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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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冰销雪融,溪水上涨,河流一改昔时沉静,开始昼夜欢唱。

溪上有桥横跨,宽不过六尺,长不过一丈。

过了溪桥,前方十几步远处便是官驿。只见青砖黛瓦,朱门格窗。门楣之上书曰:东山驿站。

驿站东去不足十丈,有一处孤院,院门口一左一右桃树两株。这时节正值花蕾初绽,两树绛红。

午前,一身形伟岸玉树临风之郎君,骑马过桥来到驿站,接任东山站驿丞之职。

新旧交接程序有些繁杂,一直忙至午后,终得闲暇。他踱出一进四合的小小驿馆,径自朝那院落而去。

院落是平平无奇的野外农家小院,桃树也是寻常人家院前屋后常栽的树木,但这里的桃花却因花形花色而惊艳。罕见的绛色桃花,重瓣黄蕊,在草木未荣的一片苍黄中,两团华光跳脱而出,夺目悦目亦泪目。

驿丞驻足而立,而望,亲切之感若风吹过静水,掠起心头微浪……

邻家的院子里正是种着这样两株绛桃,现已有海碗粗细。从初栽至今日,他己经习惯受用隔墙的三月花、五月果,算来也有十个年头了。

隔壁人家有独女,是私塾先生的掌上明珠,初栽桃树那年她还是一黄毛丫头。

每年桃花盛开,那丫头必然折几枝送过来,帮他插入瓷瓶;果实成熟时,她的母亲必然又会隔墙递来一笸箩又一笸箩朱砂桃……

而眼前的两棵桃树,正像邻家桃树初栽时大小。

那年,他和邻家的独女都还不足七岁,他家贫寒读不起书,她是女儿身也读不了书。

私塾先生教的虽是四书五经,思想却不为儒学束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圣论,他不以为意。不是不尊崇祖师,只觉不该奉其为神,因此,他信而不迷。

他要女儿学习女德女容顺应时势,又抽空教女儿读书识字,增长见识以才辅德。至于他,得近邻便利,受父亲所托,六、七年里,通晓了不少知识。只可惜祖上“看门人”的身份,最终无缘赶考。

幸亏老子后来发财,为他捐得不入流的驿丞一职,尽邮传迎送之事,月入米一石,虽寒碜,却无衣食之忧。这是后话。


倘若两家近邻为缘,两人青梅为缘,那么私塾先生的亡故,则使两人有缘至份。

那年中秋,君儿十二岁,他也已年满十三。因两家合睦,两人投契,拜月宴上,不纳大贴,未请友人,一副玉㻿一份聘书,两杯清酒几盘小菜,终成半礼,并约下三年后的婚期。

半礼成后,他、她反而拘谨了许多,再也不似从前那么频繁往来,但彼此心有灵犀,牵念更甚。两家父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一家积极备嫁,一家全力备聘,只为两个孩子三年后的那场大婚。

翌年冬,一个晴好的夜晚,他从梦中惊醒,听到隔壁撕心裂肺的哭声。他顾不上叫醒父母,翻身起床,跳越隔墙。

惨白的月光里,准岳父倒在茅房外,早断了气息,准岳母凄厉的哭声划破长空,源源不绝地传出去。君儿揉着眼睛出来,弄明白眼前事,顿时哭倒在地。

他的父母来了,村人也陆续前来,他们一边安抚孤儿寡母,一边纷纷议论:先生是善人不曾与人结怨,先生通情达理不会辜负谁人,先生家境清贫不足以引人觊觎……

天亮时,衙门来人,细细查过现场,一一问过村人,只道先生被人钝物击头勒颈而亡,推断是遭遇了流窜乡里的歹人,被杀灭口,只此而已。

母女俩久久走不出阴影,多亏他的陪伴、劝慰,半年后君儿脸色才恢复如初。可怜她那母亲,像只失伴的孤雁,郁郁寡欢,终殁在一个冬天的寒夜里。

一击未平,又起一击。君儿病倒失语,他父母大开家门,扶回准儿媳,请郎中熬汤药,好生侍候。


俗言:心病还需心药治,伤痛也终会被爱和温暖治愈。冬去春来,君儿下床,隔着篱墙观望毗邻的院落:冷冷清清,只有鸟雀野鼠往来,两株桃花随风飘零,满地寂寞的艳丽。

时光悠悠,转眼三个春秋。养父母遵照习俗,为走出阴影的君儿办了笄礼(成人礼)。

二老作主,选黄道吉日,宴请左邻右舍和双方的亲戚,为两个年轻人完婚。婚礼上,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娴静典雅,众人俱叹:好一对壁人。皆祝两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席间,一落魄商人坐角落独饮,新郎敬酒时自称是新娘的远房表亲。

