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夏天,王东第一次来到东福山。那是舟山群岛最东部的一个有人居住的小岛,传说徐福东下曾经途径此地,然后到达了今天的日本,这是中国的极东之地。
一行四人,早早地就来到杭州汽车南站,他们要从这里坐长途大巴,先到达舟山,然后在半升洞码头坐船到东极岛,之后再换乘小一些的客轮到达此行的目的地--东福山岛。这是他们在网上找到的行程攻略,那时候的东福山还没有多少人去过,处于待开发的空白期,后来的王东很庆幸在这个时间来过了东福山。
下了大巴车已经时近中午了,四人打听了一下半升洞码头的地址,拦了两辆三轮摩托,先到码头附近解决肚子的问题,同行中唯一的女孩子王雪自告奋勇,在等路边摊的海鲜炒粉上桌的时候去码头买票,但很快就在同伴们的期待中垂头丧气的回来了。王雪是王东的同事,负责四人小队此行的路线规划和财务支出,但第一次去东福山的她并没有找到更多的路书资料。另外两人是同一个QQ驴友群约来的,不算很熟。到东极岛每天一班的渡轮早上八点就已经出发了,低头吃着海鲜炒粉干的几人正琢磨着要不要住一晚赶明天早上的渡轮。一旁忙碌的摊主听见了几人的讨论给出主意:“你们吃完饭可以先去码头那里排队试试,今天周末,要是去东极岛的人多,码头会多开一般渡轮的。”几人大喜,匆匆吃完了这有史以来最好吃也最便宜的海鲜炒粉,谢过摊主后赶去码头排队。
很幸运,早班渡轮在卸下回程的游客以后真的再次启程,王东四人坐进船舱以后还有些小激动,附近几波年龄差不多的游客也和他们情况差不多,此时正互相打着招呼聊着天。但四人都很默契,谁都没有透露自己的目的地其实比他们更远一程。准乘两三百人的渡轮在大海上还是有些颠簸,王东吃了王雪递过来的晕船药却还是有些恶心,便走到仓外夹板上吹吹海风。蔚蓝的大海,已经消失在视线中的地平线,阵阵海风吹拂着大片大片的白云,速度快的出乎意料,在他眼前变化着形状,然后渐渐消失。头疼恶心也好了很多。
两个半小时的航程不算短,最后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船舱的憋闷而跑到了甲板上吹海风。当远处的灯塔带着一抹小小细细的地平线轮廓出现的时候,不知是谁开始兴奋的呼喊,继而引发了各种莫名其妙的尖叫,他们的目的地就要到了。渡轮靠岸,人们排着队向出口涌去,早已打听好情况的王雪带着几人从船舱另一边跳上了刚刚靠在渡轮旁边的一艘不到三十米长的小船上。一同上船的除了他们四人,还有七八个当地人,都提着框挑着担的,里面全是各种生活用品。
东福山在东极岛更东面,再向东十二海里就到达了公海,行政隶属于东极岛,后来的王东习惯把东极岛叫做本岛,而东福山才是他心中真正的东极岛。一个戴着眼镜略为发胖的中年人和他们几个聊天,得知几人还没有提前联系住宿后主动介绍:“我是东极镇委里的工作人员,你们几个就住在我姐姐家里好了,正经的渔家乐,我外甥就是渔民,你们去了让他给你们做海鲜。”王东到后来也不清楚那人是不是镇委的工作人员,不过他姐姐家真的是渔民,正儿八经的渔民。
典型的海边石屋,上下两层,门窗都不大,门里门外都是原原本本深褐的石头色,天花板也是巨大的条石铺上去。东福山是个石头岛,但王东一直也不清楚这些上世纪人们是怎么在没有机器帮助的情况下完成这盖房的工作的。那人的外甥叫东瓜,比王东大四五岁,是个潜水员,专门打捞海螺的。见舅舅带来了客人,热情的接待着。住宿费用不高,四十每天,包三餐,和主人家一起吃。但住的就很差了。房间有四五个但大多没有收拾出来,只有一个客房,商量以后留给了王雪,东瓜的房间让给了另外两个男生。东瓜找来一张门板两支条凳,在一个空房间临时搭了张床,铺上被褥给王东住。东瓜自己住在了下边不远的老屋。晚餐不多,但确实是海鲜,刚打捞上来的一大盆手掌大的生蚝,几条王东他们叫不上来名字的清蒸鱼,一大盘炒带子,一盘咸鱼,几根细细长长的带鱼,还有一盘咸鱼鲞,一大盘炒鸭蛋,米饭管够。“鸭蛋是我们自己的鸭子下的,每天吃海鲜,鸭蛋都鲜的很,你们多吃些!”东瓜说的很实在,这些海鲜要是城里的话,价格不便宜,在这里基本都是他们自己捕捞的,朴实的渔民不会去算这些成本。几人很没形象的大口的吃完,然后相跟着去看日落。
