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中再次闯入撕心裂肺的往事。醒来,依晰。那是九岁时的一个下午,我们几个好朋友约好要去踢毽子。于是,放学后兴奋地跑回家放书包。还未进门就听到妈妈声嘶力竭的哭声。我慌了,大步冲进屋,屋里满是人,爸爸却在地上的一块木板上躺着,身上盖着一条布单子。懵懂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哥哥还没回来,我傻了,只抱着抖做一团的妈妈大声哭喊。邻居阿姨把我拽去她家,只说爸爸是肚子疼,在地上躺着凉快一会就好了,妈妈只是看着爸爸生病有点着急没事的。让我在她家玩儿,别跟着添乱。阿姨还给我扎起小辫子,又让我吃野生的地地瓜。可她女儿一进屋就说:“你爸爸都死了!你怎么还在我家?”
那一刻起,家里的天塌了下来。妈妈的人生改写,我的童年里再没有快乐。
从那天起,记忆里妈妈再没有由衷地笑过,三十几岁的她苍老了许多。关于父亲的话题成为她心底的一道暗伤,无论谁一次无心的触碰,她都会痛到泪流不止。一个人独处时,她会用最悲恸的哭声来释放自己压抑已久的心情。天知道她心里盛了多少忧伤。如果泪水可以储存,妈妈的眼泪要多大的器皿才可以装下。
妈妈的装束也简单的一成不变,重得到今天我都还有影子。灰褐色带点暗纹的中式上衣,裤子不是灰色就是黑色。最时髦的要数那件黑针织衫,胸前有着梅花的刺绣,却总是被妈妈藏在红柜里不舍得穿。后来我想,那会不会是爸爸曾经送给她的礼物?而令我最最深刻的是妈妈头上那块土黄色头巾,妈妈有神经性头痛,经常满脑门拔得都是黑紫色的火罐印。疼厉害时总是吃下止疼片再用头巾使劲缯住头,记得妈妈的眼睛被勒得又细又长。那头巾也因反复受力,十字型的纹络处有的地方麻花了,颜色也有些深浅不一。
命运的突变也使我再没了小孩子的玩儿性。思念爸爸之余、更犯愁谁给我家担水、备柴。
水源来自村中间那眼全村人合用的大口井。可是到了冬天井是那样可怕,井口周围全是一嶙接一嶙的、明晃晃的冰,延伸到很远。反被其他孩子们做了游乐场,木制的简易冰车,由上滑下,不时的笑闹声。却也成了我们兄妹望而生畏的负累。其实,即使过了结冰的冬天,我们也不敢、也没力气从那像是没有底的井里提上水来。
天无绝人之路,那时的左邻右舍们心肠是热热的,水有人担!柴有人送!他们以最质朴的爱心帮助我们。没人去嚼“是非多”的舌头。妈妈是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那么多学生们的家长也都援助过我们。
可我和哥哥都明白妈妈的心思,她骨子里是自立的,最怕欠下别人那些还不清的人情债。于是每天放学后,我们兄妹便去村边捡牛粪,捡满一背筐横在粪叉的木把上,哥哥总是把筐挪近他那边,要赶上湿一些的牛粪,走在前面的哥哥就有些踉跄。家里,妈妈已经做好了饭等着,这样的日子并不觉得太苦。
哥哥认为他是男孩,是应该保护我和妈妈的。只是哥哥自小身子骨就瘦弱,大我两岁的他只高出我一点点;看着也没有我健康,脸上有着青黄的菜色。记得,我们兄妹一直霸占着各自班级里第一位的宝座。为此妈妈最是发愁。
而那只有一间的小土坯房,自从少了爸爸,冬天就太难熬了,每开一次门,西北风都会呼啸着乘机蹿进来。锅台是连着炕的,那炕上有着透骨的凉,躺上去要有足够的勇气,是三人的饭食不足以烘热它?还是妈妈不舍得多烧一点“珍贵”的柴?有时,我和哥哥就赖在妈妈的被窝里取暖,上面再盖两条被子,可也因被子里劣质的棉絮、只觉出厚重的冰冷。每天都睡下很早,妈妈为了省下那一两灯油,当然最不愿意的是怕我们看到她那忧虑的脸色。睡不着时,我和哥哥轻勾一下手指,却不敢发出声音来。因为妈妈有丁点动静也睡不着。记得家里有只马蹄表,类似现在的闹钟,是上发条的,两只耳朵像铃铛。妈妈最怕黑暗中、它那有节奏的喀喀声,每晚都把它放进红柜里、又压在包袱下面。那无尽的长夜包容了妈妈所有的心事,她就那样静静地,思忖着从前或今后;不眠、或睡去,醒时多有干掉的泪痕。
