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就住在栗林里,栗林深深,深得快要看不见人家。
外婆说,栗子树是硬气的树。不像泡桐,外面看着还实在,可里面是空的。栗树呢,枝枝节节硬气得很。就是把它烧成碳,它烤出的火也是咄咄逼人,热浪滚滚。我觉得外婆就像栗树,硬气得很,尤其是对于她深恶痛疾的事更是如此。
从我懵懂记事的时候起,外婆就不怎么搭理我爸和我妈,那冷淡的态度有点不近人情。难道我妈妈不是外婆的女儿?那样慈善的外婆怎么就能狠心地不爱我妈呢。我的妈妈是多么爱我呀。
哪个妈妈会不爱自己的女儿呢。
后来从舅舅的口中才知道,原来,我的母亲是我外婆五儿两女中间最聪明伶俐又最勤快能干的一个。这样的女儿,按外婆的标准,至少应该嫁一个家境殷实又能够照顾好她的夫家。可是我的母亲呢,偏偏喜欢上了我那家境贫寒而又憨厚忠实的父亲,而且几乎是不顾所有长辈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我的父亲。
从我的大姨母的衣食优禄的生活来看,我觉得外婆的眼光还真的不错!
我大姨母嫁给我姨丈后,可以这么说,她到田地去的时间是她喊家人回来吃饭的时候,她对姨丈最大的贡献是养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家务活儿也干得少,很多时我亲眼看到我姨丈提猪食桶做猪食喂猪。我姨母到六十多岁的时候,她的头发还乌黑油亮油亮的。
我的母亲呢,没到五十岁头发就全白了,忙里又忙外,在国营单位上班的父亲是丝毫不能帮到母亲的。母亲的辛苦和操劳是可以想见的。
但我的母亲很坚决,而且几乎是在外婆把送来的彩礼摔在父亲脸上不给面子的情况下,母亲还是坚决要嫁给父亲的。这样的僵局一直持续到我哥哥上初中。
到我上初中之前,她是没到我家踏过门的。听母亲说,外婆是有来看望的,只不过是在我父亲帮我三舅舅张罗婚事时,到我爸爸单位参观了一趟的。虽然父亲没能留住外婆,但似乎从那以后,对我父母的态度好很多。
母亲在婚姻这件事上,虽然不肯听外婆的,但不过任何礼数是从来不会对外婆少的。无论外婆如何给她脸色看,母亲对家人,对叔伯对堂兄堂弟能照顾帮忙的也从来不会吝啬的。也因为如此,外婆从来不会将对我父母的怨气撒在我们兄妹二人的头上。
外婆这种硬气, 不仅仅只是表现在对我母亲婚姻的态度上,也表现在他对其她的为人处事上。
外婆的祖父是地主,但是到了外婆他父亲的时候已经没落了。尽管如此 我的外婆,还是踏过学堂门的。她老人家不仅识得一些字,而且还会看黄历,懂得天干地支的推算。例如做屋拆屋或婚丧嫁娶看时辰和吉日,也是在村里有名的。在中国传统的观念家族长大的外婆是有很多规矩和礼节,若是坏了规矩和礼节,她是可以做到八面无情的。
农村有一种习俗,就是过七月半的时候或者是过年的时候,祭祀祖先要烧纸钱。我们这里叫往生钱。是在一种雕刻好图形的木板上,刷上红红的墨水,然后将裁好的黄纸往上一贴,这样印好了之后,还要在折整齐之后,外面套上用黄纸做的袋子,并且上面写上敬献的对象和敬献的人。我们称符包袱。符包袱这样的事情通常是男人们干,字可以不行,但一定是男子来写。
外公去世的很早,因此符包袱这件事,外婆是叫与我外公关系要好的五外公帮忙的。但是听说有一回,我的五外公在帮忙写包袱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包袱太多的原因还是写自家顺手了,总而言之,是在包袱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外婆在烧纸的时候发现竟然是五外公的名字。
外婆看了后,从那之后,他再也不让我的我外公写包袱了。硬是亲自教连毛笔都拿不正的五舅,要求无论如何也是要自家人动手,决计不肯求别人了。
弄得好久一段时间,我的五外公都讪讪地, 再怎么要求帮忙,我的外婆是不肯原谅他了。
不过,外婆待我可不是这样的, 外婆经常会笑咪咪地望着我,有时还会摸着我的脸,说:“这个细嘴巴,这个细点点怎么长得这疼人,桃红水色的!”