“岛上没有路灯,等下回来小心点,带着手电筒。”东瓜一边收拾碗盘一边叮嘱,他的母亲已经拿了两个老式的白铁皮手电筒递到了几人手中。王东几人都算是老驴,头灯手电筒这些准备都很齐全,谢谢了老太太的好意,便出门了,耳后传来东瓜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好像在说停电什么的。四人没太在意,按照东瓜吃饭时指点的路线,兴致勃勃的沿着小路拾阶而上,爬上了一座不高的小山坡,东瓜说这里是看日落最美的地方。随着晚霞掩映,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也带走了最后一片火烧云,几人才借着头灯光亮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返。
“快看海面!”王雪有些兴奋的尖叫着。
“哇,好神奇!”几个男人随后也都惊讶的回应。
远处海面上已经一片漆黑,海风抚起浪尖,带起一片片幽兰色荧光,一排排一片片,影影约约,梦幻而瑰丽。海浪拍在礁石上,更是卷起起大片荧光四散落下去,落入水中后再带起一片片涟漪。
“ 我们去码头看看!那里离海边近!”王雪疯疯癫癫的带路向码头小跑过去。
海水被海浪拍上了码头,平坦的地面形成大大小小浅浅的水洼,几人脚步踏上去,一圈荧光涟漪顺着脚步“刷”的一下向四周晕开然后逐渐消失,几人每迈出一步便发出一声惊呼,好似梦幻中才能见到的场景就在自己脚下。不远处海水中,几条大鱼飞速游近,然后带起一朵朵浪花急转弯深入海底,在几人眼中看到的就是由远及近,几条荧光光带迅速逼近然后没入浪花中不见了。
“这就像是科幻电影里的特效啊! ”几人无不惊叹。一直到一年多以后,在观看电影《阿凡达》的时候,看着男主跟着女主漫步外星丛林,脚下晕开的一层层荧光涟漪,王东的第一反应是:詹姆斯卡梅隆一定是从东极岛夜晚海水的景色中得到的灵感!
几人最后实在忍受不了海边大群的蚊子和礁石旁成群的海蟑螂,才一步三回头的回到住处。本想再和东瓜聊聊天看看电视,却没想到整个岛上忽然间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东瓜摸到手电筒然后才慢悠悠的解释:岛上原来有一百来户,近些年大部分都迁往舟山了,剩下的基本都是不愿意离开的老人,还有七八十人,东瓜这样的年轻人更是屈指可数。东瓜在舟山市里也有房子,老婆孩子都在城里,因为自己是潜水员,所以一个月中有二十几天是在岛上潜水作业捞海螺,剩下的时间需要到舟山进高压舱,东福山岛上没有这样的设备。因为人少,岛上没有电站,居民的用电来自山顶上驻扎着的一个雷达兵站,军人平时不轻易出兵营,他们有一个大型发电机组,多余出来的电量就会分给岛民。晚上八点多钟是岛上用电负荷最大的时候,基本每天都会停一会儿电。
几人还想再多聊一会,无奈这种黑暗完全不是长期生活在城里的他们所能想象的,没坚持多久,便分分回房睡觉了。 这大概是王东经历过的最静怡的夜晚,并不是寂静,远处的海浪还是能够隐隐传到耳边的,但是配合着甚至连月光都没有的黑暗却让这种安静无比的舒服,这也是王东近些年睡的最早的一晚了。
第二天,几人跟着特意没有出工的东瓜在岛上转了一天。天不亮就去了岛上专门的日出平台看日出,又跟着东瓜的父亲钓鱼,午饭时候看着东瓜养的鸭子争抢着做饭处理下的海鱼内脏,饭后逗着邻居家养的小狗,下午又绕着不大的小岛跑了一大圈。用王雪的话说 :除了山顶上的兵站,足迹踏遍了岛上每一寸土地。这一天无比的充实与丰富。跑了一天,晚饭似乎都不够吃了,递给几人一人一瓶冰啤酒,东瓜不好意思的说:“没想到你们这么饿?米饭不够了,我现在再焖一锅,你们晚上饿了自己起来做蛋炒饭。”几个人应承着,却真的在半夜起来做了一大锅的蛋炒饭,更是狠狠地加了七八个大鸭蛋,又一人喝了一瓶啤酒,才心满意足的睡了。
