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地、慢慢地体会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一题记(龙应台)
一
多年以后,儿子带着自己的孩子站在大学校门前,准会想起父母送他上大学前的那个遥远的夜晚。当时,夜已很深,楼群中星星点点的灯都已先后熄灭,唯有自己家的客厅里还灯火通明,儿子认真准备的衣服用具,书本文具,塞满了一箱一包。
尽管是看着儿子整理的,妻子仍然感觉不放心。已经睡下了,她又起床把东西都翻出来,对着之前列好的清单,再一样一样,重新整理,再放进去。
儿子说,妈妈你放心,我就是照单子整理的。我也劝她早点休息,除非重要的东西检查一下。其余,即使有遗漏,在大城市,随时都可以买到。
她仿佛没有听到,只管自顾自地在重复着。
夜里,时钟已指向凌晨的两点,妻子还没有睡,她说,想到他今天就要离开,心里空落落的,难受。我赶紧爬起来,轻轻劝她,孩子大了,总是要有离开我们的时候。想想我们自己,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恍惚间她匆匆入睡,我倒是睡不着了,脑海里开始浮想连篇。
想起儿子上幼儿园,他背着新书包,显得很兴奋。但真正要进园门的时刻,他紧紧拉着我的手,要我陪他进去。待见到老师后,终于拽出他的小手,老师领他进去,他一步一回头,哭红了双眼。我也坚决地背身离去,再回首,亦是泪眼模糊。
想起一九八八年,父亲送我到六十公里开外的上坝乡上高中,那年我十七岁,也是第一次离开家。
由于报名当日下午没有返回的班车,父亲和我在集体宿舍里的床上蜷缩了一夜,他看着我睡觉,自己彻夜未眠。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把我摇醒,说他要走了,交待我独自在外,照顾好自己。
宿舍里漆黑一片,同学们的鼾声此起彼伏,父亲轻声嘱咐我的时候,扶着我的双肩,虽然看不到他的眼泪,但我能明显感受到他双手的抖动和身体的颤动。
临走的时候,他又塞给我十块钱。
那年,父亲四十七岁。
二
清晨六点,闹钟响了,一家人翻身而起,虽然昨晚精心准备了丰富的早餐,但大家的味口似乎都不好,匆匆应付了几口,就都上车了。
第一站到西安,我们乘同学的车去。
秋雨敲打着车窗,上车不久,儿子就闭目睡觉了,昨晚,他肯定也没有休息好。
车里,一直保持着沉默,只有开启的手机导航中,操控标准普通话的小姐,不厌其烦地提示,引导车子在G30高速路上前行。
一路上,我们顺路游览了崆峒山,尤其袁家村的美食令人留恋忘返。
之后,北京、大连、天津,旅途中车票、地铁、订房、门票、自助海鲜都由儿子操办,我成了真正的甩手掌柜。
到了报名这一天,便弃船上岸,一路迤逦,来到校园。中午时分,安排妥当了儿子的一切事务。我们到食堂体验了一顿,又把校园转了个遍。
回到宿舍,儿子说,爸爸妈妈,你们早些回宾馆休息吧,我今晚在宿舍睡了。妻本想让儿子和我们一块回宾馆,一下子离开,她很不适应,看儿子毅然的神情,她没在挽留。
妻子从床铺上起身,默默看着儿子,和其他同学一样,儿子已经按要求换上了崭新的作训服,再加上刚理的短寸平头,感觉特别精神,却又显得有些陌生。
妻子说:“那么,我们就走了!”
我提起已经空了的行李箱,离开,儿子却一把夺过箱子,说:爸,我送送你们。
宿舍楼中间长长的过道里,儿子提着箱子,走在我们中间,他大步流星,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相对于他的干练果毅,我们都显得脆弱,而且正在苍老。
第二天中午,他早早和同学来宾馆送行,我们匆匆吃了顿饭,又叮嘱了几句,他叫来了滴滴,看我们上车后,他开始向我们挥手。
车子缓缓前行,儿子的身影坚挺在似火骄阳下。再回首,只看见妻子一只手伸出车窗摇摆,另一只手在不停地抹泪。她懂得孩子此后的艰辛,但必须让孩子走,也必须放手。因为———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滚滚车流中,也许儿子已经回头,留给我们的,也许只是他的背影,精干的平头,白色的T恤,黑色的运动裤,黑白相间的耐克鞋子,在黑色的沥青路面上,起起落落,时尔被尾气淹没,浮显……。
恍惚中,仿佛时光已经倒流和停滞,我似乎就是那个蹒跚前行,艰难爬过月台的父亲,手中捧着橘子,寻找着我将要远行的儿子。
三
儿子是那种侠骨柔情的男子汉。
儿子上三年级前,我和妻子都在乡里上班,只好寄养在姥姥家。那时候,儿子最高兴的是周五放学爸爸或妈妈去幼儿园接他,最勇敢的是周一六点多第一个被爸爸送到幼儿园门房。
记得那时假期或周末每一次从乡下爷爷家回来,都是一次生离死别。有好几次都是爷爷送他回来并当面承诺接他回去的日子才罢休。他最爱去的地方就是房后羊圈,跟爷爷喂羊饮牛是他每天都要操心的活儿。
尤记得无数个黄昏,在乡下或牵着或抱着儿子,看夕阳在麦浪上投下万点碎锦,望秋水长天,看孤鹜落霞,在田地里帮父母亲抱麦推车,那样的微醺里,晚风如轻盈的游鱼般在我们周围穿行,依稀恍如昨日。
岁月流逝,从小学到高中,他仿佛永远停留在天真烂漫的童年,对各种人情世故毫不理会,对一切恶意与猜疑越发无动于衷,幸福地生活在自己的单纯的现实世界里。
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幸福常不自知。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可是他,却常常宽慰我们,视频中,永远那么阳光明媚……
国庆前夕,我的腰伤复发,不能直立行走,妻想了一个绝妙主意,用拖把替拐杖,建议我每天拐着拖把走遍家里的角角落落,以便早日恢复健康。
依稀中,我似乎看到了这个“绝妙主意”后面儿子的背影。
这一年,儿子十九岁。
写于10月1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