当晚留宿,自不多言。与主人拜别时,免不了一番叮嘱:君儿尚小,还望两位大人多教习等事;再与新娘告辞,深深一礼,并无言语,眼神流转间却似有千言难尽。

看表叔破衣烂衫,新娘心有不忍,将为相公缝制的一件新衣赠上,聊表心意。

三年共处,君儿早已视夫家为自家,唯一不同的就是插簪挽髻,变作新妇。


两人喜结连理的那年某个冬日,村中来一乞丐,君儿传承父之悲悯,好生关照。婆母为此不悦,君儿央相公说情,终留乞丐于生父闲屋几日,后乞丐不辞而别,不知去踪……

此时,想起乞丐的貌相,除了肮脏一身破衣,其他早已如日中淡雾。

不意间,已行至桃树下。熟识的绛红,熟悉的场景,惜的是,独缺君儿姿影。

最记去年惊蛰。君儿立于桃树下,孕肚微挺,拈枝眯眼,细嗅桃蕊。他的眼里,晴天丽日,人面桃花;他的心间,岁月静好,温柔平和。俨然一副美好图画,沉醉间悠悠叹息:此生未成大丈夫,做此田园凡夫,足矣!

后父亲为他谋的驿丞一职,不日启程,去邻县顶了空缺。

然世事无常,数月后家父病危,他快马赶回家中。床上,父瞠目陷腮,形销骨立;床下,他悔愧交杂,长跪不起。

请来郎中,说,老先生久泄不止,脉微欲绝,已回天无力。

肝肠寸断间,迁怒孕妻,为何不好好侍奉公婆?君儿泪水涟涟,却不言不语。

这时,有人策马而来,报驿站急务。他匆匆而别,当晚赶回时,妻已不知去了何处。

父本已虚脱,又遇此事,急火攻心,一命呜呼。临终遗言:定要找回君儿和他闫家骨血。

他不忘父亲嘱托,更难忘与君儿由青梅修成夫妻的情谊。


驿丞之职,自有其探询之便。然一年过去,君儿仍如风般遁形,只探得驿旁有院,院前绛桃两棵。

巧遇驿官对调,他被安排至此。欣欣然,巴望这两树绛桃会冥冥中有其助力……

桃花树下,他伫立良久,神思悠悠,终不能解孕妻为何事不辞而别,而今又去了哪里?

忽听院门“吱呀”做响,出来一挎篮老太,面如菜色肤多皱纹,耷眉耷眼的如霜后菊花。她惊见门口兀立一人,身子一抖,怔了许久,终还过神儿来,出语冰冷:“做什么?”

他赶紧致歉解释。老太听他说完,并不言语,视他若路边草木般关门上锁,扬长而去。

次日,为表歉意,他携斗米前去。

门缝半开处,老太问他何事,他表示来意,不知何故,老太也不客气,劈手夺过米粮,转身关门,留他于原地。

驿丞正要离去,忽听院内传来婴孩“呀呀“学语声。好奇之下,他贴脸于门上,聚神凝目。只见老太正与坐地婴儿嬉戏。

顿时恍然悟出,老太拒己之因,竟是担心陌路人于孩子不利。

他不禁一笑:错矣!我眷恋的不过是两树桃花而已。

虽做如是想,但院内老妇赤子还是勾起他的一腔温情。

等安顿下来,该接家中老母来同住。

若妻还在世,他们的骨肉也该有如此大小了吧?


