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中从没有接触过盲人,所以对这个群体完全不了解,如果非要整几个词描述直观印象,那大概就是“可怜,什么都看不见,但自力更生,自食其力,自强不息”——但按《推拿》里写的,这是盲人最恨健全人对他们的一套说辞。所以看完小说,觉得被打了一遍脸,才知道以前自己对盲人(或者说残障人群)那种不自知的高高在上的同情怜悯是多么自以为是,多么欠揍。也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所谓的爱心慈善晚会让人看着犯膈应(先不说是否真的有善款能帮助到残障人士),除了其中刻意的、烂大街的煽情桥段让人生理不适之外,主持人们的说话逻辑更是狗屁不通。
多少爱心演出都像都红参加的那场演出一样,残障人士(多半是小朋友)被拉做背景,主持人在拽着他们问几个诸如“你今天高兴么”、“为什么高兴啊”之类的傻逼问题后,往往不等人家回答,就迫不及待地以配乐诗朗诵的语调秃撸出一大串早已背好的底稿,孩子身世之可怜,后天之努力,社会爱心之博大,不把自己说哽咽不算完。无论底稿多臭多长,最后一定会落脚在社会的关爱、孩子们的感恩上,以呼应演出主题,让现场的爱心人士们存在感骤升。现在想想,当倪姥姥字正腔圆、朱大叔带着哭腔、董小姐拖着重重的鼻音说——“孩子用他的表演来报答全社会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的时候,被他们紧紧搂在身边的孩子们,心中一定跟都红一样的不解:
为什么是报答?
报答谁呢?
我欠谁的了?
什么时候亏欠的?
还“全社会”?
……她只是弹了一段钢琴啊。
“都红知道了,她到底是一个盲人,永远是一个盲人。她这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只为了一件事,供健全人宽容,供健全人同情。她知道了,她来到这里和音乐无关,是为了烘托别人的爱,是为了还债。”
“她这样的人”——不论承认与否,我们心里都是有这样的分界的。他们,我们,他们因为是他们,所以能把钢琴弹出声儿来就不错了,能自食其力饿不死冻不死就很了不起了。
我以前真的是这样认为的。甚至从没发现其中潜藏的荒谬与傲慢。
都红因为莫名其妙的“还债”而放弃了钢琴,而沙复明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什么自食其力,他要做老板,赚大钱,跟普通人一样。
突然想起来《逆光飞翔》里黄裕翔的搞笑室友阿清,原来他才是那个电影中最可贵的人。他从第一次见到黄就当他是普通人。他跟他一起看美女,分享把妹心得;一起看棒球赛,全垒打的时候抱着他欢呼。黄裕翔拿着盲杖在路上走,同学说“这里有盲道你自己可以走,不要浪费我时间啦”;妈妈说“你自己走一遍,妈妈就在你旁边”;小洁说“你这样很危险,我带你”;阿清从后面窜出来,手往他肩上一挎:“走那么快,草上飞哦!”
他从来就没有把他当做盲人,他只是一个正常的同学,一个有着同样活力的同龄人。
没有“我们”和“他们那样的人”。没有分别心。这真是极大的美德,极高的修行。
说到底是我们热爱感动,我们需要感动,我们把同情心投射在“他们那样的人”身上,感动,流泪,来满足自己的快感。
从今天起,请收起我们自以为是的同情心,别再把别人扯进去了。
他们都挺好的,用不着我们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