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和鱼

“你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去。”就像飞鸟和鱼。

梁梁觉得自己就像是一辆地铁,每天在一条固定的线路上横冲直撞,在经天路遇到的人大多不会陪着她一直到达油坊桥。而那些中途就匆忙下车的人,或许连道别都没有一声,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梁梁的生命里。

又是何其幸运,有些人即使离开了,也至少有过一声“再见”,好让彼此知道,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好好生活吧。

梁梁感慨的时候,她正在挤地铁,环顾着挤在四周的陌生面孔,她暂时忘记了来自高跟鞋的痛。即使是工作了两年多,她还是习惯不了尖头小高跟的鞋型,脚尖在惯性和刹车的冲击下以每两分钟疼一次的频率折磨着她。

“啊我到底是为什么要买这双鞋!”她在心底默默哀嚎,恨不能即刻甩下这双鞋扔进地铁轨道里去,然后赤着脚潇潇洒洒走进写字楼。

“如果我是大佬,我就不用挤这尖头鞋了吧,”她又转念一想,“不啊大佬们难道不应该自己开车去上班吗?只有我这样的小职员才会穿着尖头高跟鞋来挤地铁!”想想更泄气了,她四处张望着,希望能有个善良如天使的人能给她让个座。

很显然,早班的高峰期谁也不会给谁让座。“你又不是老弱病残孕谁会给你让座!”梁梁耷拉了眼皮,握紧了扶手,“还是站吧,等过了新街口那一站应该就有座了。”她用鞋跟敲击了两下车厢地。

“新街口站到了……”梁梁看着人群呼啦啦的都涌出去,车厢中部的确空了不少,然而座位却依旧满满当当,新一波的人群又涌了进来,继续挤在她的四周,她无奈地低下头去。

“我还是,别妄想了吧。”梁梁习惯性地挑了挑眉毛,下定决心明天开始再不要穿这双鞋。

“梁……梁梁?是你吗?”正前方站着的男人突然开了口。梁梁抬眼看去,对方似乎与自己同龄的样子,穿着正装,俨然也是一个上班族,头发还很浓密,发际线也很正常,皮肤嘛也是很健康的颜色,眉眼处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他究竟是谁。

“我是梁梁,你是哪位?不好意思啊我记性不太好。”她习惯性地用手轻触耳后根。

“你不记得我也很正常,我是张伯安,我们是初中同校高中同班,不过那时候跟你的交集很少。”他咧嘴一笑,梁梁看着他的笑,一部分记忆被唤醒了。

“张伯安,高中同班,”她的思绪被扯回高三拍毕业照的那一天,搜寻着面前的这张脸,“噢,毕业照你是在我后面那排的右边是吧?”

“对对对!”

“好久不见啊。”梁梁被他的热情激动搞的不知所措,只能尴尬地笑笑,寒暄一番。

“九年了,距离高三。”

“你大学不是在南京上的吧?”

“我毕业之后来南京工作的,和以前的同学也没多少联系,对了你现在在哪里工作?留个联系方式好吗?有空我请你吃饭,叙叙旧也是好的。”看着他殷切的眼神,梁梁也不忍心拒绝,就把自己的手机号报给了他。

下一站就到了梁梁的写字楼,她和张伯安道了别,就哒哒哒踩着尖头高跟鞋融进了人流中。张伯安一直看着她,直到再也找不到那个和九年前一样瘦弱而倔强的背影。他没想到还能再遇见她,也没想到会是在南京的地铁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庆幸今天早起搭配好了衣服和领带,才不至于在她面前显得邋遢。

梁梁到了格子间,投入到繁忙的事务中,很快就把地铁上老同学的相遇忘记了。午休时,她脱下了尖头鞋换上舒适的软拖,趿拉着走到茶水间冲咖啡。同事们大多出去吃饭了,她却没什么胃口,也乐的在这里清闲片刻。

“梁梁姐你中午就只喝咖啡?”同事许睦啃着面包站在她旁边接水。

“那你只啃面包是怎么长到一米八的,小伙子?”梁梁跳起来拍了一下许睦的脑袋,他却像是有预见一样及时躲开了。

“哈哈哈梁梁姐你弱爆了!”他笑得很夸张,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梁梁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一幕好眼熟。是了,一年前的某个午后,她和他在公寓里打闹的时候也是这般,只是现在公寓里只剩她一个人了。她一瞬间恍神,定睛看着这个来实习的整天跟着自己后面叫梁梁姐的大男孩,心寒自己居然已经成了这么大男孩的姐姐这般老了。

“嘁,你等着!”梁梁放下咖啡杯,趁他笑得不能自已时猛的出手扯下一大块面包来塞进嘴里,然后扬长而去。

“哎哎哎姐你好坏那是我的午饭!”

