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假如先生

01

平安镇上有位“假如先生”,他本名李耿,之所以被称作“假如先生”,是因为他总是把“假如我……”挂在嘴上。

李家原是平安镇上的有名的富庶之家,李耿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他自小便是镇上的小霸王,抢人零嘴,揪女孩儿小辫儿就是家常便饭。遇上倔脾气,与他争执的孩子,他总命令家丁将人狠狠揍一顿,而后摆着胜利者的姿态将那孩子一通数落侮辱,真可谓是人憎狗厌。

但是拜他的赌棍父亲所赐,他的少爷日子没过多久便结束了。在他十岁那年,李家老宅被变卖抵债,自此,李耿慢慢开始从李家小少爷,变成“假如先生”。

李耿十岁时随父母搬进城西的破院子,他总是说:“假如父亲没有去赌就好了,假如时间能倒流就好了。”整日里什么也不干,光做梦了。

十几岁时,他靠着母亲做针线活攒下的小钱去镇上学堂上学,从前受他欺侮的孩子这下可找到报仇的机会了。

李耿的书本总是湿淋淋的,座位上满是垃圾和鞋印,每每此时,他便会气急败坏地叫喊道:“假如我还是李家少爷,我定让下人打死你们!将你们都扔到河里去!”

“哟,您也知道是‘假如’呀。李耿,我可告诉你,别再拿什么李家少爷说事了,你现在过得比我家狗还不如,不如叫你李狗吧,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你……你们欺人太甚!”李耿抄起把椅子就想丢向那个唤他李狗的少年,只可惜他的小身板太过单薄,不仅未能将那椅子丢出,还砸伤了自己的腿。这下更是引得满堂哄笑了。

“假如……假如我还是……”李耿边念叨着,边像个游魂般回到了家中。

02

几年过去,李家的境况毫无起色。李父仍旧专注于赌钱大业,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李母日日防贼一般防着李父,历经千难万难藏起李耿的读书钱,只盼着李耿学业有成,来日为官飞黄腾达,振兴家业。

只可惜李耿的学业始终不见起色,他总是说:“假如那些人不对付我,我才能好好读书。”

从前被他欺侮的一位少年——张怀志,写得一手好文章,得了先生夸奖,他暗暗嘀咕:“假如我父母将我生得聪明些,我定会超过那小子,先生夸奖的便是我。”

回到家中,母亲总是耳提面命,让他多花心思,好好读书习字,而非成日躺在房中睡大觉。这时,李耿便会回嘴道:“假如你们能多挣些钱,为我捐个官儿,我便不用辛苦读书了,如今这样可是你们的错。”然后继续瘫倒在床上,想着自己做李少爷的威风日子。

学堂里,先生很是看不上李耿那懒散的模样,日日都要逮着他训斥一通,斥责他不思进取,虚度光阴,不配为自己的学生。

“假如我家里有多些钱银,我便到省城里读书去,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谁稀得做你的学生。”李耿不敢当面反驳,只时时在背后发些牢骚。

这一日,省城里的几位官员前来平安镇考察民情。及至学堂时,恰逢张怀志当堂回答先生问题,为首的官员很是赏识这位谈吐不凡的少年,后又看了他的几篇文章,愈加满意这位满腹经纶的少年。

没过多久,张怀志便受聘去省城里工作。张家一时风头无两,人人皆感叹,张父张母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有这么个争气的儿子。

“假如我投生在张家就好了,那样我便是张怀志,今日去省城的便会是我。”李耿忍不住叹息着,自言自语道。

03

一晃眼,又是几年过去,李耿二十岁了。

这些年,他仍旧是“假如这”“假如那”的,邻家的孩子们便给他取了个“假如先生”的外号。周围人也觉得很是贴切,渐渐地,大家都爱唤他作“假如先生”了。

二十岁,正是成家的好年纪,李母整日里四处打听,恨不得上门求着那些未婚的姑娘们嫁给李耿。自己寻找无果,她便没日没夜地干活,攒了笔钱请镇上最出名的王媒婆为李耿说媒,盼着这王媒婆用那无双的说媒本事,为她儿子找门亲事。

“李婶儿,你也别嫌我说话直,你看你们家现在这破落样儿,再看看李耿,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啥活计都干不了,书也读得不成样子,哪家姑娘会愿意嫁过来?”

