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家新开了的博物馆里,余菲被一张温瑞塘河的老照片吸引住了。单色调突显了轮廓,远处低伏的群山是渐变的灰,近处的亭檐弯弯翘起,十来搜小船荡在河上,船夫大多戴着蓑帽,长长的桨在手,波纹阵阵晕染开。近景的色块重,看不清人物的衣饰和表情,起了褶皱的河水淡淡的,平稳蔓延,衬得画面无尽延伸。
温瑞塘河于晋时初成河道。南朝永嘉郡守谢灵运曾由此河自温州至仙岩、帆游。唐会昌间,温州太守韦庸倡疏会昌湖,导汇瞿溪、雄溪、郭溪以及桐岭、眠岗、白云、大罗、吹台诸山之水经温州城西南通瑞安境的帆游与瑞安段河道相接,直通瑞安城。北宋时,沿塘河遍植莲藕,有“八十里荷塘”之称。
余菲爱极了这照片的诗意,水路悠悠,她能想象,听不到鸣笛,看不到车流,没有霓虹灯的那个时候,人能拥有万物寂灭般的安静,真幸运啊。
一旁母亲的视线也在这照片上停留了很久。过了会,她说,“我小时候,就是沿这条河坐船去温州外婆家的呢。”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久久的没再说话。
余菲听过母亲讲过去的事,但总零零碎碎的,是散落的珠子,串不成线。这次放假得闲回家,她索性就缠着母亲要听完整。母亲答应了。
2
母亲是最小的孩子,前面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还在外婆肚子里的那一年,外公意外地走了。18岁出嫁,外婆在31岁就守了寡。母亲听姐姐们说,外公是一个俊朗青年,眉清目秀,为人上进。祖上给他留了老解放路的两层楼,地处当年的中心城区,一楼腾出半个空间,正对着街面,用作一个店铺。
外公手巧,就在这儿十年如一日地经营着一间打锡铺。锡罐、锡盒、锡制汤壶、酒壶、烧水壶,锡边炉、烛台,什么都做,只一人的缘故,每天的活计要做到很晚。外公的身子本就孱弱,为了省下坐船的钱,他还一路走到30公里远的温州办事,更加重了多年的风湿关节炎,到后来便越来越吃力。那日,天色已晚,外公做活用到蛋液,顺便把蛋黄生吞,一下卡在了喉咙里,赶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彻底不行了。
外婆是个心思灵活的人,她还有几个孩子要养活,也就绝不会因此而沉沦下去。她把店铺租给了一个做鞋的师傅,然后自己琢磨着,也会了一门手工活——编笊篱。这是当年每户人家都在用的传统烹饪器具,按现在的说法,市场需求量大,外婆敏锐抓住了这点。笊篱用竹篾、柳条、铅丝等编成。外形像漏勺,有眼儿,用来捞取饺子、面条等,使与汤、油分离。外婆手快,三下两下能完成,许多人找来订做。没过多久,附近的工厂就寻来,给她接了些大订单。到此,这个活计总算安稳下来,能勉强支撑这个家。
孩子们都在读书,二姨比母亲大了7岁,母亲听她说,当年她就是老是被学校催着交学费的那个。二姨跑回家问外婆,外婆常常拿不出来,就让她去找做鞋的大爷借,然后再在租金里扣。东借西借的次数多了,每到结算租金,就又所剩无几了。
而在后来长大的母亲的印象里,生活并不都是那么困窘的,那时候,外婆是个乐天派,信奉不会花就不会赚,每去领了钱,常到隔壁的一家酒楼,打包一份熏鹅,来改善下孩子们的伙食,那味道至今令母亲难忘。
条件日渐好转,母亲记忆最深的却是台风天,那摇晃着,似乎随时要倒下的房子。江浙夏季多台风,黑云压城,滚滚膨胀的状态,那架势像是要把小城吞了。那就是台风来的前兆。待着陆后,狂风吹弯了粗大的树干,母亲只听得楼顶的砖瓦在一片片地掉,砸在地上,那声音可心惊肉跳了。
“家里边小时候我记得并不清楚。我真正的童年,是在你温州阿太家的。”母亲在这里停顿了下,夜黑了,外头的路灯一盏盏的亮起来,她说去做饭,晚饭后再讲。
3
老房子,阿太,余菲的记忆终于和母亲的交叉了。小时候,余菲很乐意去外婆的老房子玩。那早已不是母亲口里说的破破旧旧的样子了,舅舅结婚前,把老房子重新整修,又盖了一层楼,结实多了。
余菲爱打开陈旧的橱柜翻老照片,那橱柜的年纪估摸着是她的两倍。她也爱踩着会出声的“吱吱呀呀”的地板,又抬头看墙上大表姐贴着的明星海报和贴纸。老人住的房子,和爸妈在的房子不同,有种久久弥漫的寂寥感,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年幼的余菲分不清为什么喜欢,只是觉得处于这种安静中很舒服。
阿太是个清素的人,身材精瘦,皮肤白皙,90多高龄了,还是保养得很好。她的发型梳得整齐,每天会仔细用普通的黑色发夹固定好一边的头发,常年一身深蓝纯棉粗布斜襟上衣。外婆在念佛经的时候,她只是在一边站着看窗外,不说话。
余菲又想到最后一次见到阿太的时候,那次是跟着外婆去探望她。年份已记不清了,只知道是个冬天。小心翼翼穿过狭长阴暗的走廊,没有灯,迈过台阶。
阿太邻近一百岁之际,在小儿子的家里绊了一跤,摔得很重,腿骨折,医生不建议做手术,只得静养。儿子给她请了护工,终日待在房间里。
