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两个月前的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夜宿在帕米尔高原的星空下,经历了生命中最难忘的一刻。那天夜里,我想起了玄奘,想起了他的坎坷西行,想到了信仰赋予他的无穷力量。
在去新疆之前,我甚至考虑过死亡的种种可能性,毕竟生命太脆弱了,像我这样单枪匹马,离开熟悉的环境,抛下舒适的生活,千里迢迢地奔赴远方,天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万一遇上脾气不太好的当地人,一言不合就让你人间蒸发了怎么办?或者在路上遭遇车祸,突然变成了被抛在沙漠里的兰戈怎么办?人生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谁能未卜先知呢?
但有些事情,既然决定了要去做,就不能想太多。于是,我毅然决然地飞越了塔克拉玛干沙漠。
西部地区的生活与东南沿海城市是截然不同的。从一座快节奏的现代化大都市来到喀喇昆仑山脚下,感觉就像刚刚参加了F1方程式,忽然场景一换,发现自己在转山。这是两种思维的世界。都市里的车水马龙是奔腾不止的经济脉息,轰隆隆地占据了你的全部生活,而在这片绿洲上,人们弹着都塔尔,跳着欢快的舞蹈,每天向安拉祈祷。看到这一切,你一不小心就会怀疑人生,疑惑自己到底是谁,从何处来,往何方去。
有时候,变换一个环境,会让你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喀喇昆仑地区雨水少,气候干燥,日照时间长,太阳总是迟迟不落山,晚上九点钟的阳光,如同下午五六点的光景。我们一行人,开着两辆车,从喀什往慕士塔格峰的方向驶去,到达喀拉库勒湖边时,已经晚上九点左右了,但天色仍然蒙蒙亮,远处苍劲挺拔的慕士塔格正戴着白色的礼帽,遥遥地向我们致以问候。这位绅士沉稳庄重,风度翩翩,站在他的面前,我有些猝不及防,心如鹿撞,似乎一呼一吸之间,空气也变得稀薄起来,令人头晕目眩。
当然了,这只是有点高反。
夜神不知窜到哪儿酣饮美酒去了,迟迟不肯现身,然而一过子时却说来就来。前后才十分钟的功夫,星空.GIF已download完成,骄傲地给慕士塔格换上了夜的背景。山脚下的白色小毡房笼罩在明媚的月光中,鼓鼓地装满了大家的欢声笑语。过了不久,旅途的喧嚣平息了,一切都安静下来,落定成一幅画。只有山,仍在呼吸。
我不太适应毡房里人多,无法入眠,便抱上睡袋,钻进了车里。然而,夜的美好便从那一刻开始了。
六月的帕米尔高原仍然寒冷。从烧着火炉的毡房里出来,钻入透着寒风的车里,就像走出了下班高峰期的地铁车厢,忽然觉得一身轻松。不知哪儿来的虫鸣在空中幽幽地唱着,织成一首动听的小夜曲,流淌在清澈的月光里,绕过了不远处的毡房,飘入了车内与我相伴。毡房后的小山坡上耸立着昆仑山的余脉,巨大的山体结实雄壮,像父亲的臂膀,牢牢地把我们拥在怀里。毡房对面是在夜色中黑白分明的慕士塔格峰,山顶的积雪融化后汇聚在山下的喀拉库勒湖中,滋养着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青草、牛羊和牧人。
然而,最美的还是头顶的星空。璀璨的银河在浩瀚的宇宙中万古长流,滋润着生生不息的地球生命,虽然每个生命都有长短不同的存在时限,蜉蝣朝生暮死,胡杨三千年守望,它们相比于浩瀚的宇宙,都只不过是瞬息之间的存续,但再短暂的生命也是迸发出热情的火花,一旦出现便能照亮黑夜。
光明,哪怕再微小,也让人无法放弃。
然而,生命也是黑暗的宇宙中最奇幻的光。它能带来美好,也能带来恐惧。这种感觉,当我从梦中惊醒时,尤为强烈。
车窗外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嗉——嗉——”
幽幽地从背后传来。
“嗉——嗉——”
不像是狼,也不像狐狸,更不可能是老虎。但可以肯定,是某种我没见过的野生动物。
也可能根本就不是动物。
我看了看车窗,是半开的。
“嗉——嗉——”
这是发出警告吗?它似乎正在周围逡巡,离我越来越近了,而且迟迟不肯离开。难道我被盯上了?什么东西竟然能在黑夜中看见躲在车窗下的我!