外婆看人的标准是长得胖的人有福,气色要好,比如白里透红,当然黑里透红也行,再一个就是人要展耀。所谓展耀,就是站坐不能弓腰搭背,要是勾头缩背,她一定评价说陀螺气鼓的。
虽然展耀不是气宇轩昂或气宇非凡之类的词语,但也大致很接近了。因为有这一标准,我姨母家的孩子是足足地在我面前评论了一番,我也因此看到外婆评价人的标准。
每次,去拜年,外婆总是要把我瞅上半天,然后眉开眼笑地夸我说:"嗯,这银盘大脸,这桃红水色的,不错!"外婆说这话时我总能感觉到她的温柔慈爱,仿佛是从她的心里手尖中流出来的一样。
就像栗树开花时,那长长的黄黄的绒条儿花,弄得人心里痒痒的,柔软得能出水来。一种说不出来的想保护想宠溺的爱。
外婆爱我时,就是这样的。
外婆特别勤劳能干。每年暑假,我都要去住上一阵子。看她把多余的豇豆做成干豇豆干,把南瓜切片晒成干南瓜片,这些干货放在冬季的吊锅里煮又好吃又经煮。
看她把那些成熟的红南瓜堆成墙,堆成山;看她乘别人熟睡时纳鞋底;看她里里外外喂猪浇菜浇水,才知道我的外婆是个多么了不得的人。
我最爱吃外婆做的大麦酱。现在回想起来,仍能舔着口唇咽口水。外婆会很多种酱,如黄豆酱,甜面酱,但最会做的要算大麦酱了。
究竟是怎样做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晒酱时决计不能让雨水淋了,也不能用湿的带水的手去摸酱。每当大雨快来临时,她可能最先吩咐或抢救的就是酱了。不是吹牛,当时很多卖酱的吃了我外婆做的,常常自愧不如。
我爸妈和外婆关系缓和之后,外婆带了几瓶酱给我爸,我爸带单位后,许多人都问,哪里买的?我爸很骄傲很得意地道:岳母送的!
我爸还经常笑话我母亲:你的脾气和其他方面的能干倒是得了岳母的真传,可为什么这个酱你永远做不出你妈妈做的那种味道呢!
说多了,细细一品,也总觉得我母亲做的虽然也甜,但总是甜里还带一丝丝的酸味,永远没有外婆做的那种香醇音醇的甜味。
我最喜欢住外婆家了。外婆家的门前屋后种满了栗树。
初春时节,和万物生长一样,光秃秃的栗树枝上开始冒满了嫩黄的细芽,探头探脑的,待知天气转暖,便胆子肥了似的,一股脑儿的添叶加枝。
待到春末夏初时节,就绿茵如盖了。这时便是栗花的天下了。绒条儿的栗花,毛绒绒的,俏皮地裹上黄粉,叫人心里升起柔柔暖暖的蜜意。坐在外婆家的窗前,看栗花赶集似的比美,你便知道秋天收获时节,板栗在枝头怎样开嘴的满脸的堆笑。
最喜欢板栗快要成熟的季节了。坐在外婆家的小院里,看那些绿荫如巨伞的栗树长满了绿色的球儿,将枝条压得低低的。这时外婆知道我是要流口水的,会笑眯眯地喊:“细嘴巴儿,去拿竹竿来,打几个给你尝尝鲜,尝尝甜!”
这时,我会如猴子窜树般的利落,提好竹筐,扛上竹竿,捏把铁钳,屁巅屁巅儿地跟着外婆来到树下。外婆呢,熟练地将带夹的竹竿儿往枝条上一夹,然后一拉,我的眼睛就要盯紧那绿球儿啦,然后用铁钳将球儿夹进竹筐。
外婆每次是舍不得多夹些的,因为怕来年不肯结果实。还没完全成熟的板栗,又嫩又脆又鲜又甜,比老了风干水分的板栗还要好吃许多倍。
别人家的中秋节是和月饼连在一起的,但我的记忆里却是和板栗相关的。每到中秋的时候,外婆会让舅舅他们送上一袋板栗来的。那时候,嘴馋的我总被母亲追着后面叫:“别吃撑了胃,留点冬天煮汤喝。”
风干了的板栗皮多好剥。咬开最外一层红色壳来,用手一碾,里面一层毛毛的皮,就像脱外衣似的利落,接下去就是满嘴纵情地咀嚼和吞咽了。世间没有被这更好的美味享受和中秋节了。我那贪吃的小嘴,我那心细如发慈爱如山的外婆!
深秋初冬时节,外婆会深一脚浅一脚地带我去栗树满山的栗林修砍栗树了。踩在栗叶遍地的山路上,听栗叶脆脆地细响,你会觉得春天不会那样遥远。
栗树不仅能养眼,能遮阳,能结果,还能在深冬时节烧制成栗炭。最喜欢看围坐在火垅旁边的外婆,那时栗树火旺旺的,皮肤白净的外婆脸上只挂着红扑扑的慈祥的笑!
栗林深深,我的外婆就住在深山的栗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