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那样漫长,永远不会天亮吗?
01
在那里!那里有人!
黑暗里,听到有人这样说着,指向了某个方向,那伸出的纤细的手臂就如同一个因为被拉长的影子。听到这句话,没有灯光的角落里突然变得嘈杂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完全站立起来,就被耸动的人群推搡着,不停往前,人变成了潮水,让我在这有了实质的黑暗里踉跄而行,重心不稳,蹒跚奔跑。
我不知会被带到哪去,好像被巨大的升腾着的浮力托了起来,飘过了第一教学楼和教务办公楼,从写着十个字校训的石碑旁边倏忽而过。所有穿着黑衣服的人都一副群情激奋的样子,一边发出被人抛弃了一样的可悲吼叫,一边挥动着手臂,恍如邪教组织被蛊惑了心智的成员,实在是太可怕了。
在我们这群人前面正被拉着奔跑着,在间隔五米才有一顶的白色灯光下的,是两个忽明忽暗的剪影。他们在白色的灯光里飞奔,就如同两只漂亮的蹁跹的蝴蝶。仅靠背影来看,既无法判断前方奔跑的是情侣还是父女,但对于我们这群单身汉来说,任何以双和对作为量词出现的双足生物都变成了应该被追逐和驱赶的对象。
这样真是太可悲了,我这样想着,却被挤在了人群的当中,根本无法突破这层层包围的人墙。于是我做着和这群可悲的家伙相同的事,内心却一点一点挤出苦水。
我说。
要我说的话。
在光棍节的晚上,这样飞奔着驱赶情侣,妨碍他人谈恋爱,让人的内心陷入极致的空虚,是无聊到何等穷凶极恶的程度的人才会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选择呢?
不过我却无暇思考,这显然不是一个属于我的夜晚,在这个夜晚我原本可以拆开一包薯片,窝在寝室的床上,看一部上世纪的电影,然后再在黑白画面切换的某刻睡去。现在却穿着黑色的单衣,驱使自己瑟瑟发抖的双腿在学校纪念堂前的草坪上飞奔,眼泪和鼻涕都被风吹得爬满了脸,参加莫名其妙的情侣狩猎活动,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对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禁陷入了苦思。
而在视线里,眼前的两个人停下了步子,他们回过头来,然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向着这个方向,我想在他们的眼里,眼前的场景肯定有着令人怜悯的悲剧性,他们说:
“喂,你们。”
传来的是细细小小,十分柔和,却又明亮清澈的声音,“为什么要追我们!”
我感觉一直推动我的手失去了力量,甚至慢慢停了下来。
站在了苍白色的灯光下,直勾勾地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们的,是两个女孩子。
我望着站在左边的那个短发女孩,没有忍住的惊呼顺着一口气穿过了喉咙从双唇越了出去。
啊,那是我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子。
02
别看我现在这样,在我刚刚进入大学校园的时候,好歹也曾陷入苦恋。陷入苦恋本身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更何况我一直对谈及感情之类的事情避讳至极,甚于防备川流和猛虎。但是与现在这半死不活的颓丧相比,就连曾经喜欢过别人也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像我这样的人也有那样的时候。
在回忆的时候,过往的时间也被迅速缩短,好像我们是一下子从过去变成现在这样的,不过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如果我们能够像回忆过去那样迅速跳过过将来的时光,那我倒是想看看十年后是否已经成为了掌控世界的魔法师了。
可惜不能。
总之,我曾经陷入苦恋,所谓的苦恋,就是没有结果,暧昧不明,界限不清,不知道是否曾经开始,就已经模模糊糊结束了的爱恋。要说是的话大概是,要说不是的话好像也不是,大致是这样的感觉。
在那之后就走上了奇怪的道路,放着正事不干,每天晚上都坐在本部校区一座巨大建筑下巨大的台阶上喝着啤酒,发着酒品不好的酒疯,一边咬牙看着爱情片,一边在网上毫不留情地留下差评,最喜欢的小说家从夏洛蒂·勃朗特变成了茨威格,最喜欢的小说也从《霍乱时期的爱情》变成《玻璃球游戏》,所有描写爱情的作品都被我嗤之以鼻,孜孜不倦地和人讨论《傲慢与偏见》的结尾多么不符人意。
