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詡微
约莫是受某个文人不屑了解的寒流的影响,今年的冬要远比过去来得早。窗外的白杨树早早失了碧色,形容枯槁。冬风透着窗棂顺理成章似的闯进了屋内,把临窗书桌上的白纸吹得到处都是。
李先生裹了裹自己单薄的衣物,叹了口气,弯下因坐了一整天已经略显酸痛的腰,将地上散落的纸一张一张地捡了起来。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年逾三十,李先生还是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他二十出头的时候,一篇文章被某个杂志相中,拿到了人生第一笔稿费,这使正处于大学毕业就业浪潮的李先生看到了无尽黑暗中的一抹光明。
然而多年过去,他没房没车不说,甚至连温饱都很难做到。一个月平均只有三四篇文章见刊,只堪堪落得自己能不被饿死,更别说娶妻生子,十年来他经历的恋情都草草结束。
——也是,这年头文人都要拿文章赚钱,文人口中只求精神契合的爱情又怎么算的了数。
然而他终究难舍文人的自傲,不愿抛下笔杆去做苦力活。可每日里累死累活的码字,第二天一清醒脑子里却全是杂志编辑那一张仿佛在南极冻了几亿年臭脸。
李先生把纸张用书本压好,刚一起身,楼上瓶瓶罐罐砸在地板上的声音纷杳而至。
“你整天不学习,就知道看这些杂七杂八的小说,书念不好,我看你以后怎么活?”
女主人尖锐而蕴满怒气的话语穿墙而来,紧接是一阵支支吾吾听不清楚的细语,想来是她家孩子辩驳了几句。
“写作?你想活得像那个姓李的一样人模狗样?我呸,我看你真是有志气啊!我们家什么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废了,你让你爸妈怎么办?”
四下忽地归于沉寂,像是六月的惊雷乍起乍落,干脆利落随走随停得好似一场提前安排好的闹剧,鸟雀也噤声于这万籁俱息里,隐约间只有女人的呜咽飘转入耳。
李先生嘴角溢出一丝丝苦笑,自嘲般地摇了摇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做应酬用,然后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装束出门去。
门外已是黄昏了。李先生迈入最后几缕残余的斜晖里,才发觉这初冬已悄悄落了雨。
尚显细碎的雨点打在脸上倒是不痛不痒,只是冷意稍稍有些刺骨,正值壮年的李先生虽说不介意这冰凉的触感,不过想了想自己身上的正装,最终还是选择加快了脚步。
从家到杂志社的道路上有一条没有多深的河,河上跨着一座青石板铺就的拱桥。暮色里落雨打湿了桥面也看不太清,李先生一脚踩上某块长满青苔的石板,脚下一个趔趄,一失重直接翻过了桥的栏杆,好在他反应及时抓住了桥的边缘,拼了吃奶的力气又重新回到了桥上。
此时他站在拱桥顶端,向前看时,发现原本掩着夕阳的几朵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天色也随之亮了起来,小雨像是蓦然按了暂停键般止住不下,天际甚至出现了七色的虹光。淡淡的七彩配色晕在橘黄的主色调里,一瞬间像极了他儿时极喜欢的一幅油画。
李先生突然觉得人间静好。
李先生很少觉得这世界配得上让他眷恋,这次却难得的心头一动。以前他总感觉天地都以冷色调示他,令他活在阴郁里三十余年。而今天,是世界第一次向他示好。
于是他继续往前走。不知为什么,以前走起来觉得很远的路程这次却没怎么感到劳累便到了。
“老李来了?快请坐!”编辑一改平日里半死不活的语调,奇迹般带了丝讨好的意味。
“……我是来说上次投的那篇稿的事情……”李先生手足无措的看着编辑动手帮他倒了杯茶,心里充满了不真实感。
“那都是小事。”编辑摆摆手,脸上缠着谄媚的笑容,“我们杂志社想让您长期为我们供稿,如果您有持续输出的话,月薪大概率会过万。”
“啊……这?”
“是这样的,前几天从上面来了一个大作家,看了您的文章拍案叫好,对您更是青睐有加。那可是文坛数一数二的人物呀,您以后怕是要一路坦途了!”
李先生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文人志远,虽说他当下生活不如意,总算还没有放弃生活的希望。他的确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某天会得遇伯乐,可他从没有想过这一天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此时他脸上的惊诧浑然不似一个即将发达的人该有的表情,倒像是忽闻自己要被拉到菜市口问斩的罪犯一般。
“我们杂志社以后很可能会出你的专属文集,这件事已经在我们的计划之中了。”
夕阳的光芒从窗外斜照过来,暮色渐浓,一瞬间李先生觉得眼前的景象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扭曲着。
“我记得您还是单身啊,我妹妹比你年轻几岁,你要不要认识一下?”
