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五百年前,齐天大圣大闹天宫,玉皇大帝差人往西天请如来佛祖相助。不料恰逢佛母孔雀明王诞辰,佛祖在宴席上吃他舅舅金翅大鹏强劝了几轮酒,醉得不省人事。自此大圣无人遮拦得住,一气打下南天门来,勾结结义六兄弟并七十二洞妖王,攻州掠府,为乱人间;直杀得流血漂橹,天翻地覆。
佛祖酒醒之后,见此惨状,不由叹道:‘罢了罢了,人妖势难两立,俱是有情众生,这人间便让与你们妖族吧。’说完,一面将残余的人族度上西天,一面将大圣压在五指山下,只因首恶难逃,要教他永世不得翻身。
人族已死,妖族当立。群妖议定使十二生肖中除龙、马外十族各推其首封为天下十国之王;又尊十王之一为帝,总揽神州。帝王皆世袭,另设宿老会监之:若王失德,则于其族中另择贤才代之;若帝无道,则依生肖之序由它族之王代之。自此天下大定,四海清平,以至今世。
这宿老会有宿老一十二人,乃是生肖十族族长与佛道二教掌教,都是四方仰德之大贤。贫道不才,正是道教掌教洞灵真人哈千岁嫡传弟子。
论起我师祖哈千岁,那可是顶呱呱、响当当、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师祖原只是终南山下一小池里的蛤蟆,恰逢道教始祖太上老君出关时骑牛路过此地,可怜我那师祖正在觅食躲闪不及,被那大青牛一脚踩断后腿一只,却也因祸得福沾了几分老君的仙气。自那以后,我师祖日夜苦修,终得正法,号为洞灵真人。
众所周知,以前只有原人才叫人,我们妖类都是禽兽,是畜生,被原人猎、驱、剥、杀、食,是原人胯下的奴、身上的衣、盘中的餐,真是熬不干的血泪吃不尽的苦头。就算有少数妖精学了本事修得神通,要么化作人形混迹尘世,要么飞天遁地潜伏山林。我师祖虽亦有心造反,料想原人势大奈何不得,一日忽得神谕,便赴扬州寻黛山觅得一林子洞,招得蝙蝠为将老鼠成兵,逐日讲道论武、弦歌吹舞,虽不敢去找原人的晦气,倒也落得个逍遥自在。
万幸善恶有报老天开眼,天降灵石花果山。那齐天大圣孙悟空拜师菩提老祖,降服混世魔王,早惊动四方妖怪。我师祖听闻后,伙同一共七十二洞妖王拜得大圣为尊,共商讨伐原人大计。天界闻知此事,便设计骗大圣上天做弼马温。大圣知道真相后忿怒不已,就于花果山竖起反旗,誓灭奸邪。大闹天宫之后,我师祖随大圣在人间大显神通,好不快活。后来佛祖出山,人妖永隔,我们妖族便占据人界自称为人,改称人族为原人。
群妖论功行赏之时,因我师祖哈千岁功勋卓著,道行高深,推做了天下道教的掌教真人。我师祖修得仙缘妙法,神通广大寿与天齐,五百年来仙名不绝直至今日。鄙人惭愧,苦修十载,略得师祖道术皮毛,如今在登云山回龙观忝任道士一名。在下专业承接各样水陆法事,精通吹拉弹唱、卜天算命、求神问鬼,便是那针灸拔罐、刻章印字乃至母马接生也略懂一二,价格优惠熟客更低,各位有缘人良机难得可千万不要错过。”
这说话人坐在勾栏中央,身前一桌一幡,桌上四宝皆备。此人一身道冠青袍,高颧细眼利牙尖嘴,背后露出一截大红尾巴,正是一位铁嘴铮铮的狐狸道士。下面的人群却似乎都听得有些呆了,一时无人说话。忽然,有一个童稚的声音怯生生地传出来:“你真的会给母马接生吗?我不信。”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只母兔怀抱中的小兔崽子,不由哄堂大笑起来。
那道士听后,眼角的细纹却荡了起来,朗声说道:“会。不仅会,还很会。”接着又话锋一转,道:“你们可知为何这世上独独没有马妖么?”见众人听得面面相觑,那道士便道:“话说当年大圣弃官不做回到花果山后,便有些个不长眼的小人暗地里嗤笑于他,笑大圣纵有通天的本领,到头来还是一块做马夫的好料。大圣是个极要面皮的人,气得龇牙咧嘴汗毛倒竖,不仅把周围的马妖杀个精光,还下令从今以后马族一律不得成妖,否则统统打死勿论。