已是傍晚,窗外冷飕飕,还飘着雨。和外婆过去的时候,护工出去了。外婆去拿了把热毛巾,仔细地给阿太擦身体。余菲就这么静静站着看,房间里一片静默。
外婆结束了擦身工作,又开始给阿太吃带来的热饭菜。那天,余菲觉察不到小时候的惬意,却意外感受到了生命在慢慢消褪的寒意,那种寂静感像是要把人吞没,周围布满了黑洞,要把人的灵气吸走。这是没有一丁点活力的房子。
临走前,一向乐观的外婆,走到余菲前面,没有看余菲,眼睛低垂着,叹了口气,好似说了句,“人啊……”余菲没听清。那副表情令她很难过。
反而是阿太,仍旧不出一声。在余菲的印象里,她从没说过完整的一句话,只是在塞给她零食的时候,发出嘶哑的“吃啊”。更多时候,她一直在发呆。看着窗外的车流发呆,坐在不开电视的房间里发呆,走路也是悄无声息的。有作家回忆说,老人拥有的,而年轻人无法享受到的,是回忆。他觉得到了七十五岁,每一天,都会有无数鲜活的画面在眼前闪过,人、事、物,清晰无比。阿太应该也是这种状态吧,希望这样的回忆让她不孤独。
没过多久,阿太就走了。余菲在外地工作,遗憾并没有赶回来。
4
收拾完碗筷,母亲泡了杯热茶,继续讲。
外婆刚生下母亲,便起早贪黑地干活,顾不上照顾,等母亲一断奶,她就把她送去了温州的阿太家。二姨一放寒暑假,也会去温州,照看年幼的妹妹。
阿太原本是一个当地生意人家的姨太太,不到六年,男主人病故,阿太就带着五岁的外婆嫁给了那户人家的车夫,又生了一个儿子。男阿太在外头接活,收入算不上丰裕,却也足够维持家计,时不时能添置点零嘴点心。男阿太待阿太很好,事事都以她为主,拉完活,也常常捎点灯盏糕、花生、鱼饼、饼干回家。
阿太喜欢囤食,她把吃不完的零食放在大大小小的饼干盒子里,再堆积在橱柜顶上。每逢小孩子来了,就抓一把,也不多,放在他们的手掌。二姨记得清楚,阿太宁可零食放坏掉,也不舍得自己吃。自家里变故,她好像总有种挥之不去的焦虑,需要牢牢掌控某种安全感,这和外婆很不一样。二姨和母亲有时候嘴馋了,就偷偷拿出其中一个盒子,抓上几口解解馋。
二姨在睡觉前,常会听到男阿太和阿太在嘀咕着说话,日常的零碎,和东家长西家短,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余菲不禁想起那个沉默的阿太,却还是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个活泼着说话的阿太。那个样子,也许是只有在爱人面前才会展露的吧。
外婆看其他孩子有去读书,也想去读,却因为是个女儿,没能达成愿望。那户人家的大老婆的儿子们相继结婚了,于是哄骗她说,过来他们家就可以让她读书。外婆去了,哪知只是想让她带孩子而已。周围的人都劝阿太,“就让她去他们家吧,他们家做咸鱼铺,家境好,以后嫁人也好,总归是有好处的。”可外婆在那里,实在是委屈的很。
逃脱的机会来了,那户生意人家的会计是瑞安人,她见外婆水灵,就寻思着给她做媒,找上了亲戚家的外公,外婆这才嫁到了瑞安。逢年过节,阿太会送很多吃的给外婆一家,贴补一下难处。当时的食物还是从水路走的,母亲还记得那个送货阿伯大咧咧的声音,每次他都乐呵呵地出现,拎着好多串粽子,或是几大包糕点。
母亲回瑞安上了学,小学暑假,仍是沿着塘河坐船去温州,吹着风,看着船底溅起的水花。二层客船上有人抱着牛筋琴伴奏,用瑞安方言唱鼓词,闭着眼,跟着节奏晃。这道源于明末清初的说唱艺术,仍受平常老百姓的喜爱。众人围坐着,津津有味地听,结束后,就会有人馈赠词人一点小钱。
几个小时的坐船时间难打发,母亲每次都习惯数路过的桥,数着数着,就忘记了数。她坚信下一次一定会数对,事实上每一次都没对,或者数到最后睡着了,到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有多少座桥。余菲忽得眼睛一热,江浙多山,她想起自己坐车上高速回老家,老爱数经过的隧道,也是数着数着就睡着,总没有数对。余菲对这个偶然得知的隐秘的共通点,感到意外,又有点感触。
阿太已经不在,每逢过年,只要在老家,余菲就会跟着外婆、大姨和母亲去温州舅公家拜年。阿太的房间空了,搬进去了舅公侄女,添了一架钢琴。舅公也老了,拿起碗筷的手哆哆嗦嗦,他瘦削的脸上,隐约可见阿太的神情,余菲一阵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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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母亲回忆的过程,就像是拿着手电筒,在一个山洞暗道里走,一步步踩稳,直找到有光的出口。回头望,山洞似是全被照亮了,一片澄明。母亲,外婆,阿太,还有她,余菲感觉自己是被某种隐形的线牵扯着,被卷入其中,熟悉的她们,陌生的境遇。
她既望着她们来时走过的路,又正走在自己人生的当口。命运交错,唯有敬畏。往前,只有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