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号陶庵,因为张岱的外曾祖父是陶渊明的后人,他又很喜欢陶渊明的诗和精神,所以得名。其实他与陶渊明的血缘关系不算近,但性情和陶渊明却有几分相似,总带着几分采菊东篱下的释然,不好名利,这也许跟他小时候的家庭环境有关,衣食富足,安于享乐,自然也对名利没多大兴趣。也因此,张岱比陶渊明活得精致,却少了几分陶渊明的家国情怀。
他称自己好精舍、美婢、娈童、鲜衣、美食、骏马、华灯、烟火、梨园、鼓吹、古董、花鸟——诸般闹事皆所好。有点像高濂,但他比高濂爱热闹。他年轻时算是纨绔子弟,酷爱繁华。后来国破家亡,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而陶庵梦忆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写成的。
他让我想起了李叔同,同样是年轻时极尽荣华,后来也是归于平淡,紧衣缩食。但二人境界却截然不同,一个是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候,放下名利,选择归隐,一个是被迫流亡,仍惦念前朝旧梦。张岱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怀念着对年轻时穷奢极侈的生活,一方面又愧疚于自己对名利的追逐。
他这种念想有点像南唐后主李煜——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但张岱诗里有李煜的荼靡,却没有繁华落幕时的凄惨;李煜有张岱的空落,但少了他的那份自嘲、豁达和反省。
这样想来,他谁也不像,他就是他自己,他是张岱。
那一年,国破家亡,没有可去之处。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张岱寻入山中讨生活。处境窘迫,走投无路之时,只好敲开了朋友的门——曾经衣冠楚楚,眉目清秀的公子,如今戴着破旧的草帽、穿着露趾的敝履出现在人前,久未谋面的朋友见到他,像看见猛兽、看见毒药一般,先是愕然相望,随即避而远之。
往日里锦衣玉食的人哪受得了这样的委屈——自尽算了。
桌上的《自挽诗》墨迹未干,梁上挂好了三尺白绫,从屋外搬凳子时,想到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写:“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我之所以忍受着屈辱苟且活下来,陷在污浊的监狱之中却不肯死,是遗憾我内心的志愿有未达到的,平平庸庸地死了,文章就不能在后世显露。
未完成的《石匮书》还在书桌的角落里压着,如若就这样自尽了,后世便少了这样一步记录明朝史事的资料,父辈们的收藏便荡为冷烟,鞠为茂草。于是,只好屏迹在深山中,再研究十年。
往后的日子,家中米粟常常是贴着瓶底那薄薄的一层,每次煮饭总要算计着余下几天的分量,即便如此,也有滴米未进的日子。这时候想起首阳山上的伯夷、叔齐二人,也是历经改朝换代,《史记》里说这两人感到羞耻,因而不吃周朝的粮食,直到饿死。其实哪是什么“不食周粟”,此时的张岱最清楚,这二人不过与他一样,只是无粟可食,所以饿死。
饥饿之余,张岱喜欢写些文章。也许是过去他生长在王谢之家,生活过分奢靡,才得到这样的果报吧:穿竹笠草鞋、粗麻布衣;吃粗粮素食;草席铺床,枕着石头入梦;破瓮为窗,结绳为锁;身体忍受着烟熏和恶臭,背着重重的行囊,一路跋山涉水。如今经历的种种,皆为前日的果报。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于是想起自己这前半生的繁华靡丽,如今这热闹已然消散,用了整整五十年,做一场大梦。卢生大梦醒来时,米还未熟;南柯梦见自己从槐树的蚁穴里驱车出洞时,才刚醒了酒。那么梦醒后又该如何来过接下来的日子呢?张岱做的是将过去的回忆书写下来,在佛前一一忏悔。
所以《陶庵梦忆序》的写作顺序并不按照时间、年月、门类,只是随性而书之。偶尔拿来看看,也让他足够欢喜。像从旧时的小径里走了一遭,像见了旧时的老友、小城里的邻居,只是城郭如故人民非。若前朝旧事为梦,张岱便自嘲是那为和尚立下“姓何、何国人”碑文的痴人了。
曾经西陵有个脚夫,为人挑酒,不小心将酒坛摔破,身无分文因而无法赔偿,于是呆坐在地上想:“得是梦便好!”
曾有一穷书生考了举人,正参加着鹿鸣宴招待客人,恍然觉得这不像真的,咬自己的手臂说:“莫是梦否?”
一个怕这不是梦,一个又怕这是梦,其实他们都是痴人,无论好事坏事,人生一场,跟梦有什么两样呢?
张岱此时是大梦将寤,仍在写文章,说梦话。也由此感叹慧业文人,追逐名声的习性难改。就像邯郸梦断,漏尽钟鸣之时,卢生在遗表中还要摹榻王羲之、王献之的书法,希望以一手好字流传后世。文人的名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张岱自嘲,自己的这番梦忆也是好名使然。
《陶庵梦忆》更像是张岱大梦初醒后,秋夜里木桌前的一盏烛火,透过忽明忽暗的微弱的烛光,得见他梦境一样的前半生。
原文: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望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粧点语也。
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顱,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牀,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问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如回城郭,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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