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印象停留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母亲是在父亲走后四年去世的,从母亲出葬后,我和家乡仿佛就没有多少交结。
家乡与我,就是春节时停留,清明节时扫墓,中元节时的祭祖。其余时间,为了生存,我只能望着遥远地方,看白云悠悠,寻找家乡的信息。
对于家乡,我只能算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连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和我都有了陌生感。我也想回到家乡,在童年生活的地方寻找归属感。可是,童年的长辈逐渐离去,童年的好友又天各一方,我的熟悉家乡呢,除了户口本,找来找去,剩下的全是陌生。
妈妈啊,我是多么想再看到您慈祥的笑容,熟悉的味道。而我,每次都遗憾而归,泪洒梦中醒来的时光。
今年春节和往年一样,我去长辈家拜年后,回到因长年无人居住而有点冷气森森的祖屋。独自面对父母挂在墙上的遗像,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门外,有人叫着我的小名,说给我拜年。
陌生的声音给了我莫名其妙的拒绝,熟悉的小名又让我想起童年快乐的时光。正在我想该不该出去见他的时候,他的声音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人已经走进了堂屋,四目相对,陌生而又熟悉,“是你?”
“不是我还会有谁?牌不打酒不喝连老朋友也不见,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城里人?一个人待在家里回来过个屁的年,以后别回来,免得让我们这些农村人心烦。”来人快言快语,说的话比机枪子弹还要厉害,击中了我脆弱的心灵。
“你?话怎么能这样说呢!”他说的都是实情,但在他面前我不想这么快就败下阵来。来人叫阿亮,是我以前的狐朋狗友,他犯事的时候少不了我,我调皮时也少不了他,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用我妈的话说,我们俩共穿一条裤子都嫌肥。
“不这样说你告诉我怎样说?”阿亮的话还是火药味十足。“父母不在了,乡亲们还在,曾经的朋友还在,村头的王大爷还在。”
说到王大爷,我还是蛮有印象的,以前偷过吃过他很多梨子李子。有时在偷时被他发现,也会笑眯眯地叮嘱我们,要我们小心点,千万别掉下来。于是问道:“王大爷还好吗?”
“好,托你的福,他还好好地活着呢!”
“要不,我们去看看他?”
“看什么看,就是王大爷叫我来找你的。不然,你以为我会觍着脸来找你吗?”父母过世后,阿亮在我春节回家时来找过我几次,我想到相好是以前的事,现在还不知你变成了什么人,害怕他找我是有所求,所以对他总是不冷不热,或者用一些自己都觉得很假的理由拒绝他。人都是有尊严的,找过几次后他觉得没意思,再见面时我们彼此成了对方眼中的空气,他不再理我。我呢,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乐得清闲。反正回家过家祭祖也就是一两天的事,过后谁还认识谁呢?
“王大爷找我?什么事?”
“请你吃饭。”
“现在又不是饭点,吃什么饭?”
“去不去由你,反正我的话捎到了。”阿亮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仿佛不想回我再多待一分钟。
“行,我去。不过我也得换一身好点衣服。”
“换什么衣服,这个村子里有几个不认识你的人?”
没法,我只得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追赶他。
王大爷还和从前一样慈颜善目,只不过几年不见,比以前苍老了许多,背有点驼,不过精神气不错。见我来了,立即高兴地站起来,问:“来了?”
“来子。王大爷,您还好吗?”从母亲过世后,我还没来过王大爷家呢,见他相问,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快坐。等会我请你吃面。”王大爷叫阿亮帮我搬条凳子,自己微躬着背走向厨房。
“他要坐自己不会找凳子?我可不惯着他,不搬。”王大爷知道我们自小到大都是一对欢喜冤家,笑笑,也就不再理我们。本来我不想出来,既然阿亮如此说,我也不能让他看低,夸张地搬了一条长凳,示威似地坐在他面前。
“坐什么?有本事别坐啊!”阿亮嘴上不饶人,这场景也太熟悉了,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童年什么事都和我对着干的朋友,“为什么不坐?我坐了,你咬我啊!”
“好,”阿亮顺势也坐到凳子上。
很快,厨房传来了挂面谗人的清香。不过,这也没什么特别的。王大爷也真是,为了一碗挂面把我叫来,我又不是穷得连一碗挂面都吃不起,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我想离开,反过来一想,既来之即安之,吃多了大鱼大肉,吃碗挂面换换胃口也不错。更何况王大爷以前对我不错,我也不能太驳他的面子。
“来了,”随着一声吆喝,王大爷端上三大海碗面,依次排在八仙桌的三方。
“来,试试,看大爷的手艺有没有退步?”王大爷说。
我虽然对挂面不大感兴趣,盛情难却,我还是乖乖地坐到八仙桌前。一般熟悉的香味扑鼻而入,我仔细一看,浇在挂面上的盖头实在是太丰富了,嫩黄的是油渣末,焦黄的是油炸过的瘦肉丝,还有黑中带紫的山木耳丝,混在红油剁辣中,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开。
我顾不得斯文,急忙把盖头用筷子仔细搅和。搅和均匀后,我用筷子夹了一大挑面条放进口中,轻轻嚼嚼,瞬时间满嘴溢香。脆硬的肉丝调和了油渣末的糯软,野木耳红的清香掩盖住了面中的油腻——这是家乡的味道,妈妈的味道。
记得妈在世时,每年我远行,妈妈都会给我煮一碗油渣盖浇面,回家时,妈妈同样又会为我煮一碗油渣盖浇面,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和家乡的距离。
妈妈离去后,我再也没有吃到过油渣盖浇面。现在,我满口都是妈妈的味道,家乡还是我原来的家乡。我的眼睛湿润了,筷子双飞,夹起面条拼命地往嘴里塞。
“别急,慢慢吃。吃完锅里还有呢。”王大爷拍着我的后背,和小时候一样。
“噢,怪了。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想吃点面条换换吗?”阿亮的那张利嘴还是那么犀利,不饶人,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不过,这时我真没时间和他斗嘴,只是想把美味尽快收进肚子里。
一碗面吃完,我已经是泪流满面。仿佛妈妈就站在我的眼前,慈祥地望着我。这场景在梦中出现过千百次,每次都让我心中充满甜蜜。
“你怎么了?”王大爷没想到我的反应如此之大,急忙问道。
“我看到我妈妈了。”在娘面前,再大的人都会如孩童幼稚与多愁善感。
“孩子,你娘不在了,家乡还是当初的家乡,只要你包容它,到处都有妈妈的味道。爱你的父母永远都在你身旁。”王大爷安慰我道。
王大爷说得很对,我点点头表示认可。可是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别再把自己关在心里,只要你爱家乡,家乡不会放弃每一个在外的游子。”阿亮的话中不再带刀,“到处走走吧,家,还是当时的家,家乡也还是原来的家乡。”
我再次点点头。我知道,自从妈妈去世后,我以为家乡再也没有爱我的人,把所有的乡亲都拒在千里之外。现在我终于明白我该怎么做了,让家乡的爱充满我全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