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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主题名孤勇
1
宁城近日连绵飘雨,净音拖着行李箱踩过湿润的街巷,雨点打在她的围脖,头顶和发梢。远处看去,浅蓝色的外套像一团冥冥火种,在暗淡的雨丝间,黛瓦白墙间漂移不定。
净音感觉到越来越大的雨点突然收束停滞,抬头一看,感觉到连线耳机的白线微微扯住,然后一道温柔而凛冽的目光,在雨幕之中的安全小岛上,直射进她的心里。
泽华举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罩住他们二人。他穿一身黑色卫衣,向净音微笑。
“光顾走路,淋湿了都不知道。”说着伸手去抚净音被雨打湿的脸颊。
净音微微仰起脸,一侧的耳机被泽华不小心甩掉,坠落,被耳机线连缀着垂在她胸前。
泽华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抓起她的耳机,轻轻地把它戴回净音的左耳。
“我回来了,哥。”净音说,左耳重新戴上耳机时,单侧的乐声一下子有了立体感,她望着哥的脸,心里马上翻涌出回家的感觉。
泽华转身,和净音并排走,顺手接过她的行李箱,一手举着雨伞,两个人在烟雾蒙蒙的宁城小巷,踏着青石板路,慢慢地走。
“这次不走了?”
“嗯,不走了。”
净音和泽华不是亲兄妹,泽华的母亲在宁城一座废弃的工厂外面听到净音的哭声,可怜那孩子瘦小,便抱回家里,清洗净音的小身体和给她喂粘稠的奶糊。
3岁的泽华一看到母亲抱着别的孩子,哭闹得翻天地覆,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才安定下来,小小的心里却下定了要给小妹妹下绊子的决心。
城中没有人报失孩子走丢,父母二人只能推测,是哪一户人家不喜欢女孩或是没有条件抚养,才狠心丢在废弃工厂门口。
净音和一家人熟悉起来,开始经常显露微笑,白净的小脸庞粉嘟嘟,小手和小脚让母亲回想起泽华小时候的模样,心底母爱被痒痒地激发起来;父亲天生被可爱的小女婴吸引,竟拿出比亲生儿子多得多的耐心逗弄这个收养的女儿,这个家庭渐渐接纳她。
从蹒跚学步的伶俐可爱到课堂读书的品学兼优,净音不用人操心。
泽华比净音大三个年级,受父母的安排每日带着妹妹去学校,放学再接她回来。
第一天泽华在宁城悠长错杂的小巷故意跑得飞快,把净音甩在身后且没有丝毫愧疚,心安理得地坐在自己的教室。
7岁的净音边哭边跌跌撞撞地一路问到自己的学校,然后坐在门口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哭。
那是她第一次失控,也是最后一次。
班主任关切的面容在她模糊的眼前闪了又闪,同学们或嬉笑或八卦的表情从她烟雾迷蒙的视野前掠过,好像还有哥哥泽华一脸桀骜的表情。
净音只觉得心中翻腾起一片浪潮汹涌的海,放出阀门的波浪铺天盖地侵袭她五脏六腑,脑海中什么都不再剩下,只剩空洞无边,没有尽头的暗黑彼端。
如果不经历这种感觉的话,她愿意付出所有。
泽华感觉到妹妹对自己的态度改变了,以前就算他再怎么对净音恶作剧,把小妹妹吓到,或是弄哭,等到净音把什么都忘了,还会一脸阳光地跟在他后面,拽着他的衣服尾巴或者裤子,“哥哥哥哥”地叫。
那次之后,他感觉到净音对自己筑成一股无形的屏障,一种淡淡的疏离。她不会再求着自己给她糖果,不会求着他带她去外面玩耍,不会求着他和她一起上下学,事实上上了学的净音迅速交到了朋友,两个小女生每天相约一块上下学,反倒是和净音一起出门的泽华成了第三者,两手插着口袋跟在小女孩们的身后,如同一个保镖。
泽华以为自己不喜欢净音,现在他不大明白为什么在感受到净音的疏离之后,自己心中会产生一丝寂静的落寞。
随着年龄的增长,幼时的嬉闹怒骂慢慢被岁月消磨,净音出落成婷婷少女,眼神中多了柔和与静谧,一举一动散发出优雅沉稳的气息,泽华知道那是妹妹一有空就戴上耳机捧着书本坐在窗边阅读的缘故。
日暮西山时橘色的光线照射到净音翻开摆在膝头的书页上,不知不觉间就忘了时间的净音抬起头来,眯着眨动干涩的双眼,眺望巨大火球一样的太阳沉落到宁城远方的地平线之外。泽华叫净音出去吃晚饭时,会在打开妹妹房门的短暂片刻,看到净音一手托腮,痴痴地凝望远方的模样,她会转过头来,发丝从肩头滑落,眼角弯着,嘴角翘起来对他微笑,应声站起来整理好书桌,再出门到餐桌旁帮母亲上菜。
如果净音七岁那年他没有把她一个人抛到身后,如果她还会天天腻歪在自己身旁,会不会也不错呢。泽华有时候会这样想。
2
净音脱下雨水浸透的浅蓝外套,神情温柔地拍掉衣服上的水花,然后换上她学生时代最喜欢的布拖鞋,鞋面绣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四叶草图案。母亲是在净音上高中时缝制的四叶草拖鞋,希望能给第一次住宿的她带去好运,在那之后,净音的脚一直不见长,到现在也能轻松穿下。
净音知道自己的家庭并不算贫穷,只是母亲喜欢亲力亲为,刺绣,缝补,折纸,手工,都是母亲喜欢的小事物,小时候她常和哥哥泽华一起,在母亲的膝头和母亲学折纸,学手工,大了一点,等泽华对这些失去兴趣之后,她依旧缠着母亲教她刺绣和缝补。
