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岭走后,瑾月又埋头卷宗。
一连几个月下来,凤岭阁耽搁了太多的事情没有处理,他必须要先处理完,只能专心处理北漠那边的事情。
待他再抬起头时,门外已是铺了一地的金黄,手边还有半叠的卷宗没看,犹豫了一下,瑾月还是起身走向主卧阁室。
看到坐在那里目光迟楞的练曦,瑾月才彻底明白姑姑为什么要来说那一番话了,眼前的女子确实不对劲,而他这两天一直处理事情,竟然把她忽略的彻底。
伸手一捞将练曦禁锢在怀中,感觉到她手脚冰凉,瑾月眉头一蹙,知道她在不安。
练曦是个不甘冷寂的主儿,可是小事情上吵吵闹闹,胡搅蛮缠,真正有事的时候,却像鸵鸟一样自己躲起来。他们认识不过半年,真正相处也不过一个月,他却在很用心的了解她。
突然陷入温暖的怀抱,练曦惊愕的抬眸看他。
“在想什么?”清冽如泉的声音响起。
练曦收回视线不看他,低低的回应:“……没想什么。”
“我跟你说过有什么就说,不要压在心上。”瑾月抬手托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着自己,不容躲避的一针见血。练家遭遇一事确实让她改变了不少,少了以前的那份肆无忌惮,遇到事情变得格外容易小心谨慎,战战兢兢。
那双过分透彻的眼睛让她避无可避,练曦忍不住把脑袋埋在他的脖颈间,身子往他怀里蹭了蹭,汲取他的体温:
“瑾月,陌祁轩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突然起来的一句话,却让瑾月的身子蓦地僵住,低下头去看她,眸底多了一丝惊异和难以置信:“你怎么会知道?!”
那件事他瞒的密不透风,具体内情也是昨天凌崖回来禀告他才知道的,她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练曦闷在他怀中不出声,淡淡的伤郁从她周身弥散开来。
瑾月抬手拉开她,声音低沉而清冷:“雀惜和亲东陵是她自己请的旨,具体内情要……”
女子蓦地抬头,脱口惊道:“你说什么!”
这样的神情……
瑾月眸子一紧:“你不知道?!你诓我?”
“是。”练曦果断的承认:“你一连几天守着我,那天下山也奇怪的很,於辛凌崖几天不见踪影,回来了也避着我不见;我就猜到你一定是有事情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
瑾月无力的叹息:“你若糊涂点,一定比现在快乐的多。”
练曦百思不得其解的追问:“瑾月,雀惜为什么要跟东陵和亲?要嫁给谁?为什么?”
瑾月摇摇头,握住女子冰冷的指尖,淡淡道:
“练曦,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其中关联甚广,即便你知道了无能为力。雀惜与你感情甚笃,你可以做你想为她做的,至于其他的交给我可以么!”
练曦沉默。
她心知肚明,瑾月说的是事实。
“瑾月……我想回北漠一趟。”定定的看着瑾月,良久,练曦说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无论她与北漠,与陌祁轩有怎样的纠葛,雀惜都是她的好姐妹,她没办法袖手旁观。
瑾月了然, 似乎早就料到她有此一说,道:
“如果我没猜错,陌祁轩很快会下旨让你回去,所以你不用着急。”
“难道又是因为我?”
