白费力气。苏格拉底那么有智慧的哲学家,每次家庭内战,都会狼狈而逃。一次又照例被赶出来,出门时妻不解恨,还兜头泼了他一盆冷水,学生问满身狼狈的他怎么回事,他解嘲说雷霆之后必有大雨,谁让他娶的是一个目不识丁蛮不讲理的悍妇。世上很难有真正的理解与被理解。有的只是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无解之困,不能强求。真正的心灵感应心灵相通只能在山中,在世外。在那里,你可以爱明月,明月报你以晴朗;你可以爱落叶,落叶报你以安静;你可以爱流水,流水报你以轻唱;你可以爱野菜,野菜报你以温饱……它们不会怨你,不会怨你是否惊扰了它,不会怨你是否污染了它,不会怨你是否破坏了它。它们正如你所追求的禅修境界,不责与人,无怨无憎,在深山,在幽谷,在那里。它们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互通,真正意义上的理解。
但惭愧的是,与物相比,人在很多时候总以为自己很高明,但其实并不比物高一格,因为物从不自大不自私不自有,不悲不怒,不言不语。也许修行的内涵就是让人由人的层次抵达物的境界,忘我无我重建我,就像明月清风,就像落叶流水。
秋是一个隐士,像深夜里谁吹出来的箫曲,很让人忧伤,但也让人更加看清人生看清自己。
《伊索寓言》里有个故事,说是北风和太阳互不相让,都说自己威力大,最后他们决定比一比:谁能使行人脱下衣服谁就胜利。北风开始使劲地刮,行人赶紧裹紧衣服。北风更加猛烈地刮,行人冷和直哆嗦,就穿了更多的厚衣服。终于北风刮累了,就让给太阳。太阳先是暖融融地晒,行人脱下了添的衣服。太阳越晒越猛,越晒越毒,行人热得吃不消了,就把衣服脱光,跳进附近的河里洗澡去了。
寓言根植于人生现实。所以,放下所有,返身回到现世里,继续面对苦难与责怨,我将从此默然承受,恨我者我报之以爱,我恨者我亦报之以爱,因为这就是我今生的还债,此世的命运,和最后的人间修行。
我愿世间一切安好,哪怕是一株枯草,一片落叶,一缕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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