看着家里许多老旧物品仍在时光的裂隙中维持原样,许多家庭生活的回忆往净音脑海冲来。
在净音愣神发呆的时候,泽华带上门,脱下外套,唤醒净音,推着她去卧室拿干净衣服,然后洗澡。
净音的房间摆设依旧如故,于是机械般走到橱柜,拿出干净衣物,然后进去浴室,把门悄悄带上。
泽华倒在客厅的沙发上,隐约听到浴室的哗哗水声,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有时候妹妹洗澡,把浴室的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响的时候,是在遮蔽自己哭泣的声音。
泽华能听到妹妹的哭声,那一段时间,他感觉到净音对自己越发的疏离,对父母也不再撒娇捣蛋。
净音已经十二岁,而泽华已经在上初三,平平无奇的成绩,打算升上一个普通的高中,上一个普通的大学,找一个普通的工作,娶一个普通的女孩,像父亲一样度过普通的一生。
泽华早就想开,这样普通的生活,对于许多人来说,也是不可求的奢望,需要好好保护。他收敛自己的桀骜,小心处事,待人和善,在生活里以自己的节奏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普通的前程,平凡而伟大。
那天放学他意识到妹妹常常在浴室暗自垂泪的原因。
他看到妹妹低头背着书包在小巷里挪动脚步,然后背着书包嬉笑打闹的男生,从净音身旁跑过。
“没人要,没有人要的孩子。”有人经过净音时这么说。
泽华清醒地看到净音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但妹妹仍迈着坚强的步子,低头踢着石块,装作没有听见。
泽华忘了小时候的自己中意一个女生时,是怎样想要对她做各种恶作剧来吸引注意,也忘了小时候的自己对净音怎样刻薄,只是他意识到,净音知道了自己不是泽华一家的人。
即使对她再嫉妒,再讨厌,小时候的泽华仍记得父母和他一起说过的话。人生在世,倏忽一瞬,要互相支持才能走过半生,所以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是伤害自己亲近的人,而亲近,有时候不需要血缘来维系。父母告诉他妹妹的来源,他除了一丝快意,还有深深的悲哀,悲哀人世间多少苦痛,多少无法言说的绝境,还有摆脱不掉的牵绊。
净音有权利知道真相,但不是在他对她百般欺负的时候。泽华铭记这一点,他牢记父母要在净音高考结束那年,告诉她真相。
他对妹妹依然是极尽恶作剧之能事,但从未对她提起过自己的身世,因为泽华心里有一座天平,早就让他明晰,什么才算是真正的伤害,什么不算。
其实泽华也没有思量太多,他扔下自己的书包,就迈开大步冲到那两个男生面前,狠狠地拽住一个男生的书包带子,把他掀倒在地,然后冲着另一个男生的脸就是重重一拳。
虽然泽华比那些男生大几岁,但他天生较瘦小,显示不出高年级学长的威信。那两个孩子生得壮士高大,很快反应过来重重反击,三个人不甘示弱地扭打一团,泽华仿佛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只在隐隐约约中听见净音的哭喊声,路人的奔跑声。
更多的鲜血的铁锈味道,耳朵充斥嗡嗡的耳鸣声,肋骨不时一阵剧痛,后来身上突然轻松,那两个孩子见了血,恐惧地逃走。
泽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好像胜利的英雄。胸前沾染鲜血,脸上带着淤青和浮肿。
他感觉到一个温软的拥抱,小小的,暖暖的。那是净音扑到他怀里,把他扶着靠在瓦墙下面的草地上,她的身体多小啊,泽华想着,努力伸手抚上净音的背。
在记忆深处的黑暗箱底,他仿佛看见净音还是一个小婴儿时粉嫩嫩的脸蛋,白嫩的小手小脚,被父亲抱着转圈,母亲在一旁拉着泽华的小手,看着父女俩人,微笑着,轻轻哼唱着不知名的温暖歌谣。
“不管他们怎么...说。”泽华开口,觉得喉咙嘶哑,被堵塞一样,“你都是我妹妹。”
他感觉到净音的身体伏在他被鲜血染红的胸膛上微微颤抖,小小的脸颊抵在他抽痛的肩膀上,眼泪像滚烫的珍珠流进他脖子里。
爸妈不会欺负你,我会欺负你。也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欺负你。他们不配。
3
梳洗完毕的净音披着浴巾,垂着湿淋淋的头发,赤脚穿过客厅去阳台找吹风机。
泽华瘫在沙发上,装作睡着,确是悄悄眯起眼睛看妹妹经过的身影。净音已经是一个发育成熟的女性。
想到这里泽华翻了一个身,嘴角悄悄地扬起笑容,她还保存着小时候只有他知道的习惯,比如洗完澡总喜欢赤脚,不管地面多脏。还有,净音已经不会再走了。他不会再和自己最亲的妹妹分开。
泽华和净音人生的分叉在净音考上大学那一年。
泽华由于打架被学校记过,没升上高中,于是开始在父亲的面包店打工,泽华学得很快,会做面团,烤面包以后,开始不断尝试创造新的菜品,净音不时来店里帮忙,好像回到小时候两个人来父亲的面包店玩耍,捎面包吃的日子。
净音考上一线城市的重点大学,于是独自一人坐上绿皮火车,赶向人生新的篇章。
泽华和父母目送火车尾巴从最后的转角消失,才转身回家。有些人似乎被留在了原地停滞,但是,泽华觉得很幸运,还好留下的那个人,不是妹妹净音。她最讨厌被丢下了,她应该努力高飞才是,而他们会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尽管这样让他觉得和妹妹的距离越来越远。