横卧在车里,我感到好奇,却始终不敢抬头向车外看,害怕一抬头,便会看见什么诡异的东西,遭遇到致命的危险。求生的本能让我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车里。
深更半夜,一个人在车里,听见背后有奇怪的声音,似乎在试探和警告,我屏住了呼吸,不敢回头。我忽然意识到,在大自然中,美和残酷其实是同一件事的正反两面。大自然给了你生存的机会,同时也让你面对着生存的威胁。
死亡的恐惧开始让我反省自己。
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因为我选择了去塔什库尔干的这条路。但我为什么要去塔什库尔干?因为,这是我必须要去的地方。走过了这里,我才能继续前行,到达我的目的地。至少,我以为是这样的。
难道我错了吗?
可我竟然连看一眼危险的勇气都没有。
万幸的是,车窗并没有洞开,只是开了一小半。如果是野兽,身躯太庞大了是进不来的。狂跳的心多少有了些安慰。
我想起了玄奘。
这条路,他也曾只身走过,而且是在1300多年前,那时候别说越野车了,大概连旅行帐篷都没有。从凉州前往伊吾(今哈密)的途中,他身后只背着一只藤箧,手里牵着一匹老马,独自穿过了风声鹤唳、路遗枯骨的白龙堆,断水断粮地在沙漠中煎熬了四、五天,命悬一线却仍然初衷不改,一意孤行地向西跋涉。[1]
他难道没有恐惧过吗?
那时候,没有手机,也没有平板电脑给他的旅途带来任何娱乐。他只能星夜兼程,累了便就地躺下,身边只有一匹马相伴,哪怕四周是荒漠野岭,哪怕身边白骨累累,哪怕夜里有鬼魅侵扰,他依然走了下去。这样的生活,他一过便是几个月,乃至几年。
难道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他没有质疑过自己为了信仰所付出的一切艰辛到底值不值得吗?
郑和七下西洋,在海上九死一生,到底还是有王命在身的,而且是带了一大批物资去的。然而玄奘西行的请求却遭到了官方拒绝,他拿不到正式的通关文牒,只能偷偷地离开,用如今的话说,属于偷渡越境。然而,即便背负了罪名,即便遭到官方通缉追捕,他也毅然要离开当时的国际大都市长安,去往穷乡僻壤的西方,只为了能学到真正的佛法。
时光荏苒,1300多年的历史兴衰抹去了他曾经的艰辛足迹,只留下一部记载风土人情的《大唐西域记》。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习惯了飞机与火车的现代人很难想象得到,他曾经面对的困境有多么容易让人动摇,如果不是在他心里,理想和信念竟然大过了生命,如果不是信仰给了他战胜一切困难并活下去的勇气,在恐惧和脆弱的那一刻,人很容易就会迷失自己,生命或许也会随之陨落。
也许信仰的力量,也就是生的力量吧。
但这股生的力量,代价却是生命本身。你愿意付出生命去守护自己的信仰吗?也许,求生的本能有多强烈,不到真正的危险关头,人很难认识得清楚,而在面对致命伤害时,这种欲望往往让人陷入疯狂,失去理性,抛弃自己曾经相信的一切。换句话说,让人失去初心。
车窗外的鬼魅声仍在继续,我暗暗问自己,如果脚下的路危险重重,不但注定要备受折磨,还有可能随时死于非命,我会不会退回自己的安全角落,默默地放弃?
我问自己,愿不愿意在自己的选择的这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哪怕失去一切、耗尽一生也在所不惜?
我不想再继续问了,脑海里都是玄奘的身影。
黑暗中的恐惧,让我变得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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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芮乐伟·韩森著,张湛译. 丝绸之路新史. 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