“不是。”知道她要说什么,瑾月厉声打断,眼神里多了一抹严肃:“练曦,人生在世没有谁可以连累到谁,所谓拖累也不过是自己和旁人一个推脱的借口罢了。若是真心便无拖累,若无真心,对方的遭遇又与你何干,你又何苦自寻苦恼。”
。。。。。。
瑾月所料半分不差,自他们交谈不过三天,北漠的指令下达,诏北漠郡主回北漠,作陪雀惜公主嫁使。
时隔半年,这年十一月冬,瑾月练曦一行重新踏上了回北漠的归途。
来接他们的是御林军总统勐忝,身后跟着一队御林军,瑾月和练曦坐在马车里,如押解犯人般,浩浩荡荡的往锦都方向而去。
勐忝是陌祁轩一手提拔起来的,常年静候左右,对他更是忠心不二,主仆情谊中更有一份知遇之恩;偶尔扫向马车,脸色阴沉,车中的女子在皇帝心中是何等地位,他再清楚不过,一想到这段时间皇宫里的状况,他就再没有好脸色。
反观马车里,却是一片温情浓郁,瑾月一反常态的逗着练曦,两人耳鬓厮磨,情意氤氲,倒像极了新婚小夫妻的踏青游山玩水。
两天后,至寅时,抵达锦都。
北漠帝都最是繁华之处,街道宽阔,车水马龙,一直到主街尽头还架着各种摊贩小铺,灯火通明。四周建筑雕刻处处透着华丽与厚重,屋檐鳞次栉比,四面八方纠缠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这儿是皇权与富贵的梦乡,也是权谋与算计的战场。
练曦掀开轿帘,眉眼如水中透着陌生。
这里的每一条街道她和莫逍遥都走过,如今离开不过几个月,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这里繁华依旧,她却莫名的想念起凤岭阁的满庄茶花。
马车缓缓停下来,瑾月感觉握住自己的手瞬的收紧,下一刻练曦已经跳下了马车,愣愣的站在那里。
心头一诧,顺着练曦的视线看过去时,马车已经稳稳的停在一处旧宅前。
练将军府。
瑾月眸光一缩。
“陛下有令,如果小郡主身体不适,可以暂作休息,迟些再去见驾。”马背上,勐忝一脸冰陌,话中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瑾月正犹豫着,练曦已抢先回答:“练曦多谢陛下恩典。”
瑾月上前一步,认真的审视着女子眸底的情绪,用力的握紧她的手。
一旁的勐忝脸色阴沉,极为威严,打着官腔道:“即使如此,两位请便,属下明日再来接二位进宫......”
。。。。。。
迈入练府大门之前,练曦深深吸了一口气,借此平复心情。可进门之后,她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激动。
院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比她半年前更多了一些灰尘,门缝间挂着大大小小的蜘蛛网,街道外热热闹闹的,却没有人对一块废弃的院子产生丝毫兴趣,或许是北漠子民都搞不清楚他们的皇帝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按理说,若是痛恨练将军府一家,就应该下令将这耻辱之地销毁才对,若是碍于对练家郡主的情谊,那应该重建才对,可他们的皇帝陛下却什么都没做,就这么将这里一直空置着。
一直走到最后面的祠堂,一座黑色的八角殿前。
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人,练曦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殿前方整整齐齐摆着一排一排的灵位。
灵位前一层不染,香火未断。
练曦心中怅然若失,没有多余的心绪去想是雀惜还是晋王,又或者是陌祁轩。
她席地而跪,取了三只旁边角落里的线香,在烛火上燃了燃,点燃插在灵位前的铜锭里,对着首位的两个灵位跪拜三次。
瑾月看着她,亦取了三支香,挽袖在一旁的烛火上点燃,动作规整,神色肃穆,在她身边跪了下来。练曦歪头看着他,嘴角不由自主的微微柔和下来。
瑾月看着她,道:“笑什么。”
练曦手里拿着的那三只香已经烧了一会儿,积了一小段香灰,就快要落下来。瑾月细心的握着她的手倾了倾,避免灰落在她手上,然后起身,接过她手上的香一起插入香鼎中。
练曦跪坐在自己腿上,对瑾月道:“我以前是这里的常客。”
瑾月重新在她身边跪下,神色了然,道:“挨罚?”
练曦奇道:“你怎么知道?爹爹什么都好就是太一板一眼,每次我闯了祸他就只会罚我跪,也不知道换换新的。”
瑾月颔首:“换了你可会听?”
练曦好笑道:“自然......不听的,请文师傅来我就把他折腾的七荤八素,请武师傅来我就把他打得鼻青脸肿,谁也拿我没辙,不过一让我跪在这儿,我就不敢闹腾了,哈哈哈哈......”