到了大闹天宫的时候,天马都趁乱跑了,独有一匹神俊名为紫燕,因当初和大圣泯耳攒蹄,亲昵难分,偏偏铁了心要一直跟着大圣走。后来大圣下界与群妖造反,见我师祖行走不便,便将那紫燕赐了他。师祖思量天马宝贵,就于黛山辟出一块养马场,使其与凡马中矫健者交配,好教后世子孙代代有良马骑乘;又写出《马经》一部传于后世。因此我道门中的弟子,道术不论,倒有不少极善养马医马。至于给马接生,于我只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见大家听得似有几分信,道士便打四方抱个拳,说道:“今天既然与各位有缘相会,我这里就有一件珍物供大家一睹。”
说完,便退入戏台后面。一会儿,转身牵出怎的一匹好马?只见那马雪练也似的白,浑身并无一根杂毛,头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端的是又高又大。道士在一旁指点道:“此马仰啸天神之气,奔若游龙之姿,尾扫四方之尘,散蹄便能飞山走河,燕越朝夕可接。”
那道士又说:“实不相瞒,这匹神马正是当年紫燕的仙种。” 众人听了心中讶异,攒着头向前凑都想看个仔细。道士嘴角一咧,笑道:“神马之所以神者,可不单单是相貌非凡,日行千里,更能听人语,致鬼神。今天贫道就在此算命,不为一毛之私,只为黎民解忧。只消给我说你所求之事,我便可从神马处求得神谕,再转示与你。咳,神马算命一次五十文,想要摸神马沾仙气的一次五文。”
众人听后,一个个做出跃跃欲试的样子,却没人敢走上台来。只见还是恰才那只小兔子,从母兔怀里挣出来,跑上台来怯生生地想要摸神马。道士见了,便抓住他的小手细细地摸了神马一把,还嘿嘿笑道:“小朋友,第一个免费,不要你钱,回去找妈妈给你买糖葫芦吧。”
小兔子的手似乎摸在棉花上,他脸涨得通红,一溜烟地跑下台去,还大声嚷道:“妈妈,妈妈,我这双手可沾到仙气啦!”登时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既然有了第一个,第二个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有一只老母鸡便当仁不让地站出来,颤颤巍巍地要算孙子未来的官运;又有一头羊后生要算自己命犯桃花也无;如此这般,顿时排出一条长龙来。
只见道士把神马牵近案几,一旦听了上台的来者之意,就在神马耳边嘀咕一番;那神马听了,竟也将头附在道士耳边似有所诉。接着道士便将所闻书于纸上,付于来者;来者则或忧或喜,倶有所得。道士耳中听辞,手中笔转,袋中钱落,脸上嘴笑,就坐那儿整整做了一天的好生意。
眼见日色已晚,人也散去,道士向勾栏主人付了租钱,正收了家什缚在马上,不远处却走来一黑一白两只老鼠。这两只老鼠形容古怪,黑的瘦小白的高壮,各穿一身灰兜袍,颈上带金链一副,链端垂一个十字。那黑的冷笑道:“你倒做得好买卖,却不知先来拜你爷爷。”道士眼睛骨碌一转,道:“贫道与二位素不相识,却为何拿闲话来消遣我?”那白鼠二话不说,上来一脚踢飞道士,骂道:“俺今天就是特地来消遣你。”
道士心知不妙,起身作势要跑,不料被那白鼠用脚踩住大红尾巴,由是挣脱不得。道士心里叫苦,嘴上却道:“小人不知何时冲撞了两位爷爷,恳求饶恕则个,要多少钱财俺取出便是。”不料白鼠不理不睬,揪起道士便痛打一番。道士口中喊起“救命”,两边路过的人却哪里敢上前来。见这道士已被白鼠打了个七荤八素,那黑鼠便过来抢了包裹与马,对道士笑道:“记得你爷爷灰圣人的大号,下次再来蓬莱县传你的邪教,小心你小命不保。”“小命不保,小命不保!”白鼠跟着怪笑道,说完就一并走了。可怜钱财与神马,转眼统统不见了。
