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旅游之前,和印度人的交往主要来自在美帝的半年MBA交换经验。印度同学都特别自信,特别能聊,虽然刚开始所有人都听得一头雾水,但是一通发言后存在感怒涨,相比之下大部分中国同学包括我都是小组讨论里小心翼翼的点头担当和勤勤恳恳的落笔担当,心里早落下了点儿病根。
再说印度人数学好这事儿流传那么广,印度人特别能推销这话儿每篇攻略都在说,总之来之前,心里早就实枪荷弹地做好了准备,厚着脸皮也要将讲价进行到底、买啥都准备从一折开砍了。
结果一到瓦拉纳西,得了!夜市里买个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现做鸡蛋饼15卢比,折合人民币一块五,摸遍全身没有零钱,旁边的另一个顾客、目测十岁的小男生还带我们去旁边的小摊上换开钱,和他道个谢,小朋友特绅士地鞠个躬,要不是脚下都是菜帮子和破砖头,简直以为自己在伦敦;看到脑袋一样大个头的木瓜,问问价钱,人家比划了个4,我俩掉头就走:“400卢比,太坑了”,过了一会正好兜了回来,再一问,还是一脸无辜地比划4,旁边人帮忙说了说“40卢比”,额,二话不说立马抱走;如此种种,要是还讲价简直是不远万里来剥削劳动人民的大坏蛋了不是?买买买!
直到第二天我们准备去整两件印度衣服。一来入乡随俗好玩儿,二来瓦拉纳西是印度北部重要的丝绸产地,三来那家酸奶店门口有家小小棉布衣服店里的看店小男孩挺诚实的感觉,我们在这家先买了几件简单的衣服,他一听我们想买件丝绸的纱丽啥的,就带我们去了某个小巷里的二楼楼上铺,路上也特别向我们说明,这家他觉得比较实在,我们完全自由,可买可不买。领我们到了这家店,他也就离开了。
店主是个精明从容的络腮胡大叔,盘腿坐在堆满五花八门布料的炕上,对面坐着位白头发老裁缝,手上摆弄着卷尺,几个高高矮矮、安静麻利的伙计正在四处忙活整理布匹,最小的大概也就十二三岁吧。想先看看panjabi(旁遮普女服),大叔挥挥手就让伙计搬出了几十套花花绿绿的让我挑。看我面露难色,大叔笑着说:“你先想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我们再来帮你找。”“额,想要非常印度的、但是纯色的、丝绸的……也许还是纱丽比较适合我吧。”“纱丽很美,一定很适合你。但是要先告诉你,定做纱丽会比较贵哦,2000卢比。”听上去还可以接受,虽然和鸡蛋饼和木瓜的物价比还是有些宰人,至少没有漫天要价,也许可以待会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布料、看看有没有适合猴爷的衣服,然后再一起讲个价。大叔一看我点了头,热情的话匣子立刻火力全开:“让我们向小姐展示下些美丽的布料吧,只是看看,比比,不喜欢不用买,放心!”
于是寻找布料的艰苦历程开始了。不是我艰苦,是小伙计们艰苦,只见他们爬上爬下,从墙边、从高高的柜子里、从大叔的炕上、从刚刚整理好的各种角落里,搬出一卷卷的布料,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全都一一抖开,才过了五分钟,就像变戏法似的在我面前堆起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小山。
猴爷咳嗽了一声:“看来咱们不得不买了,罪恶感太重,你看让他们忙的。。”
唉,大叔算你狠,首先让我们从道德感上就被挫败了,从可买可不买的选择变成了要不要欺负人家小孩。。
那就好好挑吧,翻了一大圈,总算有了几匹可以考虑的,于是大叔气定神闲地下了炕,开始给我把布一匹一匹往身上裹。因为做一件纱丽不需要太多手工,基本就是整匹布上裁下一小段做件露脐小上衣,其他的用某种复杂的穿法往身上层层包裹形成筒裙摆、皱褶和头巾,裹上身的效果中意了也就成了。这一裹立刻又有几个出局,到最后实在是没有特别有惊艳效果的,看着一屋子大大小小安静的眼睛盯着自己,猴爷和我绝望对视了一眼。今天无论如何得选一件。
大叔倒是面色不改:“你再说说你对颜色的要求?”“嗯,绿色配金色花纹看上去不错,只是小上衣的颜色,不想要这种粉色或紫色。我们还能有别的选择吗?”不知他听没听出来我声音那一丝哀求,虽然我不想欺负童工,但也不想穿成一只花公鸡啊。。
“啊哈,有了!”大叔戏剧性地一指,“灯泡边挂着的那匹!”小童工忙不迭地顺着墙柜爬了几层,够着了那匹作为展示样品一直暴露在外的布料。确实,颜色基本符合要求,小上衣那段的颜色是孔雀蓝,即使不是特别符合我的肤色也可以说服自己是很印度的配色。样品看上去也算是新的吧,但毕竟一直挂着,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可以找一匹一样的吗?新的那种。”一屋子又安静了下来,大叔一副很委屈的表情:“每一匹丝绸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一匹是最适合你的那匹……”
“……那你出个价吧!”只想快快结束这压力巨大的选衣过程。
“2400,我们找了这么久,终于把最好的丝绸献给最美的你!”我可以说大叔有双星星眼吗?