瑾月侧首看她,道:“为何。”
“因为爹爹把门锁起来了啊,这里是灵堂,我胆子再大也不敢砸门啊,只好乖乖认罚了,不过爹爹不知道,每次我在这里都没跪几分钟就开始睡觉,等他隔天来检查的时候我才重新跪好,往膝盖上涂颜料,青一块红一块的,然后哭天喊地的卖惨。”
练曦说着自己做的无赖事儿,忍不住笑了起来,突然想起来,这里是祠堂,爹爹的灵位就在面前,又忙道:“爹爹,爹爹别生气。”
瑾月摇头叹气。
最后,练曦看着身旁跪姿端正无比的瑾月,道:“都说丑媳妇见公婆,瑾月,你这算不算帅女婿见公婆。”
瑾月倾了倾嘴角,没有辩驳,复在灵位前叩首三次,拱手正色道:“父亲母亲在上,瑾月今天得见,还请见谅。”
练曦凝眸看着他,一直强忍的眼眶终于还是不受控红了。
瑾月像是没看到一样,只静静的伸手搂住她。
半晌,她慢慢缓和过来,却没有从瑾月怀里起来,只是换了个姿势靠着,外面月影斑驳,晚风拂过,晃落了一地树影。
。。。。。。
次日进宫,皇宫别苑这条路练曦曾走过无数次。
瑾月面无表情的扫过四周,唇角若有似无的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容,眼前的一切与记忆中大同小异,只不过昔日他是万千宠爱的二皇子,如今却是无玉碟在册,无记录在案的陌路公子。
“瑾月!”
练曦抬眸就看到瑾月眼中的万里冰层,担忧的唤他。
这里与瑾月而言,同样是不可触碰的禁地!
瑾月闻声敛去眸底的嘲意,恢复了往日波澜无绪的俊朗模样,迎上她的目光露出一抹宽慰的眼神。
一名内侍从麒玄殿匆匆而来,恭敬的施礼:“风公子,郡主,陛下宣郡主先行见驾,请风公子在偏殿等候。”
练曦和瑾月心头都微微一愕,风公子,郡主?
倒是别有心思的称呼。
分开接见,又是做的什么文章?
迈步进去之前,练曦突然握紧瑾月的手,轻声道:
“瑾月,我想好了,等我见过雀惜之后,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瑾月眸光微黯,自然看得懂练曦的心思。只是这次来容易,回去却不是那么简单的!饶是如此,还是浅笑着应道:“好。”
麒玄殿。
淡淡的檀香从香炉中袅袅升起,混杂着点点龙涎香。
陌祁轩稳稳的坐在朱雀龙屏前面,炫黑色龙衮衣袍,尊贵而沉稳的气质,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威仪,他的眼睛闪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沉思,凝视着门窗前晃动的人影,情意缱绻的气息隔着一扇门灌进他的四肢百骸,泛着钻心的痛!
陌南瑾……
练曦……
他一生恨而不得,爱而不得的两个人,竟然凑在一起。
内侍轻推开门,女子遥遥而来,绯色瑾裙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躯,秀发半挽,眉宇如画间透着初为人妻的灵动与娇媚……他当初许她“非夫君不束发”,如今秀发挽起,却不是为了他。
江山,美人……只要有陌南瑾存在,就没有一样是他的!
陌祁轩眼睛阴鸷而深沉的看过去,练曦后背发怔。
陌祁轩的变化太大,大到她几乎要怀疑只是有着同一张面容的两个人。他桀骜,悍然,浑身凛冽着霸气与冰陌,一双眼睛扫过来,却像是无数的刀刃般割的人心口发疼,明显削瘦下去却依旧坚挺的身躯似乎扛着千斤重担,连呼吸都变得压抑。
她前半生幸福无忧,可以说是在他的呵宠下过的娇蛮尊贵,可也是他亲手斩断了她所有的幸福……悲喜已经分不清楚,五谷杂陈的情绪充斥在心口,不断的交织纠缠,连她也分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做不到像以前一样敬他如兄如长,可是怨恨么?责怪么?
岁月流转,过去的记忆不停的从眼前穿梭而过,她记得初回锦都她不知所谓的唤他“祁轩哥哥”时,清润少年朗朗而起的笑声;她记得及併那年男子赐她“北漠”姓氏,与国同尊;她记得男子许她不用行跪拜之礼时的宠溺,她记得无论她如何胡闹,他总是一脸疼爱的应允……他宠她上天,也亲手推她下地狱,练家满门,莫家三族,她最爱的爹爹,最亲的莫叔叔,都为他所杀;他让练府,莫家满门忠良背负恶名;他用莫逍遥的命逼她入宫,逼她射杀瑾月;他发配莫逍遥去荒芜人际的疆漠……
欢乐与沉重交织出他们之间最完整的回忆,逝去的时光也给回忆画上了最后的休止符。
“参见陛下。”练曦恭恭敬敬的跪下叩首。
陌祁轩眸光炙热,几乎要灼烧一片,面色却平静如水的走过来:“练曦倒是越来越有规矩了。”
听不出悲喜情绪,练曦便低着头不答话。
“练阙枉死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朕还以为练曦要与我陌家从此不共戴天呢!”陌祁轩薄唇轻启,极尽的惨戾与冷酷,眸光如冰,补充道:“却这么快嫁入陌家,倒真是意外。”
“陛下诏我进宫,就是为了说这些么!”