耳边除了编辑在不停的念叨着什么之外,似乎还有燕子在唧唧喳喳的叫着……燕子?
理智告诉李先生现在这个时节是不该有燕子的,可是这想法很快淹没在编辑的絮语里。他关于燕子的思绪再也没有回到他的脑海,他与编辑的联系也从此再也没有断过——一个月内编辑在他们的杂志上刊登了十篇李先生的作品,并如约把他的妹妹小王介绍给了李先生。
他俩的第一次约会定在一个秋天,小王穿着碎花洋裙,李先生穿着齐膝长袄。
“这世上大部分历尽坎坷得获成功的故事都是在做梦。”看上去只有二十余岁的小王坐在他对面,双手托腮,深邃的眸子紧紧对着他,“听说你是个例外,所以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在做梦。”
“你是在做梦吗?”她问。
我是在做梦吧?李先生使劲掐了掐自己,没醒,便对着小王摇了摇头。
小王没忍住笑出了声,然后试探性地敲了敲他的额头,“怎么显得呆呆的,不会是傻的吧?”
或许是第一次的会面给小王留下了好感,又或是编辑的撮合,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近,终于在一年后成功拿到了结婚证。
三十余年才拥有自己的婚姻的李先生愈来愈努力,也愈来愈受老天青睐。结婚一年后,小夫妻两拥有了自己的孩子,五年之后,李先生靠自己的努力在城区买了房买了车,他的生活在偏离了小半生之后走上了正轨。
岁月如白马,日子波澜不惊的向前驶着。李先生在文坛巨腕的护佑之下,道路走的越来越顺。在他第一本个人文集发表之后,李先生更是声名鹊起,不仅在国内享有很高的声望,而且有作品远销海外。
某日忽然有一个年轻男子来访,李先生只觉得他眉眼熟悉,却怎么也不记得他是谁了。
“李先生,十年前我住在您家楼上,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尘封已久的记忆溯着故人的描述追寻而至,李先生歪着脑子想了想,总觉得那个女人尖锐的声音又重新震荡在了他的耳畔。
“当时我还是高中生,平日里就特别喜欢读书写作。那阵子您还活得潦倒,我妈因为这就草草反对我从事文学创作,后来您出了名,我妈可能觉得作家也并非不能出头,也就不再拦着我了——您看,我现在收入稳定有车有房,还得谢谢您呢!”
好似冥冥中有一条无形的因果链,三十岁之前李先生经受的所有苦难都在他的后半生化作福报,他曾经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想要得到的,如今都来得轻而易举。
年轻人再三向他致谢,还说哪天要带他的母亲一起来拜访,李先生礼貌性的应了下来。他带上了门,继续着自己稳中有进的人生。
“老公,去接一下孩子吧。”五年后一个与平日无异的傍晚,妻子忽然对他说。
确实到了要接孩子放学的时候了。他应了一声,穿着便装就走出了家门。
此时应当是暮春,空气里尚还氤氲着的山茶花的香味,夕阳斜挂在天空一角,阳光弥散在整个天际,天地间溶着不知何处来的暖意,岁月安好如初。
家与学校的路上有一条不深不浅的河,河上横跨着一座桥,桥面完全由青石板铺就。
当李先生迈上第一块青石板时,十年前的记忆突然闪回,湿漉漉的青苔仿佛依旧在他脚下,于是他放缓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踩着每一块青石板。
然而今天天气正好,没有一点要下雨的迹像,青石板上的青苔也早在数次的修缮中被铲得干干净净。他一路无事地向前走去,直到走到视野最为开阔的地方。
此时他站在拱桥的顶端向前看,不知为何,原本尚显灿烂的暮日忽的暗了几个频次,和煦的晚风蓦然转冷,而他突然觉得面颊微凉。
落雨了。
“……”
“死者姓李,法医暂时还没判定他是意外溺亡还是自杀。不过我们都偏向于第二种,因为为死者衣物极为正式,不像是游泳时的穿着。”
“……”
“根据邻居的说法,他应该是出门去河对面的出版社询问稿费的事情。怪就怪在死者被打捞上来时,手里面紧握着一本《聊斋志异》。”
派出所内两个警察正在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着这件几天前的热点事件,小城镇的生活向来淡而无味,所以即使死者是个没有存在感的无业游民,也给他们带来了精神上的刺激。
“我就搞不明白了,聊斋有什么好读的。”其中一个警察随手拿出派出所书架上一本尘封已久的《聊斋》,随意一翻,页面停在了某篇初中语文教材就收录了的篇目上
——
“……既而风定天清,一切乌有,惟危楼一座,直接霄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