净音跨过一段艰难的适应期,从安静的宁城到喧闹的郢市。那里无论白天黑夜,永昼不熄,车水马龙,歌舞升腾。那里女孩子要在脸上细细修饰再出席会议,宴席,而这是为了显示对他人最基本的尊重和友好。那里没有宁城的青石板小路,下雨时不能悠闲地撑伞散步,因为汽车随时经过,飞溅起泥潭撒遍全身。
净音被无数商铺,店面,和其上绚亮的霓虹灯迷乱了双眼,也对惊天物价震惊不已。她抬头是炫目阳光,低头是坚硬的无缝水泥路,她看不到宁城的蔚蓝天空,也看不到宁城青石板缝隙的泥土中长起的小草。
她喜欢把自己关在宿舍,连图书馆都不经常去,因为她傻愣愣不会抢座的方法。室友觉得净音天然带有生人勿扰的优雅,理智地选择给她大量私人的空间,却窥探不到她内心多么渴望融入,成为自信美丽成熟的城市女孩,和所有人打成一片。
只是她天性疏离,无法成为泯然大众的那一粒石子,所幸即使在宁城,她也习惯了孤独,大城市的诱惑和欲望突然激增,也没有让她清冷的天性失衡。
直到净音恋爱,和一个叫梁钰的男孩。
第一次看到梁钰,他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店铺吃酸辣粉,加了大把大把的辣椒酱,把汤汁都染成红色,明晃艳丽的鲜红,直直撞进净音的眼里。
男孩的蓝色夹克挂在椅背上,只穿白衬衣的上身也被汗水浸润湿透,边吃边流眼泪,抽出纸来擤鼻涕,一个人的舞台,酣畅淋漓。
悄悄在男生背后一桌坐下的净音嗤嗤地笑,然后不动声色地也点了一碗酸辣粉,没有加辣椒酱,小口小口地吃,一个人的领域,安宁静谧。
4
泽华躺在沙发上装作陷入酣睡,净音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双臂环住双腿,双手习惯性地捧着智能机发呆。房间里充盈着久未见面,人生分叉又重逢的凝滞空气,无人打破的沉默逐渐侵染整个空间。他们不是幼年时的泽华和净音,而是成年后的泽华和净音,是有了自己经验,新的人生的陌生人。
净音头往后仰倒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瘫倒,泪珠从眼角滑落。她终于回家了。
郢城的那一年,她又去过许多次酸辣粉的店,却没第二次和那个吸溜着酸辣粉自得其乐的男生遇见。
她逛遍了整个校园,图书馆,自习室,食堂,绿化区,文综楼,也没有男生的身影,而校外的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她不敢也不愿去想能在城市与偶然相见的人再一次碰面。
在一个平常的周六,舍友们都不在,净音午睡到了黄昏,然后披上外套,扎起披散肩头的长发,拿起寝室的钥匙便出了门。
西垂的太阳光线斜射到她身前的路面,正值深秋,野鸦扑棱着翅膀飞翔在穿行的车流之上。
不知不觉走过校园的围墙,净音拐入一条幽深的巷子,这里道路窄小,汽车开不进来,房屋不是高楼大厦,是六层楼的普通居民区。
落叶腐化成泥土,净音抬头,猛地怔住,连呼吸也悄悄停滞。
前方的远处有一个男生,着棕黄色的外套,灰色裤子,雪白的运动鞋。他站在一树金黄叶子下面,正被大风吹过而洋洋洒洒飘落的金黄叶片,和他飘动的头发一齐律动,像流光罩住他周身。
男生双手插兜,静静站在那里,仰起头,仔细注视着蓝天上的某处。
净音顺着男孩的目光看去,垂落夕阳被一朵云彩遮住,橘色的光线用尽全部力量穿透而出,随之整片云彩变成了橘黄,像火焰一样燃烧在暗淡的天边。
收束目光,净音突然发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有这样一棵简单朴素的绿化树,但是这一棵却在偏西的阳光照射下,每一朵叶片流动金色光影,华光流转,她感受到能量的流动和传递。
簌簌声响传来,男生低下头,移动脚步,转身背对净音,双手仍是插在兜里,踩着落叶慢慢走远。
“等...等一下...”净音说。男孩没有理会,净音抹抹自己前额的发丝,然后加快脚步赶上,超过他,然后转身面对他。
“同学,我...”
“怎么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清澈明朗,干净温馨。男生微微低头看她通红的脸,一只手往耳朵伸去,拽出一个雪白物件。净音这才意识到男生戴着耳机,所以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个,同学你还记得上次,把外套不小心落在店里,那件外套,在...在我这里...”净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清冷天性,却在一瞬间粉碎破灭,心脏如撞钟声咚咚地响亮,呼吸急促以致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未曾有过如此滚烫心情。
“我去,”男生扶额,头摇得像拨浪鼓,“瞧我这脑子,都忘了这茬了。”
“没事,没事,之后到处找不到,没想到在这里碰上,衣服下次还给你可以吗。”
“好好,来,加个微信,下次方便联系。”男生掏出手机,点开,扫了净音的微信。
净音止不住扬起嘴角,男生凑到她身边,从她肩膀一侧探头注视净音的手机屏幕,“要备注吗?”