练曦淡淡抬眸,她不懂眼前的人说这样一番话还有什么意义?
手握成拳,神色却清冷非常,而这样的反应无疑极大限度的激怒了早已濒临薄怒的陌祁轩,陌祁轩蓦地扣着她的双肩,灼热的温度从他掌心传来,夹杂着龙涎香的味道浸入鼻息:
“练曦,你狠毒了朕,那为何还要与陌家扯上关系,嫁给北漠的二皇子,你的立场又在哪里?!”
半月来积累的情绪让陌祁轩有些语无伦次却毫无逻辑,只是她嫁给谁,他都不能接受;可是嫁给陌南瑾却是让这种“不能接受”的情绪扩大无数倍!
“陌祁轩!”练曦狠狠推开他,脸上挂起盛怒,冷冷道:“这句话应该问你自己!你口口声声说瑾月是北漠二皇子,你可敢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既然不敢,不肯,不愿……你又凭什么拿这个无谓的虚衔来制约他,来平衡你的一己私欲!”
陌祁轩身子一怔,神色瞬息万变,良久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么快就开始为他打抱不平了?练曦,我会让你知道朕到底是为什么……”
女子后背一冷,身子已有些站不住了,听着他的话脑袋有些找不到头绪,而陌祁轩显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缓缓踱步走到一边:
“雀惜想练曦的紧,练曦去看看她吧!朕也要好好和他叙叙旧才是~~”
练曦脸色微白的走了出来,有些庆幸瑾月不在这里等着,没有听到刚才他们的对话。只是脑海里一直反复着陌祁轩那一记眼神,包含了太多复杂难明的意味,让她没来由的心慌---她真的是怕了。
练曦没有时间去跟瑾月碰面,就直接被人领着去雀惜住的雀暇宫。
初冬的御花园景致怡人,更多了几分华美和壮丽,穿过几处假山草木,很快就到了。
宫殿处于一片碧湖中央,凌跨湖面有一座垂虹桥,天寒地冻,湖水半冰半水,腾升处一缕缕幽烟,远远望去,仿佛处于流云当中。
薄雾袅袅,花香游弋。
练曦走过去,绕过一处庭角,便看见丛林掩映之中的一抹锦绣身影,青色的薄衫搭在肩头衬着身子纤瘦,一头青丝半挽,却没有半分色彩,枯落的枝桠恰如其分的遮挡住了她的半边侧脸,只留下憔悴的眉眼和弧度艰涩的唇角。
雀惜是她见过的最鲜火的生命,激情而热烈,生性骄傲,擅琴棋书画,待人刁蛮却从不苛责,是以很的宫中上下众人欢心,加之陌祁轩的宠爱,在宫中更是如日中天,怎么料到露出这样的表情!
若是以前,练曦并会大咧咧的跑过去闹她,以驱赶她眉间的愁绪,而今虽然不能,练曦还是这样做了,扯出一抹苦笑,她故意低低咳嗽了两声。
果然,一声低柔的轻唤声响起:“练曦!”
一双比她还要冷上几分的手掌覆上她的,练曦抬眸看到雀惜眸底闪起一丝光亮,像是在茫然无际的深海上抓住了一根浮木。
练曦勾起一抹笑:“雀惜,好久不见。”
“你怎么样,身子好些了吗?!”想起寰雀台上她呕血晕倒的场景,雀惜仍心有余悸,下意识的查看她周身,眉间的担忧一览无余,让练曦心头又暖又涩。
“我能不远千里来看你,自然是好了。”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雀惜低声呢喃,神情又有些失楞。
练曦只觉得心头酸涩的难受,已是初冬的季节,她手指如冰尖般泛寒自己却恍然未觉。
“雀惜,我冷。”练曦故意秀气的吸着鼻子,带着几分抱怨。
很熟悉的娇气,雀惜缓缓收回意识,淡薄的笑意如莲花般盛开:“我都忘了我们小郡主受不得寒气,我们进去!”
说着就拉着练曦进了雀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