就在我变得越发离群索居,桀骜不驯,离一个人死在寝室里也要在老师点名才发现只差一步的时候,我碰见了把我拉入了这个古怪社团的学长,从此彻底跨过了那一步,变成了彻夜不回,每晚穿着黑色衣物在外游荡,看到情侣就以野兽般的气势将他们甜腻到让牙齿发痛的氛围完全搅乱的恐怖分子。
在明面上,颇有才能和人脉的学长还拉扯着一个以给动漫配音和制作广播剧为宗旨的社团作为幌子,每年年末还会被内定评选为优秀社团,而暗地里则是一个想要把整个学校里男性和女性完全隔离分开,因此耍尽了手段,肮脏不堪又狼狈不堪的邪恶组织。
他们鼓吹驱逐情侣是中世纪女巫狩猎的修正仪式。中世纪的时候教会认为女巫是人们堕落的源头,但是以现在的观点来看是较为偏颇的,女性只是进行诱惑,选择被诱惑享受温柔乡的是男性,两者具有相同的劣性。不知为何,出现了这种被女权主义者听到后想要立马拿起火把的论述。
但这种论调在成员几乎全是男性的组织里受到了一致的好评,他们甚至一度提出了要将情侣们扔进学校旁名为虬江的水沟里,如果浮上来两人就不是真爱的罔顾科学性的评判方法,却真的拆散了几对貌合神离的胡乱鸳鸯,但是终于在一次差点闹出人命后被封存,成为禁忌的黑历史。
组织的口号听上去十分正气凛然,他们认为大学是提供人专心学习的环境,如果肆意谈恋爱的话,精力和时间肯定无法完全放在研究学业上,所以应该杜绝恋爱。可惜的是如果问他们自己究竟花了多少的时间研究与学习,他们又会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来,因为他们大把大把的时间被挥霍在了如何用小手段破坏他人的甜蜜关系上。
在入学时发誓积极向上的我居然就此深陷在了这样的组织里,成为了这个学校黑色传说的一员,真是令人痛心。仔细回想起来,我究竟在我的大学生活中获得了什么,硬要说的话,只有咸湿的思想和卑劣的品行。
03
如果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情的话,我至今都不会醒悟,可能到现在也只是无谓地愤世嫉俗之徒中的一员。虽然现在也时常困惑,恋爱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高尚的活动,能够让那些成为恋爱教教徒的虚伪贵族们变得金光闪闪令人羡艳。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情,去年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就仿佛在昨天,更印证了我整整一年的虚度光阴和无所事事。我们学校本部被建设在了当时还不是城市中央的城市中央,以至于完全无法向外扩张,所以在这个城市其他的区建立了分校区,大部分的人大一时还在本部上课和生活,到了大二因为专业学习需要其他条件,就到别的校区去了。
校区和本部之间总是保持着单程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的车程。校区之间则不清楚,因为我没坐过。
事情发生在另外一个校区,每年万圣节的时候,总是会办一个化妆舞会,包下某教学楼的大厅,化着奇怪妆的人互相试探度过愉快的一夜。怎么可能嘛,每个人脸上不是面具就是油彩,这种把脸藏在另一张脸底下的活动究竟哪里有趣了,意义又何在,为什么中国人不好好过农历七月半的中元节,却要过这种变了形的西方的节日呢。
我愤愤不平,当然了,这种愤愤不平很快传染了别人,原本只是小小的波澜般的抱怨,在揣测他人时阴暗心理的增色添彩下,很快变成了滔天巨浪,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就已经被披上了一件黑色的袍子,被推搡到了来往于本部和校区之间的班车上,甚至因为没有排队,被身后的人谩骂,如果不是班车差点要开走了,可能会变成轰动校园甚至上报的暴力事件。
到达化妆舞会会场的啥时候,我们简直惊呆了。所谓的万圣节,应该是在黑暗中举起蜡烛,在被伪装成墓地的场所里进行幽暗而神秘的谈话,进行邪淫的召唤恶魔的仪式才对。可是映入眼帘的却是闪烁着明亮光线的大堂,每个人都穿着整齐,就像面具是真的从面孔上又生出的面孔一样。
最终我们被那光芒打败了,甚至根本无法进入大堂一步。我有些颓丧地躲在了没有光的角落,脱下了黑色的袍子,然后就在斜眼的时候,看见了她。