“王婶儿,我也知道我李家这条件不大好,但是我保证,只要姑娘嫁过来,我一定把她当亲闺女疼,必不会叫她受半点委屈。至于李耿,他就是年纪轻,玩兴大了些,来日都会好的。求您帮个忙,为他谋个亲事,我李家一家老小感激不尽。”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只不过要稍稍委屈些……”

夜里。

“什么?你让我娶个寡妇?”李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亲娘,竟他这样一个大好青年娶个没人要的寡妇!“我不干,谁爱娶谁娶!”

“她虽是个寡妇,但却是个清清白白的身子。她丈夫原是个痨病鬼,她是被家里卖过去冲喜的,成亲后,她连那男人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后来那人很快便死了,她守寡不过一年,如今也才十六。王媒婆都和我说了,眼下那姑娘的夫家不甚待见她,急着想将她发落出去,娶她也花不了几个钱,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别和我说这些劳什子东西,反正我是决计不会娶她的!假如我还是李少爷,我根本不用受这份罪!都是你们的错,若不是你们没本事,留不住李家的财产,我怎会沦落到要娶个寡妇!”

“你个‘假如先生’,还想自己能娶到多好的姑娘?我告诉你,这人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最后,尽管万般不愿,但李耿还是在母亲的逼迫下娶了那姑娘。新婚之夜,他连盖头都不想掀,只冷冷撂下一句“假如我们李家还是从前那般,你这种女人是绝无可能进门的。你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娶你不过是母亲逼迫,往后你还是继续做你的寡妇吧。”

话音一落,他便离开了新房。

“哎,这不是‘假如先生’吗?进来玩玩不,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手气定然是好的。”

李耿正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悠着,一个声音忽然叫住了他,转身一看,那人身后赫然写着两个大字“赌坊”。在李耿心中,这地方好似吃人的魔窟,是他多年不幸的源头。

“不去!”

“哎,不来就不来呗,凶什么。嘁,我还不稀得做你的生意呢!”

“假如……假如我……”李耿话还未说完,那人便甩袖走了,“我还是李家少爷的话……”李耿喃喃地说着。

路边几个孩子看见他愣愣的样子,嬉笑道:“你才不是什么李少爷呢,你是‘假如先生’,你是不是傻子呀?哈哈哈哈哈……”

“‘假如先生’是傻子,‘假如先生’是傻子。”几个孩子齐声声喊道。

“滚开!都给我滚开!”

李耿恶狠狠地冲向他们,几个孩子被他的样子吓坏了,边四散跑开,边大声叫着:“‘假如先生’发疯了!‘假如先生’发疯了!”

赶走孩子后,李耿胸中仿佛蒙上了一层难以消散的阴霾,又像是被人塞进一大团火焰,烧得他想杀人。

04

李耿成亲已有一月,这些日子以来,他甚至没能记住自己妻子的模样。他从不拿正眼瞧她,也不与她同房,日日宁愿睡在柴房里,好像她是什么污秽之物一般,对她避之不及。

这一日早晨,李耿被一阵熟悉的争吵声惊醒。

“这是儿媳妇唯一的嫁妆,是人家死去的娘留给人家的,你怎么能偷了去赌呢?”

“什么叫偷?她嫁过来,便是我们李家的人,她带来的东西自然也是李家的,我不过是拿了自家东西。”

“你除了偷东西,赌钱,你还知道什么?这些年,你害得我和耿儿还不够吗?”