转眼一个月过去,换驿之事已安定下来。他开始考虑,将老母接来如何安顿。官驿不过一四合小院,来去的官人马匹时有爆满,又常噪杂非凡,偏老母又喜好清静。

思来想去,他决计起茅屋一座,比邻驿侧桃院。如此一来,老母可与那老妇为邻,以打发风烛之年的时光,自己又可随时近身尽孝。两全之策,甚是完美。

主意已定,知会老妇。老妇淡然作答:“乡野贫地,你建与不建,与我何干。”

得此回应,再无担心。于是,他张罗建材,寻觅工匠,民居几日即成。

但见篱笆围合中,一间茅屋一爿东厨,再从驿中搜罗几件旧弃物什,顿有居家的模样。

旬余,接母亲前来,于篱边种菜栽花……小院顿显勃勃生机。

老母沿袭村中旧习,又喜赤子顽皮,处处热心襄助邻院祖孙。

一日,从老母闲言里知:“老太独子被抓壮丁,儿媳另嫁他人,独留她奶孙相依为命。”免不了一番唏嘘,言外全然怜惜之意。

他本谨记先生教诲“助人为快乐之本”,又听从母亲嘱托“见穷困之人,当尽举手之助”。因而,劳力的活儿每每必做两份。一份为孝心,一份为善念。


时光荏苒,又一遭四季轮回。

桃花再次盛开时,邻家幼孩儿已近两岁,黑发明眸,圆脸粉腮,萌虎一般,惹人怜爱。

驿旁两家已十分熟稔。驿丞为稚子取名“虎”,并认为干儿,常抱萌”虎儿”立于树下,观桃花,念叨他的“干娘”和“干兄弟”。

对君儿和亲儿的牵挂,使他爱乌及屋,与邻家来往更密,关照更甚。

而付出即有收获。虎儿“干爹”二字叫得极熟极甜,直把他叫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团宠使虎儿愈来愈强壮,愈来愈聪颖。

未料在某一个冬日傍晚,他正忙于驿务间,老娘跑来告知,老邻早晨把虎儿和门钥交予她手,说是去趟某村,当晚即回。如今夜色已晚,却不见她回还。

驿官忙完手头事,赶去邻家,却见烛台下一封书信,酷似君儿手迹:

今将虎儿托付于你。还望相公好生照看,将他养大成人。

我此去天涯,吃斋念佛,一乞婆母增寿,二乞孩儿平安,三乞相公顺达。

我自会保重,勿念。“

君儿?老妇?固然行止有些相似之处,但声音和容颜相去甚远。莫非君儿和老妇有何渊源?

大惑不解间,想起虎儿眉眼间确与妻有几分相似之感。只是昔日碍于他有爹(被抓壮丁)有娘(另嫁他人),不曾作他想。

如今知是自己骨肉,不禁又惊又喜,感极而泣。只是,他的君儿——孩儿的亲娘,哪里去了?

老妇出走,使人担忧惋惜。而一日之间,干儿变亲儿,却是天大的喜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

更可喜,一封留信,使君儿下落有迹可觅。

正如他所预想:两株绛桃,果然有其指引之意。

借驿务之便,他托尽能托之人,携画师据他言画下的百张君儿倩影,四方留意,千里打探。然而,终不能觅。


时光如流,转眼又两度春秋。

一日,受官家所托,驱驰七百里,到关外送一封密信。

任务达成,返还之际,正是葡果干熟季。怜惜家中老母幼子,欲到关外集市,为他二人带些稀奇回去。

露天黄土集市,果农,商贾,工匠,马夫……老幼男女,来来往往,锦衣貂帽者有之,粗布土衣者有之,红光满面者有之,满面苍黄者有之。

买完各色果干,装进褡裢,看时间尚早,便逗留其间。尽情观览关外异域,果然另一番景象。

悠悠洒洒,逛至街角。见一老妇跻身于三教九流间,匆匆而过。缀补满满的衣褂,似有关中味道。

凝眸睇视,辩来分外熟悉,略一思索:颇似两年前不辞而去的邻人老妇。

他怔了片刻,遂提脚追去……


灰扑扑的黄尘路,老妇脚步匆匆,疾速奔去。他这边行色匆匆,紧追不舍。

慌不择路间,老妇重重扑倒在路。他急步上前,伸手去扶。只见老妇惶然起身,顾不上拍打尘土,就要转身离去,被他伸手拖住。

一边问道:“婶子怎样?”一边张目探询,老妇扭身别脸,极力回避,像极君儿赌气时的模样。

只是这花发苍颜, 褶脸皱额,耷眼颓眉,无论怎样,都不可与君儿并提。

印象如梭,穿过两年日月。她,不是别人,正是邻家老妇,也定是君儿什么人!