那个刹那我感到羞愧,连忙藏起了身子,要躲在阴影和柱子的后面,只伸出拉长得和螃蟹一样的双眼窥视她。站在灯光里的她多么好看啊,她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在散场的爵士小调里翩翩起舞。我知道她到现在仍然坚持每周看一本书,坚持每天早上晨跑,喜欢在朋友圈拍下自己吃了的美食,喜欢尝试新款式和颜色的衣服。
而我呢,除了糟糕以外一无所有,虽然也曾流传我是优秀社团骨干这种光鲜亮丽的话,好像我生活如何多姿多彩。但是,我要说,一个人如何优秀始终是别人对他的评价,他自己能够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到底有多糟糕。
而我,已经成为了一种极端的生活方式的祭品,黑色气息的具象化,深紫色怨念的牺牲者。我究竟在做什么,我看着手上脱下来的黑色的衣服,觉得自己和整个场地都格格不入,我究竟在做什么,在他人一边激励自己要成为将来社会的精英,成为社会上每个看上去似乎微不足道又无可或缺的部分的时候,我却伫立不前,甚至还差点退化成裸猿。
尽管我还可以用各种借口说服自己,但是那道挡在了我和她之间的灯光,就像没办法逾越的巨大鸿沟。从那以后我不再想念她,也不想再遇见她,好像她会冲过来,撕开我伪君子的面目,然后扒开我的伤口,要用手指不留情面地戳进我全是黑血的心脏里一样。
去年冬天,那是我最后一次确确实实看见她。
直到现在,为止。
04
“喂,我说,你们为什么要追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一半挡在了米黄色的围巾后面,但是眉毛像炸毛了猫一样竖了起来,眼睛里放射出让人没有办法鼓足勇气正视的光芒,尤其对我们这群由不义者组建的联盟来说,就如同一千瓦的体育场探照灯对于吸血鬼的杀伤力一般。
被她没有任何保留的锋利视线扫过之处,就仿佛真的有一阵寒风刮过。即使是前一秒还疯狂地就像开了嗜血状态的狂战士,现在也畏畏缩缩,和被摩西分开了的红海一样,黑色的人群被她的视线贯穿。我则因为陷入了过去的回忆,愣在了原地。
我和她的视线对上,有那一刻我想要躲起来,就像以前那样,但是我的双脚没这样做,他们拉扯着我往前走去,我几乎分不清到底是我在操纵双脚,还是双脚在操纵我。我没有躲避她的眼睛,我看见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愤怒,接着是疑惑,然后变成了什么情感都没有的状态。
直到我拉起她的手。我拉起她的手,不是因为我还对她保有留恋,也并非因为一时的冲动所致。我在无数的时间里幻想过这样的场景,或许在无数的时间里我曾成功过,在无数的世界里我真的能够将她拥入怀中,但显然不是现在。
我拉住她的手,只是希望让这个无聊的夜晚有所意义。
对于我,对于她,对于身后那群穿着黑色衣服的人来说,都变得有意义一些。
尽管意义本身只不过是人为赋予的,但如果没有人的话,意义也不会存在。
我说,“跑吧。”
然后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我就拉着她向着学校的纪念堂狂奔了过去,原本沉默不止的人群突然又哗然出声,有一刻变得乱糟糟的,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没有关系啊,他们中有人终于醒悟了过来,他向着我和被我拉住往前狂奔的她,大吼道:“叛徒!”
不管发生了什么,结果仍然是结果。穿着黑衣服的人,也开始行动,他们追赶着我和她。就仿佛之间的停顿从来没有发生过,时间从没有停止,事件没有重新开始,人类未曾毁灭,中世纪到现在还没结束。
“啊,他们在那里!”
“他们又在追人了,快去阻止他们,救下那对情侣。”
听到他们说情侣两个字的时候,我在心中哈哈大笑,情侣,哪有情侣可以追呢?我和她又不是情侣,所以事实上既没有情侣可以追,也没有情侣可以救,从一开始这个公式就已经不成立了,乱七八糟的。
叫喊着后追上来的人手中拿着荧光棒,突然在中途又加入了进来,大概是今天晚上之前被驱逐的几对情侣打算找人报复,在网上召集了一群正气凛然又在这个晚上闲得发慌的正义人士,要把黑暗组织驱逐出去。于是我和她的身后跟着黑衣组织的人,黑衣组织的人后面又跟着拿荧光棒追打着的人,队伍逐渐变得很长。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都停下来!”
