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榟卫
吴语著
上集 华蓥山往事
第八十四章
千里前线炮火紧
后方天府饿死人
这个新年过得很恓惶,曾经多次,我看到渠江边上,有饿殍躺着,官家的人拿来草袋,殓尸入袋,然后挖坑掩埋。路人绕着走,一个劲摇头叹息。这世道,谁都过得憋屈。
爷爷奶奶老了,我娘是小脚,下田种地很艰难,我爹一个人种田太辛苦,我进学堂念书,却总是牵挂着他。我梦里总是,爹担着煤炭爬坡上坎的身影,于是我决定不念书了,我可以做他的帮手。
好在振华建华够姐们哥们,我让他们寄书回来,他们不仅寄来杂志,还有他们的课本,当然我是读不懂外语和数学的,但语文还是可以认真去记去背,我用文字记录着凄苦岁月里的悲欢离合。
还没过元宵,糖房坝就回来了一个瘸腿军官,他一身黄色的哔叽西装军服笔挺,肩扛一颗金光闪闪的星星,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徽章,也是亮闪闪的晃眼睛。他虽然是瘸子,担他走路时把腿抬得高高,却是落地有声铿锵有力,那是夏道涵的二儿子夏子云。据说如今升官了,是个少将副师长,在保卫长沙时,他带着川军灭了鬼子整整两千多人,但小鬼子的一发炮弹炸伤了他的右腿,治愈后就落下了残疾,走路时一瘸一瘸的,如同一只产蛋的老鸭,左右摇晃着。
我想,如果我三叔还活着,是不是也可能如他一样神气?但三叔已经为国捐躯了。
同时,夏子云还带回了他的妻儿,据说,他的婆娘是随军医生,他儿子夏抗在重庆念中学。当夏抗看到我的时候,非常亲热,问我干嘛不去学堂念书。
我满脸羞愧,低头看脚尖。
虽然,夏抗是将军的儿子,虽然,我们平时很少见面,他却喜欢跟我们这些土里土气的乡下娃玩耍,他的堂弟夏敏轩爱炫耀重庆如何繁华如何洋气,城里人不光脚走路等等,夏抗却不喜欢跟他大伯夏峰的几个儿子说话,他不离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太俗气。”我奇怪他的名字,为何叫“夏抗?”他告诉我,他的将军爸爸说,如果一代人赶不走小日本,就二代人接着赶小日本。
我虽然年龄不大,但我也想去前线打日本人,我想,无论我三叔是死是活,我都应该去找他。
夏抗说:“你年龄小了,要长大了才行。”
我说:“那待我长大了就去你爸爸部下当兵,打小日本吧。”
夏抗战点点头:“我们一起去吧。”
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觉得好笑,我三叔被抓壮丁抗日战死沙场,我却不要他们抓壮丁,自愿当兵打日本人,这是为何?我想肯定不仅仅是夏抗说他要去打日本人,我附和着他的话题随口说说而已。山河已经破碎,我幼小的心灵也随之而破碎。还有三叔的阵亡,让我心生仇恨。
当然,我说跟他一起打日本人一点不假,但在他爹部下肯定不会,要当兵第一选择,找姑妈或五叔,毕竟他们对我最好。
曾经有人编顺口溜:“亿万同胞赴国殇,壮士抗倭奔沙场。千里前线炮火紧,后方天府闹饥荒。”
越是抗战,百姓的日子越是紧张,无论是沦陷区,还是抗战大后方的四川,为了抗战,老百姓在这苦难深重的岁月里度日如年,在黯淡无望的迷茫日子里,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真是生不如死啊。
想起三叔,我的眼睛里就潮起水雾,对夏抗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去抗战,早日结束战争,或许日子好过些;或许,可以找到我三叔的骨骸。”
夏抗一把抓住我的手,眼睛里溢出满满的真情和闪闪的泪光:“白娃,你是好样的,有一天我当兵了,我就回来接你,我们一起打日本人吧!”
我点点头:“好!我等你!”
茫茫雾雨把旷野吞噬,湿漉漉的草木,湿漉漉的空气,我娘湿漉漉的眼睛,寡淡无趣的童年,寡淡的岁月在寒风冷雨中荡漾。我站在枝桠孤寂的古槐下,仰头呆望雾霾里飘洒的雨粒,夏抗和毛头一路嚷着,邀我玩鹰嘴岩清流里的薄冰。其实,鹰嘴岩的溪流很少冰冻,有同伴闹着去玩,我巴不得一同去闹腾。于是,我拿着家里的大砍刀,跟几个大大小小的娃娃,一窝蜂跑到鹰嘴岩。这么冷的天怎么玩,干脆玩火。
因为雾大,看不清晰飞泻的仙女潭瀑布,只听见激流撞石的怒吼声声响。夏敏轩抱走章瞎子家一捆麦秆,邻近岩石旁的几棵油桐树在雾雨中冬眠,树枝头上挂几片枯叶,在寒风冷雨中晃动,时不时坠落几滴水珠儿。
夏抗说没有柴禾怎么玩火?把这桐树砍了烧,我说这是章瞎子家的,我不敢砍。夏敏轩说,章瞎子好像走了,没人在家,我来砍。说罢,夏敏轩不由分说,就从我手里夺过砍刀,爬上半人高树桠子里站稳,先砍下一根枝桠,我们几个半大娃,齐心协力把碗口粗的枝桠拖到岩洞里,碎成小段,堆在一个石块旁,引燃麦秆,那火苗子舔着桐树棒子,青烟一绺一绺地漫出低矮的洞穴,麦秸秆引燃棒子,火苗就呼呼啦啦地上窜,一袭温暖驱逐寒冷,我们围着火堆上蹿下跳。
夏抗说:“太好玩了,夏子君回去拿爷爷的腊肉烧着吃才香。”
夏敏轩说:“有厨娘看着,怎么拿得走?”
另一个叫毛头的娃娃说:“刚才看到章瞎子屋檐下有一只麻色母鸡,动都不动,可能在孵抱鸡娃,我们去捉来烧着吃,肯定很香很香的。”
他这一提醒,夏敏轩果真把那孵抱鸡娃的老母鸡给逮来了。没人会宰鸡,倒是毛头不怕,手起刀落,鸡头落地,血溅满石头。我们嚷嚷着拔毛去内脏,在缓缓流淌的冰冷溪水里洗洗,把这只老母鸡剁成数块,用芭蕉叶包了,在地上掏个坑,将包着鸡肉的芭蕉叶放进去,再盖上泥土,移动火堆,边烤火边互相告诫:“谁也不许乱说,是我们偷吃了章瞎子的母鸡。”
于是,我们伸出小手拉钩发誓:“谁不保密谁就是龟儿子。”
鸡肉飘香时,我们才掏出来,焦黄的鸡肉鲜嫩喷香,我们一人一块,啃得满嘴流油。正吃得津津有味时,倏地听到章瞎子一声吼:“狗日的一个个的太贪嘴了,都别想跑,陪我家母鸡和一窝小鸡。”
我们嘴里啃着鸡腿,看着一脸怒气的章瞎子,吓得“轰”地一声散了。
(未完,明天精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