话分两头,却说这被打的狐道士姓潘名海,江湖人称神算子。此人家中有长兄两个,分别叫潘山、潘林,俱住在登州两水镇中,合伙沿海路往杭州、泉州等南方富庶之地贩卖山东特产营生。潘山有一子名潘龙,正是弱冠年纪,现在两水镇尉司充任马弓手一名;潘林又有一子名叫潘原,目今年方二八,却是个不第的秀才。
这潘原才落第不久心中郁闷,在镇中整日无事,一日便去寻他堂兄潘龙找耍子。登州地处齐国,州治蓬莱县,蓬莱县东南百里便是那两水镇。两水镇北十里有一个十字岭,再北十里就到了芝罘港,那处正是商旅往来之地。两水镇南边是群山,去蓬莱县和芝罘港都要向北经过十字岭,因此潘龙平日里便和同僚在那十字岭上来回巡视,以安过路百姓。
潘原一人走到十字岭下,抬头一片白云悠悠,山林郁郁。时值晚夏,暑气将收未收,早间路上未见一个行人,只有细细的汗珠凝在潘原尖尖的鼻头。潘龙因为常在岭上行走,岭上又没个小店,便自己在林中搭了个木屋,常备着干粮与水,但求饥可食倦可憩。潘原念此,便径直先向岭上小屋的地方走去。
等潘原走近了那小屋,却见门上的锁已坏在地上。潘原心中疑惑,便轻走向窗户边。木屋简陋,窗上只有个十字窗格,潘原透过窗格看见地上铺着凉席,席上躺着个身着僧袍的蠢物。凉席旁的竹篮里还有些干肉烧饼的碎末;一支竹筒则倒在一边,口子里延出水迹来。话说芝罘港旁便是芝罘山,山上有个海音寺,潘原料想这和尚便是那里的,只是不知为何要闯进这小屋里来。
这和尚横罗十字,鼻响如雷,怀里紧紧攥着一个包裹,全然不知潘原已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潘原走拢了定睛一看,只见这和尚黑白毛色,眼睛四周长着两个大大的黑圆圈,原来是一只胖大花熊。潘原因这花熊弄断了门锁,便有心要捉弄他,就走到屋外从地上捡了几个石子,然后溜到窗边,掷来一发正中大花熊的鼻子。花熊吃痛,一张脸使劲儿地往鼻子那儿挤,“哎呦”一声就摸着鼻子爬了起来;可他睁开眼睛却好似没睁一样。花熊四下一看,却不见有人,气得包裹撂在地上也不管,哇哇地就冲出房门,不料脚下一绊,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花熊倒在地上,抬眼一看,一个火红的身影嗖嗖地窜上了屋外的松树。原来潘原身手敏捷,行走如飞,早有个小旋风的绰号。花熊爬起来,只听得树上传来咯咯的笑声,心中腾起三丈孽火,大骂道:“哪里钻出来的小毛贼,吃了豹子胆竟敢来作弄洒家 ?”花熊未得回话,脑门上却又先着了石子一颗。“哈哈,可笑可笑,明明坏了别人的锁,吃了别人的饼,睡了别人的席,别人倒成了贼了。”树上回应道。
花熊听了脸涨得老红,觑见树上的人是只狐狸,便道:“你说那是你的屋子么?”
“嗯,那倒也不是。”潘原故作沉思状。
“那你为啥拿石子打俺?”
“替天行道呗。”潘原笑眯眯地说。
“你是好汉便下来。”花熊听得更气,怒火烧得五脏六腑都要冒烟了。
“你是好汉,却上来试试?”潘原笑得捂住了肚子。
花熊听了也不答话,闷身闷气地走到松树前,把直裰脱了,用右手向下,把上半身歪向松树,却使左手拨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将这株松树连根拔起。青涩的松果阵雨似的簌簌掉下来,这回换潘原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花熊上前揪住潘原的尾巴倒提起来,高声叫道:“好也,看你这小狐狸还往哪里跑。” 潘原正跌得眼冒金星,用力挣脱不得,不防前面传来一声:“英雄且住手。”却见一枚石子疾如风雷,飞来正中花熊手腕。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