“婶子,回吧!虎儿想你!”他诚心相求,老妇泪流两行,摇头不语。竭全力挣脱驿官大手,兀自离去。

他紧紧相随,终至老妇寄身的破窑。一副孱弱身躯一扇破门,怎抵得他孔武有力。

立于门前,只见破窑深处,土坑破席,瘸凳旧几,桌上则是几个半成的竹篾筐篮。

老妇掂起灶上豁碗,走近陶缸,取水递来,泪眼饱含千种意味,却只嗫嚅:”喝罢水,你回吧!”

驿丞审视老妇神态,疑而感慨。失神间错手打翻水碗,淋湿老妇满臂,慌然从炕头抓起一片绢布,递去,却见白绢上,一朵桃花绛瓣黄蕊……

这不正是君儿善绣的帕子?

他膝下一软,跪在老妇脚下:”婶子,君儿在何处?你忍心看我无妻,儿无娘吗?”老妇泪水涟涟,泣而不语。

俄顷,她欲转身离窑。情急之下,他愈发拽紧她的衣袖,只听“哧啦”一声,老妇半片衣袖被撕下。他瞠目而视,却见,老妇臂弯处一枚绛色花瓣痣。

“君儿?”他失声而唤,随即摇头连连,眼前迟暮人,怎么可能是?

而那留信,那举止,那帕子,那臂弯绛痣,又怎么可能不是?

困惑间,他更抓紧老妇,细看那手臂,臂弯一寸处,花瓣样儿痣;惟异常之处,乃是它的色泽,暗沉许多,如将萎的花朵,这,或与肌肤的松皱有关?

“你认错人了!”老妇坚守最后的执拗,挣扎着想脱驿丞之手。

他并不松手,反扳动老妇身躯,令她与自己对视。一番慌乱挣扎躲闪。老妇终于正目直视。

怯怯的目光里,又浮上那特有的淡定和清灵。无疑,此眼神,是君儿独有。黄毛丫头那会有,豆蔻芳龄那会儿有,和他喜结连理时有,如今苍颜花发,依然不改。

“君儿,怎变成这样,为何?”他又痛又骇,君儿早已泪如雨下。


昔日旧事重来,不堪回事……

父逝母亡后,他全家殷勤相待,护她周全;她感念恩遇,暗下誓言:必敬公婆,定以亲父母相待。

作如此想,亦如此做。

然远来的不速客,却搅乱了这一切。

那年冬头,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村头来了一个乞丐,形容枯稿,衣衫褴褛,一团乱发俨然虱子窝。

他于村上逡巡数日,好几次来到君儿门口讨要饭食。君儿深记父亲怜贫惜弱的教诲,顿顿施舍。目光相遇间,依稀几分熟悉,君儿顿时疑窦生,但实在想不起他是何人。

几日后,公婆责骂,说穷家薄业,不足以多养一个外人。君儿求助于相公说服公婆,并在年冬最冷的日子——冬至那日,打开娘家的空宅,将乞丐请进房内,好生安顿。

某日正午,她又前去送饭食,却见乞丐正在床头抽泣。君儿大惊,上前询问。乞丐反问她,日子是否舒心?君儿点头。乞丐头颅深低,良久,抬头止语,大进饮食。

不意间,君儿见乞丐乱发领口一枚熟悉金叶,那不正是自己送表叔的那件:记得在给相公缝衣时,剪尖儿误伤领布,因算命先生说相公五行喜金,她便用金钱织补,寓助相公运势。

君儿大骇,细细审看,五官像极了一面之缘的表叔。饭毕相问,果然如此,免不了一番唏嘘。

说起亡父当年的枉死,乞丐总欲言又止目光逃避,似有难言难为之嫌。

君儿目光敏锐,心思洞明,好言说尽,苦言相逼。乞丐终拗她不过,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张折成二寸见方的宣纸。

君儿讶异,眼见乞丐抖抖索索地展开,上面的蝇头小楷赫然入目,正是亡父的笔迹。

展开宣纸,只见上面字迹工整地写着:

