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走了十多公里。
从家里走到胡家庙十字路口(我的初中学校),拐向金华路、金花南路、纺织学院、八十三中(我的高中学校),陕西省科学院,理工大家属区,201研究所,然后向北折回,行走路线划了一个矩形,回到了胡家庙十字。我走了22000步,仍在朋友圈里排名33。城市里存在那么多每天超过2万步的独步者令人担心。这是不是一种安静的崩溃?2万部以内算是减脂锻炼,超过2万步是崩溃倾向的游离。
我屁股坐在万和广场上一颗凉冰冰的隔离球上,仰脸看着万和城大屏幕上的电影预告。十字路口是工厂家属区和外来商户聚集区的分界线。路口以东排列着若干工厂家属院,那是我学生时代每天行经的道路。马路中间挺拔的杨树林保留了下来,两侧人行道上的法国梧桐,遮挡住60年代的苏式家属楼、90年代的板式楼、以及2008年后的小高层,三个时代的建筑见证了时代变迁。那些数量众多的老家属楼,堪称计划经济时期的遗迹,外墙裙被街道办喷上了一层米黄色涂料。但窗口黑洞洞的,边角上的油与灰一层层糊在一起,窗框脱了钉子,歪在空中。窗台上有把人字裂纹的镜子在等待,被最后一次使用后,它的主人就匆匆离开了。三八水箱厂家属院是这排老楼里,最颓败的一个,一个个失修的窗口表明,这里了。还是个小学生时,我们背着书包,窜到家属院的小路上,探索那些曲曲折折的回家道路。一路上我们释放着对这平凡世界的热情:拾起地上叶脉最粗最黑的树叶,不放过垃圾堆里的烟盒、针筒、橡皮管、酒瓶盖。春天摇落一树樱花,冬天踩出一路脚印。1984年夏天,我们就不再走入这个家属院里。那里发生了一件事,超出了我们的认知,当时让人觉得惊奇,是一个街闻巷议的荒诞故事,但随着时间远去,这件事却在集体记忆中越来越深、越来越广,成了我们那片的某种标记。
去年,我在德国使馆主办的一场当代艺术展上,浏览常年在中国的德国艺术家的作品,有人把锈坏的镰刀斧头镶入水晶中,它使我想到物质繁荣中的共产党员,他们的这种新形态,具有怎样的冲突和调和?斧头和水晶,你会站在哪边?我的父亲就生活在这种状态里,你问他会站在哪边?他不会站在任何一边,他会站在两边。他会说,这是他们的胜利,这是斧头的胜利。他的新形态是,无知和撒谎。
我在这件作品前的停留引起了一位女士的好奇。她说,她也喜欢这件作品。
我叫陈湘鹏。我说。
我叫海伦。我是艺术家的朋友。
我们单刀直入地谈起艺术和时代。我写小说。她说。
真的吗?我也写小说。我说。
是吗?你在写什么?海伦穿着黑色长裙,还有其他的一层一层的东西,戴着耳坠和项链,脸色或许是因为抽烟、熬夜和思考变得粗糙暗淡,一个在社交场合上唐突而挑剔的人,往往不容小觑。
和这个水晶斧头有同样的主题,写这个时代的故事。我说,不等她问,我就继续说,我回忆到这个部分,我小学5年级听到的一个新闻,有个工商局职员强奸了一个来家属院卖鸡蛋的女人,在自己家里把她切成块,有些部分装进垃圾袋扔在几个垃圾堆里,另一些部分做成了肉馅,包成包子,他上小学的女儿也吃了两顿人肉包子。
一只人手就扔在我们经常找宝的垃圾堆里。就是魏利涛捡到的那只。接着刘涛又发现了一只长骨,我们分不清那是猪骨还是人骨。魏利涛又用脚踢出来一块粘着毛发的皮,吓得我们从垃圾堆上跑掉,然后又尖叫着互相往垃圾堆上推搡。谁都不愿意再回去。一个推着自行车的过路大爷,被我们踢到干燥的柏油路上的断手吓了一跳。他告诉了门房,和门房一起察看了垃圾堆,用失败而疲惫的口气让我们几个人去传达室待着,他跑去保卫科打电话。13名警察从两辆警车和一辆面包车上下来,封锁了家属院。我们为不能准时回家而着急,眼前是一副盛好饭坐在桌前的越来越愤怒的父母的画面。应该有人去告诉父母,我们犯了亵渎骨头和尸体罪。我们老是被吸引到垃圾堆上,没有听父母劝告而后悔。担忧和后悔之余,我们也为自己能和警察一起,在一个杀人案件的前线而感到兴奋。
我第一次把胡家庙派出所外处决令上那雄浑有力的红色对勾,和三月间涌入街道的漫漫樱花接到了一起,把我们的安宁静止的成长,和某种风云诡谲的广阔世界,进行了镶嵌。
警察从较早运送到垃圾站的塑料袋里,找到了更多骨头。一共105块,没有找到人头。我们从传达室那里听到一些大胆的推测,有人听到那天下午3号楼传出一声呜咽,有人听到打破玻璃的声音,深夜3点种发出一些奇怪的响声:像是在锯布。有人说院子里下午2点多,有一个卖鸡蛋的妇女在楼下吆喝,她打算用5市斤陕西省粮票换点鸡蛋,她趴在窗户上听着收音机,却发现卖鸡蛋的妇女在3号楼下站着,一眨眼就平空消失了。
半坡村警方接到一起失踪案,失踪人就是经常到长缨东路家属院里叫卖鸡蛋的32岁妇女。警方把最后一位目击者的证词当作重要线索,对3号楼的住户进行了摸底和排查。案发第七天下午,一组警员撬开了5楼501号住户,新城区工商管理局一名科员家的门。
室内放了7口大小不一的锅,锅里放着人肉。煤气炉上凉着蒸锅,锅里还剩四个包子。另一组警员守在新城区工商局门口,收到一队的信息后,他们进入办公室,李福斌笑着被按在办公桌上,并没有挣扎,他的右臂还是被没必要地拧脱臼了。
他的女儿是我们同年级的同学,叫李思思。
和她关系最好的女生说,那天中午她吃了三个包子,问她爸爸:爸,你的做饭水平有提高,这次肉馅真香啊。
晚上她在家里又吃了一顿人肉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