“你懂什么,滚开滚开,别挡了老子的发财路。”

李父将李母推开,正想离去,李耿却突然挡在他身前。

“爹,再赌咱家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去去去,你懂什么,和你娘一个德性,鼠目寸光。”

“好,你要赌可以,但这是我老婆的东西,理应是我的。爹,你不能拿走。”李耿上前一步,伸手欲夺走李父手中的小包袱。

“给我滚开,这是我的东西!”

二人扭打在一起。最终,李耿还是打败了年迈的李父,抢走了包裹中的首饰。

李耿心知,再这样下去,这家非败光了不可,于是他急急地将首饰当了换成银两,日日贴身藏着。

镇上新开了家酒楼,说是酒楼,其实明眼人一看便明白,哪有酒楼雇这样多年轻姑娘的?酒楼是假,妓馆才是真。

李耿好歹也是读过几天书的,自是对这样的淫乱之处嗤之以鼻。

可世事难料,一日傍晚,他路过那酒楼,店中传来一阵悦耳歌声,他从未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于是不由自主地进了店。只见一楼中央坐着个抚琴吟唱的女子,她雪肤花貌,青色的衣裙更衬得她气质清冷出尘,好似玉雕的人儿。

回家后,李耿宿夜难寐,他想起《诗经》里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隔日,他便耐不住相思,来到那酒楼,只盼能再见那姑娘一次。

可他在店里枯坐了整整一日,都未等到那姑娘,问了店里其它姑娘才知,原来那仙女一样的人物叫采蓝,昨日是她初登台,为的是给客人们瞧瞧,看看是否合心意,好在三日后卖了她的初夜。这几日她都不见客,只等那日再露脸。

李耿听了这话,心头大震。难道他二十几年来唯一的心上人就要被他人夺去了吗?

“那你们知道买下采蓝的初夜要多少银钱吗?”

“具体的我们也不知晓,昨日听妈妈提了一嘴,好像是三百两罢。”

李耿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又是彻夜难眠。

我只有十几两碎银,去哪里找三百两呢?假如我能让钱自己生钱,那该多好。他止不住地想。

“钱生钱,钱生钱。”过去一日里,李耿一直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想要钱生钱,就把上次那些首饰换的钱给我,我立马让它从一变百,由钱生钱。”李父听了李耿的话后道。

“你怎么可能做到?”李耿鄙夷地看着他的赌棍爹。

“那还不简单,拿这钱做本金,堵上几把,赢了之后这钱不就生钱了吗?这可是最好最快的法子了!”

05

“赌……”李耿仿佛忽然被点醒一般。

这也许真是现在唯一的法子了,但是他又实在痛恨赌钱之事,连赌坊门口他都不愿经过的。然而,想到自己的心上人马上就要给人玷污了,一股英雄救美的冲动涌上心头。李耿安慰自己道,就赌这一次,赚到救采蓝的钱便停手,虽然他爹输得倾家荡产,可未必他也会,以他的聪明才智,赢点钱定然不在话下。

说做就做,他立马带上钱去了赌坊,那伙计一见是他,很是没好气地说:“嘿,这不是‘假如先生’吗?您老上回不还凶得很,说‘不来’,怎的今日愿意来我们这破地方儿了?”

李耿懒得理会,只急急往里间去了。

半天光景,竟真叫他赢了几十两,这样下去,三百两可不是轻轻松松,手到擒来。他愈发起劲,到回家时,兜里已有了小一百两。

李耿自李家破落后,便再没见过这么多钱,原来赌钱真能让钱生钱,他想到,一日便赚一百两,长此以往,振兴李家也是指日可待。

可谁知第二日,他几乎将一百两输了个干净,他不甘心,拿着仅剩的几两银子继续赌。反反复复,输输赢赢,他整日呆在赌坊里,甚至连自己错过了心上人的初夜拍卖日都忘了。

浑浑噩噩地赌了几日,他身上好歹剩了五十两,如梦初醒般想起自己来赌坊的初衷,他却发现心上人早已被人夺去初夜。可他仍旧不甘心,他还想再见见采蓝。于是便拿着这五十两来到酒馆,包下了采蓝好几夜。