村里一些热心肠的人不忍看妈妈总是这样苦,开始给她做媒,可妈妈一一拒绝了。她怕,怕那不相干的人对我们兄妹不好。妈妈继续用她那瘦弱又坚强的肩膀护着我们。屋顶上重复升起的炊烟有些孤单、可更多的还是温馨。其实,妈妈只是舍不下她的这一双儿女,不然,她早就会在那微露清含的晨曦穿上那件绣着梅花的衫子、把所有心事都交付林边那条河里的轻波了。妈妈的心里,我和哥哥并不是她的拖累,是她活下去的勇气,活下去的责任。
放假去姥姥家是最快乐的事情了。那里人多,有笑声,连妈妈的脸上都有了笑模样。不长的假期里,姥姥变着花样做吃食,那味道是最美的,至今回味。
姥爷在财政局上班,好像还是个带点小官的职位。可姥爷太本分,只会埋头苦干,巴结人、走后门的事甭想让他做。受姥爷熏陶,家里上班的人虽不少,却谁也没有能力把妈妈这个小村子里的民办教师给调回姥姥身边去。可要没了这一个月几十元的工资,妈妈是不会白住在姥姥家的,何况还带着两个托油瓶。
快乐的时光总是太快,假期很快就过去了,相互的泪眼模糊中我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风儿招惹起扬花,水草悄悄青了河畔。父亲逝去也快三年了。改革的风潮穿透闭塞吹进了小村。这次,妈妈真的傻眼了——“包产到户”!分牛、分羊、分田地!在别人看来算是大好事,可对一个女人来说......太难了!再不能凭着面本、每个月去粮店领到那份固定的口粮。那些攒下的粮票、布票也成了一沓沓花花绿绿的废纸。
无奈下,妈妈还是嫁了她的第二任丈夫。也开始了又一段不幸的婚姻。这下我和哥哥真成了妈妈的拖累。我的继父是个有着暴力倾向的男人,且狭隘、自私。妈妈又受了多少委屈......?那是我始终最不愿忆起的、噩梦般的往事。这样的痛苦折磨了妈妈差不多十年之久,继父却也又因病去世了,妈妈又一次被丢进孤单。
还好!天终是晴了,厄运不再与妈妈纠缠。妈妈的晚年算是幸福的。月老也做起人情,带上老花镜、终于认准一双红绳系在了一起。妈妈遇到了她的夕阳之恋。而且他们两个同岁,都做过老师,又都那么善良。他对妈妈很体贴,他们相互依附。这是我们做儿女的于忙碌中做不到的。
“爸爸”这个词在我心里已太过生疏,所以我只尊称他“叔叔”。 叔叔对我们兄妹和亲生儿女没什么两样。叔叔的儿女对妈妈也十分尊敬。亲情如丝丝藤蔓缠绕在我们这个大家庭周围。有次哥哥唏嘘道:“我们要是从小到大都有这么“一个爹”该多好!”最让人感动的是,叔叔与妈妈相约:一定要相敬如宾,再活他三十年!
最让人不满意的还是妈妈的身体,经历了太多磨难,健康被过早透支。如今,妈妈身体各个部位都显得那么脆弱。抵抗力差得让人心疼。最恼人的是又患上了糖尿病。妈妈最爱吃甜食,可水果、甜点都成了她的禁用食品 ,而且医生说吃饭最好只吃几分饱。又回到了勒紧肚皮的日子,妈妈只能望美食而叹了。然而妈妈却是快乐的,她享于精神上的寄托,脸上有满足的微笑。
我是妈妈最偏心疼爱的女儿,却总在忙自己的事,算上是个十二分的不孝女。妈妈却丝毫没有过怨言,还总是惦记着我,怕我劳累,怕我吃不好饭。妈妈又叨念起往事,叨念我和哥哥没上成大学,叨念我和哥哥小时侯受的罪......我理了理妈妈花白的发,搂着她说“只要您在,我们就是最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