第三天一早,几人准备返程,八点就要上船,然后赶东极本岛上的渡轮回舟山。临走结账,四人两天,一共算了三百二十元。王东玩笑的说东瓜不会算账,他们多吃了一顿加量蛋炒饭,还有八瓶啤酒,都没有算进去。“鸭蛋我们自己家里下的,啤酒没几瓶我请你们喝,不要钱。”王东很是过意不去,他知道啤酒是用人工从舟山背回来的,在岛上唯一的一个小店里,城里只卖一块五的千岛湖他们卖到十块一瓶,卖的其实不贵,是辛苦钱,去一趟舟山靠双手带不回多少东西的。但是东瓜执意不收多出来的钱,几人也只好再次谢过并答应以后多带朋友来玩。
其它几人是不是带了朋友来玩王东不知道,但他自己却真的成了东瓜家里的常客。王东一向爱玩,在自己小圈子里也有些名气,职业又是摄影师。回去以后发了几篇游记,漂亮的照片和不吝赞美之词的文字,很快就有相熟的驴友约着王东带队再次回到了东福山岛。
王东当时在一家杂志工作,杂志摄影师,一个外人看来还算光鲜的职业。他并不会收取队友的领队费,他确实爱上了那座小岛。在接下来的四年里,除了冬季,他要么带队,要么独行,以平均两个月去三次的频率往返于杭州和东福山岛之间,大部分的业余时间都交给了那座静怡的小岛,有时候趁着假期,他会在岛上一个人守一个星期,他和东瓜的父亲学会了矶钓,能熟练的分析潮水和水流;和岛上另外的渔民学会了看云层就知道明天的天气;也跟着东瓜的小船看着东瓜背着氧气瓶沉入海底捞海螺,而自己则在四五米长的小船上被海浪折磨的呕吐不止。这一切美好,停止在了2012年那个五一小长假。
如同之前的每一个假期,这个小长假王东依然带着几个从网上找到他带队的驴友,早早地登上了舟山出发的渡轮。那渡轮随着东极岛旅游业的快速开发已经换成了载客六百人的大船,原来那艘两三百人的渡轮则执行本岛到东福山之间的轮渡任务。五一小长假,除了暴增的人群,对于轻车熟路的王东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早就预料到情况的王东带着队友凌晨四点就自己开车从杭州出发,天还不亮就在轮渡码头开始排队。看着后来买不到票而吵吵嚷嚷的游客,其它几个队友毫不吝啬的向王东伸出大拇指。
三天的小长假让东福山岛上热闹无比,第一批下船的王东带着队友快速跑到日出平台,在那里占领了最好的草地,支起三顶帐篷。然后才到了东瓜的家里打了招呼,帮着东瓜安排客人,他这次没好意思住在东瓜这里。四年来随着岛上旅游业的发展,东瓜家里内墙重新粉刷,每个房间都是新床、新家具、新空调,有线电视进屋,WiFi覆盖。岛上也建设了新的发电站,不再依靠雷达兵站的多余电力供电了。这些对于交通不便的东福山来说成本很高,但每次王东来,东瓜却只是还收四十块,包吃。而对外的价格东瓜早已涨到每人八十吃饭另算丰俭由人,节假日更是涨到百元以上。看这次小长假的架势,恐怕要有一半人没有地方住的。所以王东在这次来之前就和队友说好了住帐篷,每天两餐在东瓜家里吃,大家都是老驴,这些自然没问题。
事实也正如王东预料,原本只有七八十人的小岛,除了多了不少回来帮忙的岛民以外,游客更是熙熙攘攘。五月三号,王东把队友送上回程的渡轮,看着码头上一片乌泱泱挤不上船的人头,无奈的摇摇头。三天的小长假,让岛上滞留的游客已经上千,这两天晚上,东瓜的家里过道上都挤满了人,连没有装修的老宅都租了出去。一直到下午,经过轮渡公司协调,原本往来于舟山到东极本岛的六百人大船前来支援,在很多人买不到座号的情况下,总算把假期结束着急回去上班的大部分游客接走了。