净音点点头。
“梁钰,梁上君子的梁,金字旁的钰。”
“我叫净音。”
净音抬头,看到梁钰的脸颊被最后一抹夕阳染上片刻灿烂的橘黄,然后巨大的云层团聚起来,整个天空沉寂下去,黑夜替代了白昼,唯剩手机屏幕的灯光微微发亮。
夜色在他们二人中间无声地凝滞,她能听到胸腔里的心脏敲击着有力而急促的鼓点。
净音突然觉得自己双肩被施加了巨大的力道,她情不自禁地倒退几步,然后双唇被一股温软的力量封印。
这是净音的初吻,时空好像静止一般。
梁钰放开净音,大踏步地转身而去,只剩下她一人,胆战心惊,全身战栗,独自犹疑徘徊在无穷的广宇和人间。
净音嗡嗡作响,天翻地覆的小脑瓜里只想着一件事。
不要丢下。一个人。
5
梁钰冲洗完自己的身子,就着镜子细细端详面部,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然后披着浴巾迈出,仰躺在床上。
他喜欢看云,戴着耳机仰望蓝天的感觉就像随时都能乘风飞翔,无所羁绊的自由。
但还是有羁绊的。
他顺着山顶往上攀爬,踏过枯黄的落叶,纷纷扬扬飘飞的是秋日的柳絮,他看到自己攀爬的模样,浅绿的短袖和灰色布裤,在无垠的蓝天和草场之间只占据着一个黑点的空间。
寒风灌进发梢和脖颈,他已经瑟瑟发抖,却依然跌跌撞撞地前行。
山顶出现了一个石阶,雪白的大理石质感,阶沿坐着一个短发女生,淡蓝色长裙覆盖的双腿上,放着一只横笛,女生系着雪白的丝巾,粉色的花朵点缀其上,他走近,丝巾随风飘舞,几乎要遮住他的眼睛。
女生坐在山巅的石阶上,静静凝望山谷翠绿的丛林和天上倾斜的流光,嘴角挂着淡淡的甜蜜微笑。
他静静凝望女生的侧颜,还有她雪白瘦削的手臂。
“你看。”女生轻启朱唇,着了淡妆的脸庞在光线透射下熠熠生辉。
他知道她喜欢看云,所以他仰头,看到天边万里无云。女生拿起横笛,站起身来,衣裙发出簌簌声响,小步走到他身旁,用笛子轻轻敲击他的头顶,“不是看上面,是看下面。”
他往下看去,山谷翠绿的丛林里,延伸出一条大河,如玉带般缠绕在半山腰,他情不自禁地赞叹,“夏天,万物都繁盛。”
“不是哦。”女生说,他感受到女生双唇凑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扑过,席卷他整个思绪。
已经是秋天了,我要走了。
“不要!”但是还没来得及转身去看她的脸,没来得及拥她入怀,地面便开始旋转,山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凋零下去,翠绿山峦变成淡黄的地毯,河流干涸化为凹陷的地裂,云层迅速聚集,燃起暴风雨的飓风,太阳也暗淡,山峰阴森可怖,鬼在狂欢,尖利的呼喊灌进他脑海,他捂住,再怎么捂住也没有办法,他看不到她,女生不见了。
整个世界在崩塌,他眩晕,他痛哭流涕,他无声呐喊,他想酒入愁肠然后痛彻心扉。然后他醒来了。
从安稳的床上鲤鱼打挺般坐起,眼角的泪水顺耳际划过。已是深夜,他感觉到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裹挟着整个屋脊,包围他四周。他起身,抱起床脚的吉他,拨了几个弦,月亮升入中庭,他不敢再次入眠,哼唱起无止尽的简单曲调,漫漫长夜,皎月高悬,梧桐树叶没有颜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窄巷子里,窗户外面轻轻摇动。
回忆锐利地扯开一切虚伪忘怀的包装,他想这一次他要长大了,变成一个真正的大人,他这一次不能再哭了。
-你老是跟我抬杠,真气死我了。
(因为你逗起来很可爱啊。)
-如果我说现在要离开你,你会哭吗?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你憨憨的,还挺可爱的。
(我谢谢宁的夸奖。)
-我要走了。
(到了记得联系我!不然我就报警!)
-好难过,看不到前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别怕,别怕,我一直在这里。)
-以后,别等我的电话了...对不起。
你怎么不高兴啦,我吹笛子给你听。
短发女生转了一个圈,站在星光照耀的小巷口,一手拿笛,一手提起淡蓝色布裙裙摆,弯腰给少年行了一个正式的淑女礼。
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伸到身前,鞠躬做出绅士“请”的动作。
笛子优雅地在女生手中转了一圈,然后女生直起身子,悠扬的笛声便飘荡在寂静的街道,这里没有霓虹的灯光,没有极速奔驰的车子,只有少男少女在星光璀璨之下,开着属于自己的演唱会。
吉他的音调凄厉尖锐起来,梁钰哭着跌落在床边的走道上,一切归于寂静。一年了,每到无人时刻,他往往如此才能消减一丝内心的孤寂和落寞。
然后突然有一天,一个女大学生小心翼翼地靠近,说他的衣服落在了她那里。