随后加入的是保卫处的人,后来我听说,原来是一个保安在本部的校园超市买了一罐热的旺仔牛奶,走出门却看见一串的人在狂奔,吓得连旺仔牛奶都掉到了地上。这个保安迅速通知了保安处,原本轮休的保安们和路上的武警班同学都被拉进了追逐的队伍。
“他们在干什么?”
“跑步,有什么集体跑步的活动吗?”
队伍变得越来越臃肿,从某一个时候开始,所有人都开始奔跑起来,胡乱一气,就像分子在空气里运动,到处都是耸动和变换的人影,从前面,从后面,从左边,从右边,都是在奔跑的人,他们有些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跑,有些不知道自己要追逐的人究竟在哪里。
我一边狂笑着一边拉着她,却发现所有人都向着这里涌了过来,要把我和她逼向一个死角,穿着黑衣服的人大喊着,叛徒叛徒!一边挥舞着手臂,要把我生吞活剥了的样子。追逐组织的人,有人看到了我穿着黑色的衣服,指着我说,这里这里,这里也有。保卫处的人说,对就是这两个人跑在最前面,其他的人则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人群往这里,他们也跟着往这里跑了。
视线里,黄色的路灯下,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荧光棒发着幽暗的光亮。一张张人脸在眼前晃动着,涨得通红,好像马上要变成气球,嘭地一声爆裂开来。
今夜,我是所有人的罪魁祸首。
我和她被所有人追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到了横跨虬江的路桥上。所有人都伸出手来想要抓住我,我已经无路可退了,这个疯狂的夜晚已经结束了。
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她拉了拉我的袖子,指着秋天夜晚没有灯光的黑洞洞的虬江。
“跳吧。”她说。
我和她在人群完全赶来之前,在他们伸手抓住我的衣服我的眼镜我身上的任何一件事物之前。
我们几乎同时,跳过了路桥两边只比腰高了一点的路桥护栏。
05
事件的后续是这样的。
学长所组建起来的配音社团,最终因为其下的影子社团的暴露,不得不痛改前非,变成了一个正常的社团了。因为那天晚上的背叛,所以我理所当然地并没有再参与到新的社团里,其实我还是蛮感兴趣的,不能加入真是令人感到可惜的一件事。
那天晚上保卫处插手十分及时,除了有两个正义人士阵营的绅士跑到一半去吃黑暗料理的炒饭导致腹泻以外并没有出现什么人员伤亡。而且因为很多人参与了这次奇怪的情况里,又含含糊糊不知道原因,这件事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天晚上有人将照片传上了并没有多少人用的校园BBS,被记载为“光棍节旅鼠事件”,至今未能弄清事件的原委,转而变成了一个诡谲奇幻的都市传说。
不过这些都是之后的事情。
在人都散去之后,我和浑身湿透的她一边挤着自己全是水的衣服,一边从路桥旁全是铁锈的梯子爬上了路桥。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呀。”她用严厉的语气抱怨道。
“为了展示自己这两年来的一事无成!”
“一事无成有什么值得自豪的。”
“我也不知道。”
我和她走在寒冷的黎明前的街道上,有些冷,她打了个喷嚏,那喷嚏的声音像只短毛的猫。我一边很心疼,可是我身上也没有能够让她披上的外套,一边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一开始她觉得愤愤不平,但随后我也打了个喷嚏,声音短促而尖锐。
于是我们两个互相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我说……”
“不行,”她猜到我想说什么话,摇了摇头,拒绝了,“那段时间的交往让我确定了,比起男生,我更喜欢女孩子。”
“嗯。”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没有一点难过的情绪,既然她喜欢女孩子,那就没有办法了。
“你现在往哪走?”
“南区,我要赶回去的校车,在第二节课前洗个澡。”
于是我和她告别了,因为我要去北区,那边的早饭比较好吃,我和她往路桥的两个方向走去。这个时候已迫近黎明,我停下脚步,侧过身去,看见灰色的天空下她渐行渐远变得越来越小的身影。
我看见东方逐渐被点亮的天空,有一丝阳光,像是一条金线,从远处的建筑群落之上迸发出来。
啊,快要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