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了我要嫁到长堎去!”
说这话的时候,小凉只有七岁。细细瘦瘦,一把羸薄的马尾随着身体的走动,倔强地晃来荡去,像半截女娃的跳绳,只是发梢焦黄焦黄。
大了娶个啥样的老婆?想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去?大人们常这么逗问各家的孩子,而小凉的回答尤其让人乐呵。她一般不说话,大人们问一句答一句。当小凉每次歪着头,瞪着白多黑少的大眼睛,认真地说出要嫁到长堎去,总会在人群中间引发一阵哄笑。像健步如飞的汉子问瘸腿的哪天去爬山,那笑声带着赤裸裸的满足,顺着宽阔的山脊溜向很远很远。
人们当然不相信小凉能嫁到长堎,而她也听不懂那些并不掩饰的嘲笑。小凉有轻微智障,又生着一双对眼,可惜了那秀气的尖下巴颌儿。
长堎是县城,村里的姑娘都想嫁到城里去。十几二十年前,若有一家寻到个城里谋生的女婿,在村里引发的轰动不亚于当时北上广的嫁了老外。且不论对方人材如何,住得是否逼仄,光凭那商品粮户口,就是麻雀栖了高枝,鲤鱼跳过农门,能把一村的姑婆大嫂们眼红得睡不着觉。
若不是慕了美名,城里的小伙儿又怎会来这偏僻旮旯寻亲?这些年我也就见过一个,堂姑姑的女儿,打小并不出众,几年不见再看十六岁的她,杏眼桃腮唇红齿白,身段玲珑浮凸,立于那幽暗破败的老屋中,简直闪闪发亮。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城里都少见这么水灵的姑娘。后来嫁了个包工头的儿子,全省好些城市都有她夫家开发的房产,肚子也争气,一连生了两个男孩。这在农村人眼里,是极为圆满的。
而大多数脸膛黑红结实淳朴的山村女儿,在短暂的待字闺中那几年,有媒人牵线,嫁到离县城近点稍微富裕点的村子,已经是不错的归宿。再好一层,找个在县城打工做活的手艺人,简直要欢天喜地去过那城里的日子。虽然没有城镇户口,虽然蜗居在出租屋里,可是不用下田锄泥巴,烧饭用煤气,出门就能烫个头,有街逛有电影看。小媳妇们回娘家时胸脯都挺得高高的,屋里爷娘与人说起“长堎的女儿回来了”,脸上亮堂堂的,嗓门自然也提高了几分。
我们的山村老天爷赏饭吃, 背井离乡出外打工的不多,不像临近安义县,把铝型材做到了全国。但好些年前年轻人就不种地了,在南昌周边做着各种手艺和营生,家里的屋无论新旧,也只有老人守着。所以现在的媳妇过了门都是跟随男人在城里做事情,攀比的内容已经变成了是否夫贵妻荣。
给每个儿子起一栋屋,娶个媳妇进门开枝散叶,始终是每一位农民父亲义不容辞的天职。为此“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一日日从土里扒拉出未来的希望。也有那四壁光光,连果腹蔽体都顾不上的穷人家,或者儿子天生有缺陷,实在没有谁家姑娘肯进门,这时候只能用自己闺女去交换。
一直到本世纪初,“换亲”在我的老家依然存在着。相互交换的两家通常都境况一样窘迫,为了儿子不打光棍,才舍得不顾闺女的幸福,于父母而言也是万般无奈。我有个远房表姐,当年就是换亲嫁过去,其实男孩除了穷点,人材还不错,可表姐之前已心有所属,无论如何也喜欢不上对方。表姐性子刚烈,磕磕碰碰过了几年,儿子也生了,依然不甘到离家独自出走。两家人为此争执不下,最后表姐用打工积攒的钱换回了自由。原来的心上人早为人夫,于是她走得远远的,后来在某城嫁了个勤恳踏实的手艺人,之前生的儿子长到二十多岁上才再次见到这个亲妈。
九十年代以后的农村,某些方面确实比城里人还要开化。喝过订婚酒后,女方就搬去男方家同居,或者一同出门打工,俨然一对夫妻。通常要生了头胎后,男方才会正式摆酒扯证,据说这样可以多得一胎的指标,也能验明女方是有生育能力的。农村人很实际,娶老婆当然得传宗接代,若是半载一年肚子不见动静,女孩是要被“退货”的。
乡亲们重男轻女的思想,与大多数农村一样,早些年听过不少离奇的超生故事。那个连生了九个女儿的倒霉蛋,常年在外躲着,屋里的锁都生锈了,也没造出个站着撒尿的。那边一家的哑巴,讨了个媳妇也不会说话,偏偏接连落地两个大胖小子,口齿伶俐得很,比谁家的都精明,真是老天爷开了眼。
无论飞得多远多高,但凡没有生出儿子,清明在先人的墓前一定会收到老人们的深切遗憾,革命尚未成功,祖宗泉下也不安宁。在外有公职的不能违反计划生育,为生儿子长辈撺掇停妻再娶的也有。而二胎放开后,更加没有了不生的理由,一个“孝”字,让四十多岁的这批男人和他们的媳妇陡增了巨大压力。
小凉长大后真的嫁去了长堎。她生的时代好,待嫁时自家被规划入省城管辖,早已不是当初的农村人。因为拆迁,手握十几套房的父亲给了一套房做嫁妆,只望女婿好生对待有些憨傻的女儿。
一年后,小凉生了个大胖小子,模样端正机灵,被婆家当成了宝贝。过年的时候见到这一家三口,小凉养得雪白丰润,一头乌黑长发别着闪亮的水钻发夹。她还是不太说话,专注地与老公怀里的儿子玩耍,脸上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