那个夜晚,他情不自禁地吻上少女的双唇,在夜幕降临看不清面貌的时刻,把她想象成那个再也无法相拥入怀的短发女生。
6
泽华站在小屋客厅的斜窗前,呆呆地望着宁城古朴的青石板路,黛瓦白墙,石缝间残存着多天以前的湿润雨水。麻雀们在砖墙的外围觅食,你蹦跶我跳跃地谈情说爱和繁衍生息。
净音从房间里悄悄地走出来,已经穿好了蓝色牛仔裤和长领毛衣,耳边的头发被别起来,梳到脑后并用发夹固定住。
泽华一个晃神,差点顺着岁月的长河沉溺其中,以为是十几年前那个做好了数学题,想要得到表扬能去院子里和哥哥一起玩耍,而猫猫祟祟探出自己房间的小妹妹。
净音镇定地走到哥哥面前,绽放一个温柔的笑容,“走吧。”
泽华上前抱住净音,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抱歉,现在只有你了,还恨不恨我。”
净音的声音被泽华黑色的卫衣吞没,隐隐约约地传来,“只有你了。”然后她吸了吸鼻子,走到玄关,穿上自己的淡蓝外套,套上方便走路的运动鞋,开了门。
兄妹俩踏入宁城雨后初晴的青石板街道,还有微微的雨丝,但是两个人都不再打伞,没有行李箱阻滞的两人,好像少男少女一般一身轻快地行走。
宁城热闹的市镇中心,泽华面包店铺的木质招牌,在入口处左手边的位置,往来经过的行人向泽华打着招呼。
“阿,妹妹毕业了啊。小姑娘都长那么大了,真不容易。”
净音挂着微笑的面具,不发一言。
泽华用更加讳莫如深的客套回应客套,带着净音穿过不断客套的人群。
进入面包铺,玻璃门打开时挂在门上的铃铛清脆地发出声响。
“欢迎光临!”一个女生愉快而欢乐的声音从柜台后面传来,她背靠座位,一头及腰长发编成辫子,从背后捋过来垂在胸前,一手拨弄着发梢,一手轻柔地放在挺起的肚子上。
泽华见状赶忙上去把她扶下来,然后一声声地抱怨说,“你怎么又出来了,要你回屋里躺。”
净音上去搀住女生的另一条胳膊,淡淡地喊一声,“嫂子好。”
鹊孜亮闪闪的眼睛把视线投射到净音的脸上,“妹妹回来啦。”阳光照进时光的裂隙,下一秒树影婆娑,在地上流动,侵占光阴的领土。
泽华二十四岁那年,遇到了鹊孜,她漂流了诸多城市,喜欢上宁城的祥和安静,想要就此定居,并和面包店的小伙泽华陷入爱河。
哥哥的结婚请帖发到净音手上时,已从秋过渡到冬,净音准备回家,却被一场汹涌袭来的流感困于郢市。
她躺在床上,浑身发烫,高烧不退,泽华要她安心修养,由于婚事和一些其他私事,他不能来看她了。父母没有消息过来,想必也是为了泽华的婚事四处奔忙吧。
她祝他新婚快乐。
那时的梁钰已和净音恋爱,但是回去老家的他只能用微信远程表达对净音的关切,她理解,尽量说自己很好,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净音安慰自己,独自吃药上医院,只是夜深人静时会有泪水淌落,她不知道落泪的原因,有时候心脏剧烈地猛跳,就好像忘记了什么应该记得的事情一般,她在梦里会听到尖叫和火焰燃烧,会感到溺水时无声的窒息,会想要怒吼,然后整个身子被滚烫的血液贯穿。
泽华经历的不是梦中的逆亡和痛苦,他经历活生生的撕裂和窒息。
泽华的婚事筹备紧锣密鼓地进行,准新娘甜蜜而好奇地东奔西走,还有面包店的楼上租住新的小屋,为了给儿子的婚房添置家具,泽华的父母乘车去了大城市,然后返程的途中,车子经过宁城曲折的环山公路时和迎面的卡车不期而遇,车子没有撞上,极速的转弯让车子坠下山崖,击碎泽华和鹊孜的一切欢乐和幸福。
红事变成白事。
泽华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净音,他不想让远在天边的妹妹也承受无可奈何,愤恨不甘和失去的急剧痛苦和哀愁。一个人的痛苦就足够压垮整个家庭。
那些幸福一家四口的生活化为云烟,净音回来只能看见一片废墟,但泽华想不到这点,他以为不说,痛苦就永远不真实一样,不会变为现实。
走下巴士,拖着行李箱回来的净音,看到黑布和白纱缠绕的屋子,一片愁云惨淡的寂静哀声,无限循环漂浮在宁城这个曾飘满兄妹俩欢闹声,妻子温柔的嗔嗤声,丈夫粗犷的笑声的屋子上空。
泽华曾在屋子里守灵,空荡荡的屋子放置一排红木的家具,桌椅茶几,小柜子和收纳箱,有一些家具上面,沾着鲜红色泽的血液,狰狞而可怖地开遍家具表面。泽华看着那些父母亲手置办的家具,舍不得扔,又难以承受它们环顾左右,便随鹊孜的建议,搬进灵堂。
净音走入,行李箱的杆便敲到地上。泽华从另一个房间推门,瘦削的脸上难得挤出一丝微笑,“妹妹,你来了怎么不先说一声。有一件事,没告诉你,之前,出了一场意外。爸妈...”
“啪”地一声,泽华的半边脸上通红一片,警醒地抬起头,净音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腕,眼睛闪烁晶莹的泪光,嘴唇颤抖。然后浑身战栗地弯下身子把掉落在地上的行李箱拉杆抬起来。
鹊孜出现在门口,惊讶地瞪大眼睛,“泽华,你妹妹回来啦?”