今收到张怀表弟纹银二百两,暂为保管,等张怀表弟归时,如数奉还。

特此立据。

                        表兄王万才(君儿父亲)

君儿大惑,她不晓得何时这位表叔来过,更不知晓有字据一事。而如今眼前这位表叔,逗留不去,难道是为讨债而来。

按眼下家中年进账十余两左右,这得多少年才能还清啊?君儿不禁心生忧愁,蹙眉不语。

十一


乞丐看君儿疑虑重重,便倒出一段往事,以解君儿心头之惑。

原来,当年他在×城做布匹生意。几年下来,小有家财。

有一段时间,城外山上来了一帮土匪,他担心财产被劫,便歇业出城,与私塾先生商议,并将这些银两藏在清贫的表兄家中,以图将来置业娶妻。

谁知当晚就遭遇贼人,打死表兄,抢走银两……

乞丐抓扯自己的头发,失声痛哭:“我这是“嫁祸”表兄了呀……”君儿想起亡父,悲从中来,也“嘤嘤”哭个不停。

哭着哭着,她突然想起:表叔那晚在哪儿,听到动静了吗?看到贼人模样了吗?

乞丐支支吾吾,似乎在极力掩饰。君儿见此情景,知有蹊跷,追问不舍。

乞丐张怀几经推托,却抵不住君儿的执着,最终和盘托出。

原来,当年他为避人耳目,乘夜色而至,托付纹银之后,表兄留他不住,只好送他出门。然而,他当夜并未离去,而是潜入屋后山坡竹林,居高处向下窥探疑迹。

当然,并非不信表兄为人,只是担心有歹人循迹而至。

夜半,果见有人叩门,表兄开门迎客,闻应答之声,足见两人颇为熟识。友邻夜谈,正常之事,他并不以为意。等待中,昏昏然睡意来袭。

不知时过多久,只听“吱呀”一声门响,他睁开眼只见一个黑影倏然出门,顷刻间翻入邻家院子,接下来便是一片死寂。

他忐忑不定,正要下去看个究竟时,表嫂的一声哀号破空而出。他强抑悲愤,潜入人群,想看个究竟。意外发现那个熟悉的邻人身形,在哄劝君儿母女,(正是婚宴上君儿叩拜的公公)他决意报官。

等天明衙门来人时,他才想起单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不足以为证。

之后悲切离去,却再无心经营布行:表兄因他枉死,自己数年心血付之东流。愧疚与绝望似魔障,将他团团围住,撕不破挣不脱,短短几年就变成了此等模样。

至到君儿大婚,他听人捎信儿前来,才发现君儿正向疑凶叩拜。但事已至此,他想表兄孤女终有归宿,便想含糊了事。

本想重新起家,只可惜根基已失,只好四处乞讨为生,苟全性命于窘境。

如今想起表兄周年,便想来看看表侄女在疑凶家生活如何?若生活安好,就此离去,若受尽委屈,他必出头……

十二


驿丞脸色大变,对此荒诞不经的说法,他甚是愤怒,怒斥君儿:“一派胡言!你那表叔去往何处,我与他当面对质。”君儿摇头,脸色如静水无波,声却如夜深滴水、击打檐下青石:“表叔不知去往何处。但此事,公爹西去前己全然认下!”

惊也疑也忿也耻也,驿丞若困兽般不能自已。

他抓紧君儿肩头,张目而视,光芒如火,不似看妻却似遏魔:“胡说!胡说!家父一生坦荡,怎么可能背信又伤人,且伤的是他多年好友?”

君儿挣脱疯魔般的驿丞,走去床头,从枕下拿出一块破布,递于他手。

他不知此为何意,疑疑惑惑伸手接过,抻平疑似襟前粗布,几处暗红血迹赫然入目:”是我愧对先生一家,今日去,是我罪有应得!”细辩,果然是亡父手迹。

驿丞怔立片刻,颓然依门滑下。亡父—人犯,老妇—发妻,义子—亲儿,乞丐—表叔。

梦吗?不,全然真真切切!戏吗?似也,几年来,生旦末丑,粉墨登场,一一来过。只是,放眼去,皮囊易见,本色难辩,哪怕是至亲之人。

先生讲过的信呢、义呢、廉呢、耻呢?节操尽碎,零落满地……

十三


此刻,窑外,风过处黄尘起;窑内,他面带灰黄,双目滞痴,无泪无语。

良久,他扶门而起,跚然出门去;君儿泪目相看,欲言而止。

蓦地,十几步处,他陡然停步。

“君儿”他立足转身,唤了一声。君儿抬眼与他对视,算作回应。

他走回窑内,语气柔而沉,问道:“短短几年,发生了何事,令你变成此等模样?”说话间,无限怜惜,伸手握住君儿。

君儿长叹一声,似是说来话长。她引他炕边坐定,讲起那年月的变数:

表叔那天在她的喋喋逼问下,道了实情。她听完痛不欲生,一边是生父平白惨死生母郁郁而终,一边是养父恩情又是杀人元凶,还有夫妻恩义夹杂其中。

数日里,恩与怨,情与仇,交错纠结,于脑海里盘桓不绝。终觉“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她一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素来又无杀生之举,要想报仇,谈何容易。

数月后,她怀胎孕吐,陡然想起父母在时,一次叫来郎中为她冶疗咳疾,中有巴豆一方。郎中谨慎,临行再三叮嘱:此方万万不可过量,多用会引人腹泄呕吐,终不能治。

一番打听筹谋,终买得巴豆数十粒,藏进娘家旧厨,以待时机。

驿丞大惊,泪湿眼眶,张目怒问:”所以,趁我不在之机,你毒殁了父亲!”君儿摇头,他怒不可遏,一把推开君儿:”还说不是,父亲正是泄泻不治才去的……”

君儿摇头不止:“不、不、不!相公,听我说完,再下定论不迟!”

凝目间,惊见那副曾经娇好的容颜,如今渗透着满满的委屈、悲哀、凄惨,“君儿该是受尽了苦头!”青梅之缘共枕柔情,刹那间涌上心头,心疼心酸,当下又怨起父亲做的恶事来。

他伸手扶起君儿,为她拭泪,君儿浑身一战,稍作抵抗,终乖乖任之。

夫妻俩重新坐定,君儿叙说,他续听:

君儿虽从贩夫走卒那里买到数十粒巴豆,但父亲之教诲,义父之恩情,夫妻之情谊,腹中之娇儿唤起的悲悯,凡此种种,她终不能下手。

正当她迟疑不决时,一日公公突然又泄又吐,她和婆母要去找郎中,公公怒而制止,说什么:妇道人家,心小事多。

如是几日,她不顾公公阻拦,找来郎中。郎中问症,疑误服巴豆,公公却说在山间误喝毒泉。君儿突然想起藏于娘家旧厨的巴豆,遂去寻找,却发现巴豆不知所踪。

就在驿丞被紧急唤去处理公务那日,他支开婆母,告知君儿:你送走乞丐心神不宁,我知为何?

想当初布商(君儿表叔)来你父处藏银,我碰巧听见。便趁夜与先生相商:不如昧下银两,与我儿谋得官职,从此生计无忧,君儿嫁后也不必受苦。

谁知先生断然不允,反用“丈夫一言许人,千金不易””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来教化于我。

无奈,我下手抢夺,不想争夺间失手将先生推倒,头撞于门槛。但先生依然不肯撒手,情急一时,利令智昏,我亲手扼死了先生。

自知罪孽深重,但我顾念孩儿前程。几年后风声过后,我才为他谋得驿丞一职。

这些年来,虽良心不安,但看你两人从此不必太辛苦,才心有慰藉,也算对得起先生一二了。

冬月,布商乞讨而来,逗留数日,你好生招待。但在乞丐离去前一日,你回家来偷偷几回仇视的眼神,我已明白所以然也。

后看到你旧厨藏物,趁你不在,我寻去查看,这才发现你杀机已起。

我等了数日,你却忧心忡忡,迟迟不肯动手。我就已经猜到,你碍于养父之恩相公情面,下不了手,但心中又不能放下生父冤死之事。

静思自己犯下的罪过,于公于私都罪不容诛,以命来偿不过是早晚之事。

眼见你夫妻和美,娇孙也即出世。我为父为祖,心愿已了,此生足矣。

你虽为儿媳,我却早已视若己出。实在不忍再看孩儿为此事为难,便想自行了断,也算还你公道,了你一段心事……

君儿说完,已泪流满面,为父为己也为公公。

“所以,是家父自己下的毒?”驿丞张目惊问时,答案却已在心底。是啊!这正是他心目中父亲本来的样子:舐犊情深、信守公理。

而君儿向来善良诚实。他一声质疑不过是自问自答而已。

十四


驿丞扶起君儿,为她擦去泪水,便着手为她收拾行装。君儿伸手阻拦,说这副容貌,也许不久就大限将止。不想再回去连累相公,惊扰孩子,不如在此静静度过余生,等他日黄尘埋骨。