“正好,姐没有午饭吃。”梁梁从门外探进头来,莞尔一笑,留下许睦原地跳脚。

她坐在格子间里,突然想到张伯安,想到九年前的高三,竟没有什么感慨——不过就是人生一段时光罢了。那时候,也许天很蓝风很轻,当然我也很稚嫩,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我好像很喜欢写随笔装装文艺青年,我好像喜欢过一个男生,他叫什么来着……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晚上回家翻翻随笔吧。

临下班前,手机叮的一下传来短信:“我在你公司门口的地铁站等你。”来自张伯安,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爱替别人做决定。

梁梁撇了撇嘴角,无奈地踩着尖头鞋走向地铁站,她本想着能不顾形象地拖着疲惫的双脚倚在地铁扶手上一直到家,现在看来只能硬撑着站得笔挺一些了。她歪了歪头,想起一年前和男友说了句自己想买一双尖头高跟鞋,结果第二天就收到了这一双,当时兴奋了好久,不惜把自己新买的价格肉疼的口红印在他的脸上。不过没多久,在一个他烂醉如泥的夜里,梁梁接到他朋友的电话赶去夜店接他回家后,在他的脸上和白衬衫上发现了一连串的口红印,那么鲜艳扎眼的色号是梁梁一直想尝试却又狠不下心去买的。那一夜,她把他安顿睡下后,独自收拾好了他放在公寓里的所有东西,打包成箱堆在门口,天一亮就叫醒他,然后他就连人带箱一同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

临走时,他丢下一句:“梁梁,你果决得让人觉得可怕。”

“走吧,别再回来了。”从此以后,冰箱不必再放啤酒。

回忆完这一段时光,她就站在了地铁站的人潮中,向四周张望着找张伯安,来往的人不时会撞到她,没有一个说抱歉的却满满都是埋怨的眼神,毕竟谁会没事站在地铁口不走呢。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张伯安打来的电话。

“你在地铁口吗?”

“在啊,你人呢?”

“啊,你知道那有个奶茶店吧?我在那等你。”

“哎可是我们不是要坐地铁回去吗……”她还没说完对方就挂断了,于是她只能又折回去找那家奶茶店。

“梁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

她回过头去,竟看到了好久不见的前任,他看起来消瘦了不少。

“好久不见啊。”她尴尬地笑了笑。

“别来无恙,”他倒是很自然,“有空吗?一起吃个晚饭?”

“呃,不了,我还有事……”梁梁嗫嚅着。

“行了吧,你能有什么事,我还不了解你?每周三再忙都会推掉应酬回家煲剧的。”

“梁梁!等了你好久了,原来在这啊,这是你朋友?”张伯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过来了,总之梁梁很感激他的出现,不然她得尴尬死。

“啊,是啊,刚好遇见了所以聊了会,”她转向前任,腼腆一笑,“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她头也不回,跟着张伯安,也不问他要去哪里怎么不进站挤地铁,也忘了脚尖的疼痛感,像个行尸走肉一般漫无目的。

“到了。”张伯安突然停下,梁梁抬眼去看,她正站在一辆汽车面前。

“怎么了?”

“我开车载你,如果你愿意的话,一起吃个饭就更好了,昨晚有应酬所以把车放公司了,今早才会去挤地铁来着,没想到这么巧能遇见你,真庆幸昨天没开车回去,”他为她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每天穿这种鞋挤地铁很累的吧?以后带一双平底鞋多好。”

梁梁浅浅一笑,坐上车去,“我想直接回家,真是抱歉,我每周三晚上都一定会在家的,每周总得有一天是属于自己的不是吗?”

“没关系,我能理解,你的个性我还是早有了解的,你习惯了的事不会改变的。”他神秘一笑,发动了车,缓缓前行。

“你怎么会认出我来?今早的时候。”

“噢,因为我知道你有挑眉的习惯,再加上你外形总体也没怎么变,又只是化了个淡妆,所以还是能确定的。”

“你的观察力还真是细致入微啊。”

“那是因为我喜欢过你,所以一切都放在心上,换做别人,我还真有可能不敢认。”他说的云淡风轻,在梁梁听来却是不可思议。

“我都不知道呢。”

“你啊你那时候只知道喜欢那个傻大个,整天眼睛盯着他转,能注意到谁呢?不过后来,你有没有追到他?”

“我都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梁梁低下头。

“那你能记得我名字,我是不是该庆幸?哈哈……”张伯安爽朗的笑声让梁梁觉得,那些年那些事好像真的过去很久很久了,但又突然被扯到眼前来一幕幕播放,那年冬天,那个少年,厚棉衣,红围巾。

“梁梁,之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吧?”

“前任。”

“你们在一起很久了吗?”

“两年。”

“那你看我有机会吗?”张伯安突然拘谨起来,“我有稳定的工作,有房有车,还暗恋你这么多年,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前面左转就到我的小区门口了,我自己走进去就好,免得保安要登记你的车牌。”梁梁故意岔开话题,并不是要阻止他,而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九年不见,突然就要谈婚论嫁也太荒唐了点。

“噢,好。”张伯安也知道自己太唐突,可是九年不见的心爱的姑娘又怎能放的下。

到了小区门口,梁梁松开安全带,“张伯安,你要知道,九年过去了,我早就不是高三那年你喜欢的那个姑娘了,我们应该各自成长各自安好,你也知道我不会因为你有房有车有工作就跟你走,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要过,我想要遇见更多的人,而不是拘泥在过去。”

“我能理解,我不强求,那么,再见了。”

“再见。”

梁梁走下他的车,尖头高跟鞋依旧折磨着她的脚,她想着,再坚持一会就到家了,再一会就好了,回去一定要好好泡个脚然后把这双鞋扔到鞋柜最里面去。

临睡前,梁梁翻出自己曾经写过的随笔来,一页页浏览过去,就像把那些年又过了一遍,一边看一边嘲笑自己当年哪来的这么多伤春悲秋。时过境迁,连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曾经的悲伤,是不是很可笑。

她拿起笔来,在早已停滞了的九年前那最后一个日期下一行写下:今天,又和一个人道别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从前我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去,现在我知道了,因为我们就像飞鸟和鱼,相遇只是一时。地铁虽然走走停停,却终究是要去终点站的,一开始就上来的人多半会中途下车,而中途上来的人早已错过了开始的风景。

所幸,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我跟你好好地道了别:再见,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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