净音大踏步地走出家门,一步都没有回头,任泽华呼喊。
父母丧事举办时,泽华也没有通知她。她仿佛回到十多年前,泽华把第一次上学的她抛到迷宫一样幽深的小巷里,她坐在学校门口,痛彻心扉的感觉。
心中的太阳被一点点撕裂开来,粘稠的黑质蔓延着扩散,那座环绕盘山公路的小丘,挺立着不明觉厉的身形,无边的压迫感重重地袭在心头。
寒风萧瑟之时,细微的风动虫语声流动在一块块宁静无波的墓碑上空。净音在父母紧挨着的墓地前驻足,一手撑在松树的枝干上,微风吹动她的发梢,脚边摆着母亲专为她上学而挑选的行李箱。
在哥哥为她打架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从未有过怀疑,她把泽华的父母当成自己的父母,把他的家,当成自己的家。
可是在这种事上,泽华作为哥哥,却把妹妹排除在这个家庭之外,家人,却不愿意共享悲痛,还算是什么家人。净音的心好像被黑质包裹起来,眼泪在干涸的心灵里被抽取殆尽,没有一双肩膀给予依靠。
净音隐隐约约听到电话响起,拿到耳边,传来低沉而清亮的声音。
“音,我要回来了。”梁钰说。
“想见你。”净音浑身颤抖着说。
“好。”
6
梁钰出生在距宁城数千公里外的一个小山沟沟里,小时候的他渴望山另一头缤纷多彩的世界,在坐秋千的时候享受着整个身体飞扬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能像火箭飞船一样发射出去,目的地设置的是神往无比的远方。
随父母和兄弟姐妹搬迁,转学,乡音的隔阂让他学会了在一大群相约去田埂抓蟋蟀,游水的同学之间,保持沉默。他习惯了孤独一人,习惯了扮演他在家中处在中间年龄段的子女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平凡角色,也一次次坚定了要去外边闯荡的决心。
读书,写作,他成了自己世界里的吟游诗人。
大一那年,他深感自己所学知识的无用,便辍学,兜兜转转来到净音大学所在的城市,并托人帮忙,找到一份能维持大城市租住和基本生活条件的工作。
他过早地被逼迫长大,却还留存着毫不衰减的少年心气,只是对某一些事不再那么执着和渴望。曾经心心念念想要离开家乡开拓远方疆土的孩童,已成了个一想到家乡,童年和麦田香气的回忆侵袭,情不自禁黯然神伤的少年。
然后,短发女孩雀珊就像一束明亮的光线照进他的心田。
她和工友们说着笑话无比开怀,她蹑手蹑脚走近一只觅食的麻雀,她调皮地冲经过的人眨眼微笑,她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吹起横笛。
在梁钰面前,她却一言不发,脸庞微低,双颊泛红,正常的走路姿势不自觉地变成同手同脚,一切小动作烟消云散。
梁钰表白时,她点头点得像拨浪鼓。然后便牵起他的手,如此坚定而又温暖的力道,带他爬上工楼的天台,感受风吹,空气浮动的细微光线。那里梁钰轻轻吻上雀珊的额头,两个人相拥在灿烂的阳光下,很久很久。
他们进过惊险的游乐场,穿行过荒诞离奇的神奇鬼屋,吃遍路边摊的各种美味小吃,不时奢华一次,做短途旅行,在宾馆的双人大床上,梁钰给雀珊轻轻地盖好被子。
后来雀珊离开,梁钰在无数个夜晚把回忆拾缀,流淌化为语言,做睡前故事一点一点讲给远在另一座城市,却又如同天边的雀珊听。
有一天他却不再听得到雀珊的咯咯欢笑声。
女生的声音通过电磁波的传送显得如此冰冷而不真切,就如同人工合成一样,“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
在最为沮丧的时刻,他在天台上看万家灯火的几点光亮,举起酒瓶,把鲜美浓烈的琼浆灌进身体。没有星星,月亮也隐没的深夜,他抱着吉他,边笑边拨弦,弹出横笛曾经吹出的美妙音符,开起自己的演唱会。
但是他的心慢慢被寒冰灌注,一点点冰封起来,连同内心最温软的部分,逐渐融化殆尽。
净音的头枕在梁钰的手臂上,轻轻抚上他心脏的位置,没关系,让我把你的心重新解冻。
他们在梁钰的住处,月亮刚刚冒上树梢,男生的故事讲完,女生挽着男生的胳膊,呼出的气息温热地吐在男生的脖颈处,在静谧中意识缓缓抽离出了身体之外。
梁钰看着净音微闭双眼,胸膛微微起伏安稳睡眠的模样,微微抬起身子,给她身边的被角整齐地铺平。
7
鹊孜痛得闭上眼睛,在床上大叫流泪。泽华在附近走过来走过去,眼睛焦灼地盯视着鹊孜挺起的肚子和叉开的双腿,净音在嫂子一旁,轻轻地说着鼓励的话语。
泽华抱着脑袋,妻子的尖利喊叫直灌进脑海,他蹲坐在妻子的病床边,对产房来来往往的医生和亲属毫无感觉。他凝视着窗外的叶子被风吹得一片片飘落,双眼无神,他的大脑里,上演着一次次汽车冲下山崖的锐利呼啸。
医生匆匆走来时差点被泽华掐住脖子。
然后一阵胜似一阵的呜咽和哀鸣从自己爱着的女人口中传出,如同地狱厉鬼全部闯进人间一般,而泽华正陷入最深沉的绝望之中,脑海中交替出现着马达加斯加的荒岛上单独开放的一朵曼陀花,亚马逊河水里漂浮的一尾溺死的鱼,加勒比海的水岛上翻涌旋转的椰子树,比基尼海滩疯狂搅动的台风眼。
然后,稚嫩的啼哭传来。
泽华像刚从深海中钻出水面,偷偷地抬眼望向岸边的光芒。小娃娃啼哭喧闹着被人抱着来到他的身前,他机械地伸出手去,盛住手掌上世界尽头的无限。
啼哭着的它睁开眼睛冲他扬起皱纹遍布的嘴角。
净音看着泽华小心翼翼捧着自己儿子的模样,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鹊孜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头发凌乱地黏在额头,散乱的衣襟被汗水浸湿。
泽华小心翼翼地走到净音身边。眨着湿漉漉的眼睛,一边絮絮叨叨地朝向小婴儿,“小家伙,这是你爸爸,那是你妈妈,这是你小姑姑。记得哦。”