王东本来的计划就是在岛上多留几天,要不是迁就几个队友的时间,王东本打算是小长假过后才上岛的。看着已经大量减少的游客,王东心情好了些,准备回到东瓜家里。这时,远远的开来一辆自卸拖拉机。王东知道在岛上只有两辆汽车,一辆属于雷达兵站,另一辆是岛上村民的。他很奇怪这辆车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来到码头上。但很快,令他目瞪口呆的事情就发生了。只见那拖拉机在码头上掉了个头,然后整整一车斗的垃圾就那么直直的倒进了湛蓝的大海。那些垃圾大多是塑料袋,矿泉水瓶这类塑料垃圾,还有少量的厨余。王东张大了嘴,傻傻愣在那里,很久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村里给每家每户都发放了垃圾桶,样子很好看,就摆在各家门口。另外在岛上各条道路上也分布着不少的垃圾桶。王东是老驴,环保意识很强,每次都是自己带水。不够喝的时候也会带两瓶矿泉水,但喝完之后他都会把空水瓶放进背包,回到东瓜家里时候扔进垃圾桶。他完全无法理解这垃圾车的行为。在他愣愣地从码头走向东瓜家里,准备反应一下情况的时候,那辆垃圾车去而复返,已经又是满满一车垃圾倒进了大海,王东彻底懵了。
让王东更为无奈的是,他把所见告知东瓜,并把其中危害讲给东瓜,本以为会得到东瓜认同的时候,东瓜只是很不以为然的回了一句话便去忙了:“过几天潮水来了,那些垃圾就没了,不打紧的!”
已经很了解潮汐知识的王东很清楚,东海外海的大潮随着月亮盈亏,初一十五各一次,期初八、二十三是小潮。大潮时候风大浪大,海水发混呈现黄绿色,是钓鱼的好时机。而小潮时候海面平静,水色蔚蓝,哪怕是近岸都清澈见底。这几天正是天文小潮,风平浪静,垃圾就漂浮在岸边不远,等大潮时候便会随着洋流飘向远方。具体会飘向哪里王东并不清楚,但肯定不会在短时间内被降解。
王东心情极差,带着帐篷继续住回了日出平台,但不开心的事情并没有因此而远离。第二天一早,本想来到海边礁石上散心的王东发现,距离岸边二三十米远,一条三四米宽的垃圾带围着目所能及的海岸线一直延伸出去,王东茫然的看着那条由各种垃圾组成的垃圾带,环岛走了一圈,发现那是一个完整的闭环,围绕着东福山岛的垃圾闭环。王东还是按原计划又在岛上住了四天,大潮还没有到来,垃圾带仍然环绕着小岛从未散去。他不知道有多少垃圾被倒进了海里,应该是最近的全部,至少是那几千游客在这个小长假所留下的全部垃圾,其中包括他自己亲手放进东瓜家门口垃圾箱的那些。
离开东福山岛之前,王东又找东瓜聊了一次,并且想通过东瓜找到村长来反应一下,却没有得到回应,东瓜认为王东实在是小题大做了。王东只留下了一句话 :“早知道你们就这样把垃圾倒进海里,我何苦把矿泉水瓶背在包里再扔进你的垃圾桶呢?”之后和东瓜父母打了招呼,踏上了回程的渡轮。
之后每逢年节,东瓜都会联系王东,客气的聊天,然后邀请王东去玩。王东知道东瓜是真心想自己去玩,他现在不需要王东带给他生意,东瓜家的民宿现在就算平日都很少有空位。但王东再也没有去过东福山岛;那座曾经让他感到无比静怡的小岛;那座哪怕人头攒动都让他觉得高兴的小岛,因为他觉得自己给这个小岛上的朋友带来了一些客人,让他们多赚了一些钱。王东并不觉得小岛的开发和自己有多大关系,但他确实是在小岛开发之前就在帮助东瓜家里在做推广的。
王东删掉了以前发过的所有游记,不光是东福山岛的。他仍然爱玩,全国各地的玩,却再也没有写过一篇特指某个景点的游记。
后记:2017年八月,王东独自骑着摩托车摩旅全国,经过年宝玉则冰川,看见旁边山沟里几个藏民低头拾着垃圾,大多是矿泉水瓶、包装袋、易拉罐、玻璃瓶。他默默停车,眼含泪水的和那些牧民一起,把垃圾拾到路边牧民的垃圾车上,然后又默默离开,全程没有说话,只是眼中一直噙着泪水,他知道那些牧民一直用奇怪的延眼神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