驿丞听得心如刀割,君儿虽老态龙钟,但青梅之情,夫妻之恩,虎儿亲娘,却一条不虚。况且,自己也不是薄情寡义之徒,确定君儿那一刻,他就已满腹愧疚:如果不是自己失察,君儿怎会远走他乡、吃尽苦头。而此地此境,他断断不能一走了之,任君儿再次流落于莽荒之野。

君儿虽然各种顾虑,终抵不过他的坚决。

翌日,官道上,君儿头披黑纱坐于马前,他环护其后,只听马蹄”得得”,人马沿着驿路飞驰而去。这也算”公车”私用的先例了。

一路上,君儿讲起自己的出走和数月失红颜的因由……

原来,当年君儿知道公公为何自残亡故后,百感交集,怨与疚、悲与惜的折磨,使她不能自制。

驿丞的责备,更使她难以自处,想他日真相暴露,他们的夫妻情份必化为烟云!

与其眼见夫妻反目,不如就此离去,将秘密和曾经的美好一同埋藏在心底。

出走后一路乞讨,常常食不果腹,至“东山驿站”附近,已体力不支。幸喜院主是一老年农夫,那日他收工归来,见门口卧倒一孕妇,遂扶回院子,为她煲粥充饥。

原来老人女儿远嫁,老伴已逝。君儿想一路艰辛,实在无路可去,便跪求农夫收留,愿为义女,为他颐养天年。

老农夫可怜孕女无家可归,又念自己老来孤寂,就同意收下君儿为义女。

谁知,某日君儿半夜生产之际,老农夫去找稳婆,半路遭遇野兽,再无归来。

君儿一个人挣扎着生下虎儿,因老农夫家中余粮少有,君儿又奶水不足。她忍饥挨饿省下粮食,只为熬粥汁喂养虎儿。

此一来,身体产后亏虚,加之给养不足,又有悲恸思念纠葛于心,生下虎儿数月,身体容颜之状已似经历数十年沧桑。

天怜见,冥冥之中疼惜她母子,驿丞正好调任于“东山驿站”。

在他与她门口相遇那一刻,她惊㤞不已,差一点儿叫出”相公”来,但想到自己面目全非,又满腹心事,自然不敢相认。

这才有虎儿长大后,她的决意离去,只为相公父子团圆,她己知足。

不料想夫妻缘深。几年后,还能于异乡街头再次相遇。

驿丞一路垂泪,濡湿君儿枕发。

十五


马到家门口,驿丞抱下君儿,自己先行进屋,和母亲耳语一番。老太太也免不了惊退几步,好在有儿子的叮咛,她总算可以在明了真相之余,对君儿倍加呵护。

家人关爱,虎儿亲近,君儿总算得享天伦。

驿丞一边忙于公务,一边抽时间为君儿遍寻名医。

事有凑巧,朝廷一御医告老还乡,经此驿路,夜宿东山驿站。

这机会千载难逢,驿丞岂能放过?

他将御医请回家中,求他为君儿诊治。御医望闻问切,老手抖抖索索地写下一方:桃花十两,山药、首乌各五两,另有菊花、枸子各三两。用头场雪水浸泡,每日饮服。

开完药方,御医手捋羊须,缓缓说道:此症为肝肾亏损所致,只可慢养,不可性急。

……

十六


弹指间,三年又逝。一晴日,院外桃花满枝,一片绛红,院内书声朗朗,一中年女子正在教虎儿读书。她正是君儿,御医果然妙手,遵照医嘱,她正在回春中。

几十里外的城中,一家店外,“张怀布行”的旗帜高高地在风中飘扬。

原来,驿丞卖了老宅,又筹措了银两,助张怀重开了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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