“记得哦。”净音伸出手去,摸上小婴儿的脸蛋,小婴儿胡乱扑腾的手,握住净音的胳膊,“记得啊。”净音笑了起来,眼泪扑簌簌地从脸上滚落。
父母离开的那一年,净音扭头坐车回到了郢城,和梁钰待在同一间出租屋,渐渐从死尸般的毫无生气转变过来,有一天感觉不到心脏的剧烈颤抖,不再回想父亲笨拙地给她温一杯牛奶的样子,不再回想母亲每夜把手放在她额头哼着歌谣哄她入睡的温暖感受,不再回想父母牵着泽华的手渐行渐远,而哥哥转头对她说,“你本不该在这里”的幻象。
梁钰给她温一杯热牛奶,扶着她从床上坐起来,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抽出两张细长条的票。
她边啜着牛奶边抬起头,梁钰的眼里折射出星辰大海,冲她重重点了两下头。
净音吞咽下一大口牛奶,然后抬起身子抱住梁钰,那是她最爱的乐团,要来郢城开演唱会了。
哥哥泽华千里迢迢赶来郢城,在梁钰租屋前和净音见面,低声下气地对妹妹抱歉,并给她看父母专为她买下的精致梳妆台的照片,净音通红着脸颊看着哥哥的身后,泽华扭过身,第一次看到妹妹喜欢的人的模样,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视着前方,翘起的鼻子在阳光下反射晶莹的光线,嘴角坚毅的曲线微微上翘,黑发随意而坚韧地趴伏在眉毛上方,运动衫、挂着好几只口袋的棕色长裤。
净音没有说话,她才低下头看到父母给她安置的梳妆台,就垂下泪来,一滴一滴地落在泽华的手机上,然后滑落,蒸发。
“给我们家净音置办这个梳妆台,等她大了嫁人,让她记得爸妈会永远照看她。”母亲轻柔地抚上梳妆台的台面,父亲带着略显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台子的材质,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那是净音脑海中浮现的,父母离开之前最后的欢乐影像。
“白净音,我要走了。你的房间会一直给你留着,想的话,随时回来。”泽华上前几步,将妹妹圈在自己的怀里。他知道妹妹在郢城似是有了归宿,那个男生给他的感觉,是那种看上一个人,无论走过万水千山,无数诱惑,都是一辈子的事。他放心,也有着淡淡的担忧,净音可能不会再回到宁城了。
净音鼻头又一酸,“白”是泽华的姓。只是她很少听到有人叫她的全名,虽然她心里一直期待着,渴望自己被冠上一个有家的名头。
泽华转身离去,梁钰在身后大声道着再见,“阿!净音的哥哥,有空再来玩嘛!”
净音站在原地扑簌簌地掉眼泪,梁钰上前,圈住净音的脖子,把她紧紧拥在怀中,“总哭,别哭了,上楼吃好吃的去。”
“不仅要和你看演唱会。还要和你去旅行,去山上看第一次日出,去森林探险,去沙滩堆沙堡,在三室一厅做快乐的事情。”演唱会结束时,梁钰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净音说道。
当时的净音被深深地打动,少男少女在街上十指相扣地行走,死心塌地地相信着永恒,海誓山盟之外,也是人间仙境。
净音不知道梁钰在许多的个夜晚,满眼泪水地醒来,那是逃不去的梦魇,他梦里住着一个名叫雀珊的女孩。
8
宁城是个常常飘雨的小城,那里蓝天之上似乎有一大片净湖,时不时倾倒出一角的湿润,为青石板路和街道洗刷出一片清明。
小城的居民们时时洗刷着内心的伤痛,似乎更珍惜来之不易的短暂阳光。河水从上古流淌而来,闪耀晶莹的色泽,如绸带裹挟在城边小丘的山腰。
青石板地面的石缝中依然生长着杂草,并旺盛地拔节,不害怕行人的脚步和叮铃作响的脚踏车双轮。
这是鹊孜深深爱上宁城的缘由,啼哭的婴孩,男人粗犷的呼吸,都是这座小城充满生机和朝气的象征。汽车的呼啸,工厂的噪声,于她而言,已成了遥远的过去。
在那个工厂,在她还是个短发女孩的时候,遇见过一个长不大的男孩。
他是那么向往城市,那么渴望外面的世界,他眼中倒映的光影与她背道而驰。所以她用横笛轻轻歌唱,告诉他应该成熟,要知道人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鹊孜抱着自己的婴儿,听净音捧着一本书,坐在窗边语音轻柔地述说她在郢城遇到的那个男孩。
那是一个与鹊孜的郢城男孩完全不同的少年,他的心里装满与现实背道而驰的幻想,浪漫被深深地刻印在骨子里,眼里是星辰大海。
他离开了,但是净音并不恨他。只是深重的伤痛埋在心里,被宁城的大雨冲刷,被婴儿的啼哭覆盖,被时间和亲情抚平。
净音说少年回到了家乡,他在城市已遍体鳞伤,需要回家抚平创口,寻到童年的记忆和梦想。
为什么,他遭遇了什么。鹊孜同情的眼神显露出温柔,婴儿眨着大眼睛伸手去抓自己身上涌动的空气。
他的姐姐千里迢迢赶来城里治病,却瞒着他欠下巨额负债。医院不肯收留,因为没钱缴纳。要债的人追到了出租屋的天台。
他在工厂上班,对此事完全不知,只是下班后才看到自己居住的地方被围了一层警戒线。
姐姐已被抬走,鲜血干涸凝固在地面。
他说他的姐姐唱歌最好听了,悠扬轻柔的女声常常做哄他和弟弟入睡的铃声。说着说着笑起来,又哭起来。
后来他对净音说,自己要回去老家了。
昔日眼中盛满星辰大海的少年,在机场上渐行渐远的背影好像消颓了一圈。净音久久驻足,捏着衣角忍着泪花。只是最后的时刻,他回头,背着书包丢下行李箱跳起来,把手臂伸直地向她招手,嘴里呼喊着什么,净音没有听到,只是那样的步伐,那样的眼光,像极了那天旁若无人流着眼泪和鼻涕吃着酸辣粉的少年。
净音的眼泪是从那时掉下的,从此心内的眼泪波涛汹涌一刻没有停息。
鹊孜没有说话,婴儿开始啼哭,两个女人停下一切进行中的动作,一个轻轻摇晃拍着婴儿的背,另一个扔下书,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拨浪鼓,放到婴儿面前晃动。
累了的婴儿在拨浪鼓的转动拨弄下,很快沉入睡眠。
“你知道吗,”鹊孜轻轻地说。
“什么?”