“算了,你讲不过大叔的,就想想回国也买不到这样的衣服,下手吧。。”猴爷也濒临崩溃。
于是愉快地成交。白胡子老裁缝大爷登场开始给我量尺寸,于是,猴爷落了单。
“你太太有了这么美的纱丽,你不穿一套kurta相配看上去会很奇怪啊,看上去不像一对儿!”我知道猴爷一定顶不住了,但是大叔说得真的好有道理,我也不想他看上去和我不像一对儿呢。。。
二十分钟后,我俩分别被量好了衣服尺寸,和自尊心的重量,和脸皮的厚度,旁边放着选好的布料,价值4000卢比。咦,怎么比一开始的预算好像多了好多?晚上干脆再去买个40卢比的木瓜充饥算了。。。
这时我看到门口敞开的橱窗里摆着几个木头小鱼首饰盒,走过去一看,手掌大小的盒子上下可以打开,看上去很异域,笨笨的可爱。底部贴着价钱,600卢比。猴爷立刻明白我在想什么,拿了起来走向又舒舒服服坐回炕上的老板:“老板我们买了这么多东西,你便宜一点儿卖给我们吧。”
老板这回是一脸揶揄的笑容:“你知道我的生意有多大吗?我每个月出口很多衣服,这点生意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的。我刚才不是请你喝杯奶茶了吗?这就是给你最大的折扣了,哈哈哈〜”大家居然一起嘻笑了起来,好像刚刚一起联手演了场好戏挣了不少小费。
这?算?什?么?鬼?我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滑稽与愤怒,滑稽于被嘲笑,愤怒于自己完全被人摆布的挫败感:刚才我们是吃错什么药、被什么绑架了?童工的辛苦?老板的宽厚?想做一个好人的自我麻醉?
我上前一步,盯着老板:“你的意思是刚才我们是你亲爱的客人,现在就只不过是'不算什么的'一桩小生意?好,我会给你做衣服的钱,这小鱼我们不要了。我只想告诉你,我们刚才没有和你讲价,是因为我们尊重你和信任你。但如果你根本从一开始就对我们没有信任和尊重,只是把这当作一桩可有可无的小生意,而我们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客人,那我会把这种糟糕的感觉当作对印度的感觉保留到底。我觉得非常失望,这不是我想看到的印度。”猴爷看了我一眼,把小鱼塞回伙计手里,开始掏钱。
“小姐,你不要生气,为什么这么生气?”老板一下子呆了:“我们没有想不尊重你……”白胡子老裁缝大爷和他交头接耳了几句,他一脸严肃地招手让伙计把小鱼递过来:“送给你,小姐,不用给钱了,你会感觉开心点吗?”
“是的,我觉得好点了。后天我会准时来取衣服的。”我严肃地点了点头,接过小鱼,转头离开,后面是一脸佩服的猴爷,和我可怜地被折磨了半个下午的自尊心,它正在胜利地摇着小尾巴呢。
现在想来,人家虽然设了一个很软性的小局,给了我们一个比较宰的价格,但这不能算人家坏,毕竟他是做生意,而且自始至终他没有强迫我们接受,只是当我们不知不觉陷入了一个道德扣里,好像不给钱就对人不厚道,才开始有点儿感觉不对,不对的是我们双商不够。。
不得不同意,印度人很善于做生意,很善于推销,很善于让你不知不觉中接受他们想要你接受的;更为可怕的是情绪极为稳定,深谙顾客心理,而你要是认真了你就输了!也许我们无意中碰对了一招:他知道自己卖得贵,他希望其乐融融地赚钱,他不希望我们义正辞严地当面指责他的行为不对、居然都影响了对国家的观感。。我这次很情绪化的怒气倒是歪打正着地把deal拉回到双方可以平衡的范围里,不能我高明,只是老板也是有份道德感的压力在吧?
道德感的绑架,果然是种可怕的力量,也许,只有在文明古国的对决中才有可能成立(好宏大的用词。。),哈哈,毕竟,不是每种文明,都这么爱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