美人在怀,美酒在手,李耿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可惜他的爱恋是有代价的,没了钱,他便无法再见采蓝了。

还需要更多的钱,最后,他日日在赌坊和酒馆流连,回家时便是逼着李母给钱去赌。眼见儿子和丈夫都成了赌棍,李母终日以泪洗面。

李母身上榨不出什么钱了,他便将主意打到了自己媳妇身上,他将那姑娘带来的东西又搜刮一通,把所有能换钱的东都抢走了。可怜那姑娘性子柔弱,不敢反抗丈夫,只得缩在床角默默垂泪。

06

几年过去,李家因多了李耿这个新赌棍,更是破落得不成样子。原本的小院子也卖了抵债,李母和李家媳妇没日没夜地干活还债,仍旧是杯水车薪。

李耿常常是输的裤衩子都不剩了,夜间也不回家,就睡在赌坊门外,等天一大亮,又死乞白赖地要进去赌。

这一日,终于赢了点小钱,他便赶快拿了钱去找采蓝。可进了屋,他却发现采蓝正哭着,一问,才知道有镇上有名的土财主要纳她回去做妾,出价一千两,妈妈已经答应了。

“这怎么行!”李耿大声道。

“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李郎,你我今生注定无缘了。”

“欺人太甚,假如我还是李少爷,不,假如我多赢点钱,那我就可以出更高的价码将你赎出来了。”

“你还真是‘假如先生’,这些‘假如’又不是真的。唉,只能怪这老天不公,世事无常,非要拆散你我。”

“采蓝,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到法子救你,等着我。”

可是想法子谈何容易,李家早已没有一点积蓄,他自己为了见采蓝一面也花光了赢来的所有钱。最后,他将主意打到了自己媳妇身上。

起因是他听见酒馆伙计说店里姑娘不够,妈妈打算去找牙婆子买些新人。他回家看见自己的妻子,便自然而然联想到这事。这也不失为一个换钱的好法子。

夜里,他便将熟睡的妻子扛到酒馆,卖了十两银子,而后拿着这点新赌资,又继续赌去了。

十两银子很快输了个精光,回到家中,李耿却发现家门大开,门口站着几个男人。一问才知,他们竟是酒馆的伙计,原来他媳妇发现自己被卖后抵死不从,撞柱子死了,酒馆的妈妈觉得自己吃了大亏,意欲让李耿将那卖人的钱还来。

可李耿刚将钱输了精光,那里还得了呢?

李母一听儿媳妇被儿子卖了,还因此想不开自尽了,便两眼一黑,立时昏死过去。

酒馆伙计见要钱不成,便将李耿打了一顿,恨恨离开了。

07

李母从此一病不起,李耿凑不足钱,采蓝也被土财主抢走做妾。李耿镇日里浑浑噩噩,他时常想着,假如一切都没发生就好了,假如他还是李少爷就好了,假如他没有赌钱就好了,假如他当日好好读书就好了。

无数个假如盘旋在他脑海里,可是他也知道,假如假如,终究是带个“假”字。

那一日,李母撑不过撒手去了,李父见家中再难压榨出一分钱,负气走了,空空荡荡的家中,只剩李耿一个人。

他不知道未来如何,将李母草草埋了后,便躺在她坟头发呆,而后跌跌撞撞地起身,也不知往何处去了。

李家荒了,李耿不知所踪。

据说,镇上曾有人在河边见过他,像个疯子似的,不成人形,嘴里还念叨着“假如我是……假如我……”

“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假如先生’啊。”

“那他最后到底如何了?”

“谁知道,许是掉河里淹死了,或是去别处做疯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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