“每去一个地方我都会给自己换个名字,意味着新的开始。”鹊孜抬头望着净音盛满悲伤而又清亮的眼睛。“净音不考研究生,就回来了,是因为那座城市对于净音来说,溢满了悲伤吧。”
净音抿了抿唇,想起那道锋利的警戒线,想起女生的身躯从高空坠落的景象。
“净音,到了宁城,就要按自己的节奏生活,不要带上其他城市的一点影响。”鹊孜说。
净音在心里点了点头,抬眼对上嫂子明丽的眼神,那也是一双盛满星光大海的眼神。
她突然知道了自己的哥哥认识这个女孩后就赶着结婚的缘由,这样的女孩,放手以后,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会的嫂子,你说的,我都明白。”
两个女人像互换秘密的小女孩一般,发出银铃般低低的笑声,回荡在婴儿室的上空。
窗外的太阳正悄悄地隐藏到山峰后面。
9
宁城的青石板街道上,小学门口站着一个女孩,踮着脚向里面张望。
三五成群的学生在女孩面前经过,在女孩憧憬的眼光里熠熠生辉。
女孩的眼睛投射到一个男生身上,他和同学勾肩搭背地打闹出了学校的大门,嘻嘻闹着互相道别。
“哥哥!”女孩蹦蹦跳跳地跨过青石板路上的石缝,那里小小的兰花正拔节生长。
白朴赶忙上前,牵起向他冲过来的妹妹的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人流中脱身而出,走上从小学回家的小巷。
树影斑驳,盛满墙头倾泻的阳光。哥哥松开妹妹的手,兄妹俩踩着晃动的树影,打打闹闹地回家。
“吃饭啦。”家里早燃起了炊烟,白朴的母亲和小姑姑上完了菜,父亲很自觉地拿起一块红烧肉,放入口中,母亲照旧毫不留情地打上去。小姑姑微微笑着,眼中却是平静无波地把妹妹接过去,整理她因打闹而显得凌乱的头发。
“妈妈妈妈,燕迟什么时候才能上学呀。”妹妹扬起脸蛋,似是无限憧憬。
“快了快了。”净音笑了起来,眼眸中倒映着女儿的影像,好像穿越时空在和过去的自己对视。
白朴不屑地笑了几声,“上学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呆在家玩模型。”
“你坐好,等姑父来了好好吃饭,吃完饭好好写作业,然后才能去耍,听到么。“泽华说。
“来了来了。”正说起的姑父如风一样席卷而来,窜进门里,进门抱住净音和燕池,就是一顿猛亲,“公司出了点事,赶迟了一班车,抱歉抱歉。”
净音微微红着脸,按他到座位上,“吃饭!”于是燕池挂在爸爸的脖子上,坐在爸爸的腿上,吃起了小公主的饭。白朴盯着妹妹红彤彤的脸颊,一脸骄傲和独立地夹起自己的饭菜。鹊孜先把泽华想喝的酒拿到桌子下面,又挑出儿子最爱吃的牛柳,轻轻放到他的碗里,小男子汉便通红了脸颊,骄傲和独立的神情消逝无踪,似是被温柔融化了一般地低头扒拉起饭。
饭桌上,响起谈话声,还有小孩子佯做大人的插嘴声,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顿欢笑。
宁城的地铁开通,到大城市的路途被大大缩短,只要半小时的车程,就能从南到北,实现从城市到宁静小城的迅速转换,再不用自己开车穿越危险的小山丘上的盘曲公路。
而泽华一家其乐融融吃起晚饭的同时,也有多少人在流离失所,在历经孤独、苦难和折磨。世界的能量流动,就像宁城的四季,春夏秋冬的轮回,人生的轮回,世界能量的涌动,一切充满了不可知的因果和业力。
好在,宁城的炊烟不断,每当早晨,中午和黄昏,燃起的炊烟都是生命蓬勃生长的象征。生生世世,世世代代,人类穿越时间的长河,跨越人生的苦难,达到最终的目的地。
有可以携起的手,这是多幸福的一件事。远离利益争端和功名束缚的那一双清澈眼眸,包容一切世人不可容忍的你的毛病和癖好,把你看成世上最重要的,不可缺少的那一环。
净音在日记本上写下,“你知道吗?原来别人眼里装的从来不是什么星辰大海,而是在你看向他的时候,你从他眼中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像,是你想成为的样子,渴望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